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聽到有人喊公主“姐姐”,葉韜一驚,連忙站了起來面向着太子。他這些天來,除了每天來的時候稱呼一聲“公主殿下”之外,其他的時候多數是沒什麼禮節上的注意的。雖然形式上這兩個人一個是商人、工匠家的孩子而一個是現在雄踞一方的國主的女兒,一個很有權勢的公主,但兩個人骨子裡的那種現代人的平等意識還是佔據了主導地位。這些天,管公主叫“馨兒”也已經是順口無比。現在忽然出現了公主的弟弟,王子之流,雖然有些不情願,但也只好準備跪下行禮。
沒想到,談瑋馨一聽是太子來了,卻立刻道:“站好了,不準跪。他是我弟弟而已。要跪他等他以後成了東平國主再說。”
葉韜有些尷尬,一邊是太子惡狠狠地看着自己,一邊是談瑋馨不緊不慢,似乎一點也不擔心的表情。他不由得暗歎:小姐啊,偶只是平民啊。
但是,既然公主吩咐了,他裝作尷尬的樣子,深深一揖含混過去,恭敬道:“小民葉韜,拜見太子殿下。”
公主一聲吩咐讓叩見變成了拜見,太子談瑋明愣了一下。或許是已經習慣了自己這個說一不二的姐姐,他摸了摸鼻子,揮了揮手說:“免禮!”
看到談瑋馨壓根沒有站起身子的打算,葉韜識趣地站到一旁。而太子則坐在他剛纔的座位上,做着他剛纔做的事情——將一片桔子放進談瑋馨的嘴裡。
雖然是東平第一家庭的姐弟,哪怕是在葉韜的想象中,也應該不同於普通的家庭,互相之間的關係或許會禮貌得有些森嚴。但是,看着這幅姐弟之間相處的樣子,看着這番平易親近的畫面,葉韜覺得有些想笑。
葉韜在邊上,談瑋明多少覺得有些不自在,又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葉韜也不是神經大條的傢伙,連忙躬身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小民告退。”
談瑋馨呵呵笑着說:“葉韜你先回去吧,明天再過來。……嗯,我有點想吃芥菜羹了,明天爲我帶一份過來如何?”
葉韜說:“自當效勞。”隨即一躬身,走出了靜室。
這是這些天第一次沒有在春暖居待到晚飯前,葉韜覺得有些輕鬆,也覺得有些悵然。畢竟,和談瑋馨的那親密的相處就這樣被打斷了。吃醋?不會是那樣。談瑋明畢竟是談瑋馨的弟弟,當今太子,將來的東平國主。而從談瑋馨似乎一點也不急着回京卻引來了太子爺,葉韜自然能感到,恐怕其中有些蹊蹺。談瑋馨的身體決定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她無法做到,但以她的聰明和她超乎這個時代的見識,葉韜毫不懷疑,憑着那樣的腦袋,她可以做到很多別人不敢想象的事情。
太子爺的到來也提醒了葉韜一件事情:談瑋馨快要回京了。而他,已經答應了她,將會盡快到京城建立“宜家”分店。至於弈戰樓,由於談瑋馨的興趣實在很大,葉韜也同意讓談瑋馨以個人名義入股,在規則制定和發展規劃方面,談瑋馨佔據四成,這四成裡包括出資建立專門擬定和評估規則的機構,完善行軍棋尤其是大搏殺玩法以及更復雜的玩法中間的算法,簡化計算流程,包括她能夠在更大範圍裡推進行軍棋和其他玩法的普及的影響力,而更重要的,她同樣有一顆來自現代的熟悉遊戲熱愛遊戲的心。京城的弈戰樓,可以算是葉氏的行軍棋業務的第一個加盟店吧?而這個加盟店,第一期的投資將是葉氏和談瑋馨個人各出一半,之後的追加投資則一筆一筆計算。
葉韜有些好奇。他知道這個時代缺乏娛樂。行軍棋從創制至今的傳播,還有宜城地方行軍棋的普及程度,乃至於弈戰樓和弈戰小鋪的紅火都證明了這一點。但這本來是出於葉韜懷想現代的娛樂方式的念頭,能夠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已經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在想,到底是什麼讓談瑋馨對於將行軍棋拓展成一個娛樂產業那麼有信心。
葉韜平時出來向來是不帶隨從的,一匹白馬載着他跑來跑去。宜城富戶成千上萬,任何一個人在街上都不會引起圍觀。而宜城的治安,更是好得不可思議。雖然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似乎還做不到,但相差也有限。就在葉韜胡思亂想之間,已經回到了青雲巷葉家的院子。
“公子,今兒怎麼那麼早回來了?”家裡的老僕老張爲葉韜牽過馬,問道。老張是葉勞耿學藝的時候,師傅的鋪子裡的夥計。因爲右手曾經受過傷,木工活是學不好的,只有打打下手做點雜役,掙一份工錢。後來師傅將鋪子傳給了葉勞耿,老張也看着葉勞耿將小小的鋪子打理起來,掙夠了錢購置院子。當時,老張覺得自己年歲大了,哪怕是木工的雜役也不能勝任,就求葉勞耿讓他到葉家的院子裡當個僕役。其實,按照葉勞耿原來的想法,是準備讓老張在鋪子裡管事,不必動手做活,但老張說自己手底下沒活計,木匠鋪子裡是管不了人的,雖然葉勞耿是將他當作師弟,卻只得同意老張到葉家院子來幫傭。雖然是僕人,但大家知道其中過往,也沒真的將老張當僕人,而葉家院子裡住的無非是葉家,還有葉勞耿的幾個沒成家的弟子,大家手腳勤快,也沒多少活讓老張忙。
“張叔,我爹在嗎?”葉韜問。
“老爺早上就去了工坊,不過估摸着這會應該快回來了吧。”老張說。
“張叔,等我爹回來,讓他到還潮閣去,還有幾位師兄也讓他們一起去。我想邀戴伯伯,杜家少爺他們談點事情。”
老張說:“公子還要出去啊。那這馬?”
