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是個木匠,而且,打完了仗,不管勝負我都得去蹲大牢。不過現在你們歸我管了。”衝着兩千多散兵編組成的軍隊,葉韜這樣說。他的表情是那麼無所謂,彷彿他並不是要帶領他們這些人去浴血,而是去泡桑拿。“西面城牆已經打了兩個時辰了,南面北面也打了好一會了。後面還有敵人在排隊等着攻上來。兩千重步兵現在累得不行了,要靠我們去拼出兩個時辰來。不願意死在城頭的,現在就說,到了城頭上,我懶得派什麼督戰隊。砍自己人的腦袋也沒什麼意思。……沒有人?那最好。分批登城,把重步兵幾個旗隊替換下來。會玩神臂弓和發石車,弩炮的快點去交接。記住,兩個時辰。我們能挺過去那今天晚上就算是過去了,如果挺不過去,大家都知道後果。”
葉韜的“動員”讓大家面面相覷。但葉韜現在的心態的確如此,對他來說,戰死不是個太壞的結局。但他此刻穿着鎧甲,散漫地拄着石錘的姿態,和語氣的平淡和真實,還是讓大家感到一陣安心。石錘上沾染着的沖刷不掉的已然變得黝黑的血痕,更是讓大家明白,這是個會跟着他們一起去拼命的將軍。至於“木匠”這個身份……扯淡吧?這是絕大部分士兵們的想法。
葉韜在城上的開篇是宏麗的。他的錘子砸在一個舉着盾牌衝上了城頭的西凌校尉的盾牌上。盾牌碎了。那個校尉則發出一聲慘呼,墜下了城頭。
“血麒軍全體下城,這裡我們接手。”拉過邱浩輝,葉韜吩咐道。
“我不能下去。”邱浩輝身上的重鎧上華麗的景泰藍裝飾表面已經蒙上了厚厚一層血色。
“你都快走不動路了。給我下去。”葉韜揮了揮手,讓人把邱浩輝架了下去。
在葉韜帶領的雜牌軍登城作戰的時候,正好是西凌方面地一個營被打殘,正在逐步收縮而另一個營正在接管攻勢的時候。沒有遇到太大障礙。這兩千收攏下來的散兵就接管了整個西面城牆的防線。而根據大家以前的兵種,各自操起武器,開始有條不紊地進入了戰鬥。這兩千人裡,有兩百多來自血麒軍的士官和軍官,他們將成爲組織防禦的中堅力量。
眺望着城下的又一波地敵人列成了一個個陣列開始衝擊城牆,葉韜心裡不由得暗自叫苦:“靠!怎麼就碰上精銳了呢。”
從第一批的敵人衝過多種遠程武器構成的立體打擊後,敵人就可以源源不斷地攻擊城牆了。雖然整個過程仍然會遭受到遠程武器的不斷打擊、騷擾,但由於城頭的士兵們操作器械的熟練程度不同。和需要不斷調整目標,再也無法構成齊射,這種零零碎碎的攻擊雖然造成的傷亡不斷增加,但畢竟沒有開始齊射地時候那麼觸目驚心。
這一批衝擊的西凌士兵,裝備上倒是和前面幾波敵人沒什麼區別,但一望而知他們的不同。從在弩炮和投石車的射程外集結列陣,一直到衝到城下架設起雲梯開始攀登,這一輪的攻勢來得比以前都快。西凌方面現在壓根沒辦法組織起弓箭手來集中進行拋射。但這一輪攻勢裡,分散地弓手們混合在了步兵的隊列中,集中對着雲梯周圍的城頭進行不斷的盲目射擊。一支支帶着狹長地白色尾羽的箭矢讓現在明顯鎧甲不太周全的士兵們被壓在城頭擡不起頭來。對方看來也敏銳地察覺到了重步兵的體力頂不住了,知道現在在他們的主攻方向上,只有相比之下孱弱得多的防守力量。
“守住左右兩邊。中間雲梯放他們上來!”不能這樣下去了,葉韜果斷地下令,改變了防禦的方式。與其讓對方這樣用箭矢壓制着展不開手腳,不如拼一下到底是對方登城快還是城頭上的士兵們殺人快。“護住器械。手弩準備。”
