時辰不早, 一衆小姐們在小軒中食了午膳,便都由府中人接回家。言姝待得最後,同安寧一同送走了小姑娘們方纔上馬車。
安寧拽着言姝的手頗爲不捨。
“言姐姐……”
言姝忍不住掐了掐安寧嬰兒肥的臉頰, 道:“我會常來尋安寧的。”
一陣寒風吹來, 還未上馬車的言姝不禁打了個寒顫, 安寧也凍得瑟瑟發抖。
“小姐, 快回吧, 王爺還在生氣呢。”小棗擔憂道。梅林中不知安寧做了什麼,穆桓在地上蹲了許久後,徑自沉着臉回了啓須院, 九御只敢遠遠跟着。
安寧雙眸瑩潤,終是放開了言姝的手送她離開。
……
回到啓須院, 安寧縮了縮脖子, 方纔踏進書房, 小心翼翼瞅着往裡走。
穆桓正端坐在桌案後處理公務,翻閱奏摺, 不時皺眉沉思,手中的筆只偶爾劃上兩筆。
穆桓仿似沒有察覺安寧進來。
安寧走到穆桓身側,將穆桓處理好的奏摺一本本的擺放整齊。穆桓似沒有看見安寧,只冷着臉將處理好的奏摺放在一旁。
安寧又開始給穆桓磨墨。
墨水暈染開一層又一層,安寧人小力氣也小, 磨了許久直至手腕泛酸才停下。
安寧轉首看穆桓。
穆桓垂着眸, 視線專注落在摺子上, 似遇上了難題, 眉心微蹙, 握筆的手將筆放下,一下下揉着眉心。
安寧突然有了膽子, 伸手抽走穆桓手中的摺子。
穆桓手中一空,眉心微斂,又若無其事地重新抽了本摺子。是準備徹底忽視安寧了。
安寧抿脣,動靜頗大地將摺子壓在桌案上。那時她不乏戲弄的心思去咬穆桓的耳朵,可未想到穆桓會這般小氣,只是被咬了下耳朵就這般氣。
安寧不管不顧湊上前擠到穆桓懷裡,用自己隔開他和摺子,讓穆桓只能看着他。
穆桓終於將視線落在安寧身上。他眸中墨色很濃,伴着太過白皙至有些蒼白的臉瞧着十分駭人。
安寧忍不住縮了一下,再沒了剛剛的氣勢,從穆桓身上爬下,嘟囔道:“讓你咬回來就是。”
聞言穆桓眉眼一跳,一直壓着的氣終是一股腦冒出來。
“你知你做了什麼嗎?”
“你今年年歲多大,還是能胡亂咬人和讓人咬的時候嗎!”
穆桓語氣越來越重,聲音壓不住地放高 ,手中握着的摺子被握出明顯的褶皺。
安寧嚇了一跳,呆呆忘了反應,回過神又覺委屈。她只是想作弄下兄長,想看他玉白耳垂上有個牙印的逗趣模樣,想讓他多笑笑。
自他們從永康侯府回來,穆桓便愈來愈繁忙,以前安寧還偶爾能見着的柔緩笑意也愈來愈少。
穆桓無言靜立,知是自己反應過大。安寧,只是孩子心性,也還只是個孩子,可耳上傳來的癢意一直如影隨形。
羞惱。十八年來,穆桓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情緒。此時,穆桓又不覺伸手去揉耳垂,用力得像是掐,本玉白的耳垂不知何時已經紅腫,像是之前就被揉過許久。
因穆桓的墨發垂在耳側,安寧一直未瞧見穆桓的耳朵,此時突然望見才覺自己無心鬧了個大禍。
安寧顧不得委屈,慌忙抱住穆桓的胳膊,道:“你別揉了,兄長,我給你擦擦好不好。”