葉韜笑着說:“就周圍幾步路走走了,不騎馬了,張叔勞煩你把這小傢伙去餵飽吧。”
老張呵呵笑着應是,將馬牽走了。
忽然想起了些什麼,葉韜走回了自己的院子。自從他成爲葉氏的主事者,在家裡也在師兄弟之間的地位逐漸提高之後,父親就讓他搬到小花園裡一幢兩層的小樓裡住了。對於之前的主人來說,這幢小樓或許只是春暖景明之時,一家人聚在一起賞景吟詩的所在。但對於購下這個院子的葉家來說,小花園裡空着一幢樓就太奢侈了。葉勞耿夫婦和葉韜的師兄們覺得前面類似於四合院的地方大家住在一起熱鬧,但需要安靜,需要考慮各種問題,需要靜靜雕琢一些珍貴製品的葉韜,卻被特殊照顧了。
侍女蘇菲正在午睡。雖然是侍女,但蘇菲的習慣卻相當貴族氣,只有在完全安靜的情況下,她才能睡着。或者,索性是累得頭昏腦脹的時候。可說實在的,雖然是侍女,但她需要做的事情實在是不多。已經是宜城知名人物的葉韜的衣服也就那麼幾件,變髒最快的那套工裝服,向來是扔在工坊裡和工人們的衣服一起,由第一年的學徒來洗。而家裡最雜亂的房間,恰恰是葉韜嚴禁任何人胡亂移動任何東西的,那裡面到處是各種充滿了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的圖樣和文稿,或者一些縮小了比例,用來看效果的模型。佔據蘇菲最多時間的工作,只有那些葉韜從那間創作室裡取出的讓她謄抄的文稿,或者讓她描樣整理的圖樣。再其餘的,那或許就只剩下等待了。
當年13歲的蘇菲看着小自己一歲的葉韜淡淡地吩咐着,讓她們這些對於自己將來的命運完全沒有把握,也把握不住的女孩子們自己挑選自己想要的人生。或許那並不是什麼輕鬆的人生,她們需要爲了自己的衣食住行擔心了。或許只是她們自己這樣以爲,如果她們這些女孩子沒有任何技能養活自己,想來葉韜也會至少保證她們安心地活下去。但是,當她們在一聲“不必着急,你們可以慢慢想,想好了讓人告訴我就行了”的保證中,在學習漢語的讀寫和口語的時候看到了葉氏雖然利潤不算非常豐厚,卻充滿了奇思妙想的事業拓展,看到了那些精緻細膩的東西,看到了葉韜爲每個學徒爲每個學工乃至爲宜家和弈戰樓裡每個爲葉氏服務的人指出的路,她們心動了。比起用自己的身體侍奉男人,這是更好的人生嗎?或許,和她們這些從被挑選開始就註定了人生軌跡的舞姬一直以來所受到的灌輸有些不同吧。
蘇菲當時還不叫蘇菲,她的名字叫芙玫爾。當一起被送給葉韜的舞姬裡有的進入店裡當店員,有的人選擇繼續學習諸如記賬和刺繡之類的手藝,而年齡最小的卡珊德拉居然真的被葉氏工坊接納去當一個特別的學徒之後,芙玫爾不知道什麼纔是自己的道路。她不知道自己當初在被賣給穆罕默德的時候,那個人販子所吹噓的自己身上的貴族血統是不是真的,幾年的輾轉和跋涉早就把她小時候的記憶完全沖刷乾淨了。如果無法成爲一個貴族,那就成爲另一面吧,當時,蘇菲是這樣想的,於是她嘗試着問比她小一歲的葉韜:“我想侍奉您。可以嗎?”