安寧說着想往袖裡去掏手帕,又擔心一放手穆桓就去揉,只用手指頂着袖口翻出袖口內面,輕輕擦着穆桓的耳垂。
穆桓目光凝在安寧認真略含擔憂的臉上,終是沒有阻止安寧的動作。
許久,穆桓推開安寧的手,嫌棄瞥安寧的袖子:“行了,越擦越髒。”
安寧:“……”好想再咬一口。
穆桓將手中的摺子撫平,眼角餘光見安寧滿臉敢怒不敢言,心中舒緩不少。
穆桓伸出手,用袖袍裹住,嫌棄地點安寧腦門,道:“去熱水裡洗乾淨再回來。”
安寧磨了磨牙,恨恨轉身跑了,頭頂髮釵因爲主人太過用力,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
那日的小插曲過後,安寧的日子又恢復了往日的無趣。
穆桓將安寧看的緊,不許安寧隨意出府,只能希望言姝會過府來。
初始時,安寧頗爲期待,但一直未見到人,後來除了讀書習字,穆桓又給安寧請了位女師傅教導琴藝,安寧便也漸漸淡忘了。
幸而穆桓偶爾會從宮中帶來穆元溪的書信及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兒給她解悶,安寧倒也不覺無趣。
隨着時間的流逝,焚香撫琴,讀書習字,不覺間安寧的性子沉靜溫婉了許多,轉眼到了歲末。宮中開始籌辦年夜,太后娘娘親自給京中一些貴女下發帖子。
安寧收到帖子時,歡喜拿去給穆桓瞧,只得穆桓一個冷淡的嗯字。
安寧訕訕跑遠,自去歡喜,數月書信往來,她終能再見到元溪姐姐。只是不知言姝是否收到了帖子。
……
言姝自那日回到寧伯侯府就染上了風寒,高燒數日未見好。言姝是寧伯侯府這輩唯一的女孩,一時急壞了寧伯侯府衆人。
寧伯侯在宮中求來太醫,道是着了涼,好生調養便會無礙,寧伯侯府衆人才鬆了口氣。
只是此般一來,一直到臨近歲末宮中帖子下來,言姝身子也未大好,入不得宮了。
杜雅微自入了寧伯侯府,便一直乖巧伺候在老夫人膝下,以求得日子能好過些。老夫人晚來無伴,見杜雅微乖巧,便也疼愛了幾分。
這日杜雅微給老夫人敲着膝蓋,聽堂下衆夫人議起言姝的病情頗爲可惜,不由錯亂了手中力氣。
老夫人疑惑道:“雅微可是累了,先歇歇吧。”
“雅微不累,是言姝姐姐……”杜雅微喏喏開口,聲音吞吐。
老夫人見狀語氣嚴厲:“大家之女,何來這般吞吐之姿,有話但說無妨。”
杜雅微乖巧應是,似定了決心咬牙道:“老夫人,言姝姐姐之所以染了風寒……全因那位安小姐,明知雪天冰寒,還將未化的雪往言姝姐姐的衣領塞。”
杜雅微可謂聲淚俱下,說着哽咽起來:“那位小姐嬌縱無比,只因了平王寵她……”
“住嘴!”老夫人突然怒聲開口,氣得渾身發抖。
衆人慌忙上前安撫老夫人,唯杜雅微還愣在原地,不知說錯了哪句話。
一位夫人一把拉開杜雅微,斥道:“愣着作甚,還不退下,姝丫頭的事自有定論,輪不得你胡亂編排!”