她至今記得葉韜當時看着自己的眼神。開始的時候,是有些奇怪,有些驚訝。當葉韜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會之後,那眼神裡流露出的,好像是發現了什麼,計算着什麼,期待着什麼的神采,到了後來,傾注在自己的臉上和身上的幾乎是某種狂熱的眼神。芙玫爾有些擔憂,自己做出的決定是正確的嗎?而後,她聽到12歲的葉韜對自己說:“那好吧。以後,我可以叫你蘇菲嗎?”
從那一刻開始,芙玫爾變成了蘇菲。她以爲自己之後的日子會很單調,如同每個普通的,卑微的僕人。但是,她不久之後就發現,比起那些選擇了學習某些技藝的舞姬,似乎她需要學習的東西更多。葉韜教會了看那些神奇的三視圖,教會了她識別和繪製各種記號,教會了她使用那些精緻的繪圖工具,製作和複製那些圖紙,有時候,甚至讓她進入那間任何人貿然進去都會讓他很生氣的房間,協助他整理圖紙和資料。蘇菲覺得,自己好像不是一個侍女。曾經飄蕩在各個國家中的蘇菲覺得,自己從事的這個工種應該被稱爲“秘書”,在某些國家,爲某些大人物當秘書是極其了不起的事情。
她並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成爲這樣一個特殊的侍女,而不是別人告訴她,她將會成爲的那個樣子。和葉韜住在同一屋檐下兩年了,或許是葉韜,這個大家極爲喜愛和信賴的小少爺還沒長大,他沒有碰她。但是,葉韜偶爾會非常專注地看着她的臉,非常仔細地研究每個細節,有時候會評論她說,她長大了。葉韜在等待她最好的時光嗎?還是在希望她能夠成爲足夠美麗,美麗得讓他終於無法抵擋的女子呢?蘇菲不知道。有時候,在葉韜稱讚和調侃她的時候,眼底有一些失落。蘇菲知道自己並不是那些舞姬中最漂亮的一個,不是那個現在已經成爲葉家的助理賬房的薇芝,那個正在享受着被追求的美妙感覺,徘徊在愛情邊緣的伊比利亞少女。如果葉韜真的是貪戀美色,那爲什麼會接受了她?這個問題,她一直都弄不明白。
門軸轉動的吱呀聲驚醒了蘇菲,她睜開了迷糊的雙眼,看到葉韜從門外走了進來,拐進了那間他稱爲“創作室”的房間,在裡面翻動着什麼東西。
蘇菲拍了拍自己的臉,立刻爬了起來。一邊扭了扭脖子,伸展下雙手雙腿和肩膀,一邊朝着創作室門口走去。
“公子?要找什麼?”聽着葉韜翻了半天還沒有找到,蘇菲問道。
“上次那個讓你整理重描的弧形大廳的圖紙……哦,你醒了啊。”葉韜隨後應道,對於自己熟悉和親密的人,葉韜向來是沒什麼戒心的。
“圖紙櫃滿了,那天你把圖紙捲起來放在那個新的工具箱裡了。”蘇菲提醒道。
“找到了!”葉韜感謝地說,“多謝你了,蘇菲。”
“公子,還要出去?”這些天,葉韜每天中午去買吃的然後送去春暖居討好那位來自京城的小姐,然後下午陪着那位小姐聊天,下棋。這些事情她聽說過很多次了。因爲她只是一個侍女,而不是將來可能成爲葉韜妻子的人選,大家說這些話的時候不太迴避她,只是調侃着提醒她而已。少女的心並沒有那麼容易破裂,只是多少覺得有些不舒服而已。
“去找戴伯伯,還有杜公子他們……對了,蘇菲。這幾天麻煩你一件事情。”葉韜忽然說道。
“什麼事情啊?公子吩咐吧。”蘇菲應聲道。
“麻煩你把這間房間裡的所有的圖紙,文稿,還有模型整理、打包。按照不同的分類打包吧,相關的東西裝一起。不要漏掉一件東西一張紙。要是可能的話,再幫忙做個索引目錄吧。”葉韜說。
“要搬家?是去春暖居嗎?”跟着葉韜兩年,蘇菲還是很瞭解葉韜的。對於葉韜來說,那些衣服和用品什麼的無足輕重,但這件創作室裡的所有東西對他來說都好像有着不同尋常的意義。葉韜所有的衣服,可能一個箱子就裝完了,但這個創作室裡林林總總各種各樣的東西,估計十箱都未必裝得完。葉韜這麼說,是明顯準備給創作室挪地方了。
“不是……更遠一些。我們去京城。估計不會是多久之後了。”葉韜聳了聳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