杜雅微縱是不甘,也只能乖巧退下,只是到底年幼,藏得住臉上的不忿卻藏不住眼中的情緒。在場的夫人幾乎都活了大半輩子,哪會瞧不出來。
待老夫人順過氣來,第一句話便是對一旁的大夫人也是言姝的孃親道:“這丫頭是我看錯了,你可莫糊塗。”
大夫人恭謹道:“兒媳醒得的。”
老夫人又道:“但若那姑娘確實性子不善,我寧伯侯府的姑娘也用不着上杆子討好。”
……
因此,設宮中宴那日,安寧一入宮到小姐們的席位便收得了許多探究的眼神。除了寧伯侯府的夫人,還有許多來自各家的打量。
安寧面色不變,坐姿挺直,偶爾撞上他人打量的視線還會回以一個甜笑。小姑娘小小年歲這般坦蕩地一笑,反倒使得打量的人感到慚愧了。
只有離得近的小棗瞧見了安寧放在膝上的絞緊的雙手。安寧緊張得連滿桌的精緻糕點美食都忽視了。
這份緊張,大概是源於,穆桓吧。
安寧猶記得那日永康侯府前,鐵甲士兵拱衛,百姓驚豔,穆桓在身前牽着不安的她步步行上大道,也一步步走進他的世界。
因男女分席,安寧不得不與穆桓分開。
在大殿裡分開時,穆桓輕拍安寧的腦袋,眸色柔緩。
“乖女孩,去吧。”
於是安寧背脊挺直,脣瓣含笑,不覺間學足了穆桓的做派,隨着領路太監來到席位,對所有或惡意或好奇或討好的視線均報以一笑。
兩邊席位隔得稍遠,安寧瞧不清穆桓具體神情,只見着一白衣青年位於皇座之下的首位,姿態閒雅把玩着酒盞。
不久,太監特有的尖細嗓音傳遍大殿。是幼帝穆元夜、太后何氏以及穆元溪這位小公主到了。
氣氛很快熱鬧起來,酒過三巡,何氏便先行離去,命宮人領着女眷們遊園。
宮中有一簇錦園,皇家幾代帝王收集的稀有名貴花木都在其中,又經精心雕琢。即使現在是冬日,點上明燈,遊玩起來也別有趣味。
各家小姐夫人三兩散開後,唯安寧處顯得頗爲寂寥,安寧無家中長輩領着,閨秀們不熟識也不敢妄自上前。
安寧不願由不熟識的宮人引路遊玩,就趁此食着糕點,等穆桓領她回家。
直至一聲欣喜的聲音傳來:“暖暖。”
安寧稍愣,是一個陌生又恍惚熟悉的女聲。到如今,還有誰會這麼喚她,安寧迷茫。
安寧以爲聽錯了,專心吃着糕點,直至一張隱約熟悉的臉出現在她眼前。
“暖暖。”年約三十的女子笑顏慈祥,眼角微紅。
安寧嘴中的糕點哽住,猛地咳起來,女子焦急給安寧撫背。
“舅母。”安寧許久止住咳,喃喃出聲。
自安寧有記憶起,安陽郡主一直深居簡出,唯這位衛家舅母還能見着,可也有許久未見了。早前殿中人多,安寧竟未見着。
“好暖暖,舅母和你舅舅都十分想你。”衛夫人不禁把安寧摟入懷中,母親病逝,衛家出事自顧不暇,也不知這丫頭那時吃了多少苦。
安寧也抱緊衛夫人,眼眶泛紅。她終是想念孃親的,想念與孃親有關的所有,自然願親近與孃親有關的所有。
“暖暖也想你們。”安寧哽咽。
“好孩子,平王待你可好?”衛夫人生怕安寧受着委屈。
“六叔自然是極好的。”一道嬌俏聲音搶先替安寧答了,是小公主穆元溪。
安寧回首,穆元溪嬌俏立在不遠處,一身紅衣,神采飛揚。
見安寧看來,穆元溪眉梢揚起,逗趣道:“我說的是‘暖暖’的心裡話。”顯然站這兒有一會兒了。
安寧臉紅,悄悄抹了抹眼角,把溢出的淚抹去,卻不知她一雙被水浸過似的貓瞳根本藏不住。
衛夫人放開安寧朝穆元溪行禮,穆元溪擺手阻止,靠近安寧,耳語道:“暖暖這般讓人心疼,可要去六叔跟前撒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