西凌士兵立刻衝上了城頭。而首先迎接他們地是密集的手弩射出的箭矢。隨即,如狼似虎地東平士兵們撲了上來,中箭者的動作總要因爲受傷而略有些凝滯,而這些人立刻被推搡着,或者被扔下城去。地心引力會完成餘下的部分。和西凌士兵們混戰在了一起,城頭下的那些西凌弓手們只好停止向他們看不清楚的城頭射箭,以免傷到自己人。但東平的士兵們一邊廝殺,一邊抽出了一部分人用手弩射殺已經在城頭下地那些弓手。探出城牆,看到弓手大致瞄下就扣動扳機,反正城下地敵人如此密集,射偏的可能性不算很大。但不少西凌地弓手就這樣幾乎毫無還手之力地倒了黴,他們畢竟不可能始終拉滿了弓隨時射殺從城牆上探出頭來的傢伙,而上好了弦的手弩射擊速度快得讓這些弓手來不及反應。
揮舞着石錘,葉韜逐漸變得有些狂熱起來。起初,他是有些害怕的。看到一張張猙獰的臉狂吼着撲向自己。手裡揮舞着雪亮的,和沾滿了血污的刀。害怕實在是很本能的反應。如果不想束手待斃,唯有揮舞起手裡的石錘,狠狠砸爛那讓人害怕的臉。
一下,兩下,三下……在混戰中解決了幾個敵人之後,葉韜甚至找到了揮舞石錘的奇異的節奏感。心裡的恐慌轉變成了平淡,又漸漸升騰成狂熱。只要看到哪裡有自己的戰友左支右絀地抵擋着攻擊,或者幾個人被更多人圍攻,葉韜本能地會撲上去,用手裡的錘子狠狠砸向敵人。沒有更多的招法,完全就是拼命的架勢,他身上的精心打製的鎧甲能最大限度的讓他免於受到傷害,但當他發現,除非敵人用正力量集中鎧甲上的薄弱處,不然雖然敲砸得他渾身疼痛,但卻不太會真正傷害到他的時候,他就開始了大家對砍的交換式打法,雖然讓緊緊跟隨着他的魯丹嚇得心驚肉跳,但這種打法對於技術不怎麼樣的葉韜來說,的確是最有效地。
“把那個拿錘子的砍了!”城下一個裨將指着城頭上飛奔着揮出手裡的石錘。又將一個堪堪爬上城頭的小兵打地鼠一樣敲落下來的葉韜命令道。他的身邊,幾個身穿皮甲的蒙面健卒恭順地領命,朝着雲梯跳了過去。他們的腳步遠比普通地士兵們輕捷有力,蹭蹭蹭地幾下,他們就順着雲梯登上了城頭,他們的腳步甚至踏在自己戰友們的肩膀上,頭上,但卻彷彿只是輕輕一點。沒有重量。
“當心!”魯丹的驚呼已經遲了。 在他發出驚呼的同時,三支弩箭已經先後射向了葉韜。
幾乎是下意識地,葉韜擡起了手臂,側過身,但弩箭還是釘在了他的身上。堅韌的盔甲和盔甲下面的銅質網格地阻擋下,一枚弩箭彈開了,一枚卡在了鎧甲的縫隙裡,然而還是又一枚嵌進了葉韜的肋部。
他發出低沉的吼聲。如同受傷的猛獸。他隨手摺斷了箭桿,毫不猶豫地朝着實力不明地敵人撲了上去。
魯丹想要衝上去保護葉韜,卻被兩個登上城頭的西凌士兵纏住了。他迅捷地砍開兩個雜兵,連忙衝了上去。
那幾個蒙面的健卒是莫水營統領臧克明的秘密力量,每每在大戰之時爲斬將奪關。狙殺重要對手。這被稱爲狼衛地一組人馬,臧克明手下一共也就不到二十人,而現在,在這樣的損傷極大的攻城戰中他一下子投入了六人。已經算是極大的手筆了。而城頭下的那個裨將,指示狼衛來突襲葉韜,卻也算是知人善任。
假如葉韜的腦子裡還緊繃着理智的弦,他絕不會撲上去和這樣的敵人搏鬥,但敵人和戰友地不斷死亡已經讓他的這根弦繃斷了。兩名狼衛一左一右地撲了上來,他們手裡拿着的並不是一般軍士使用的大刀、長矛或者是彎刀、短劍,而是開着深深的血槽的沒有護手的刃刺。
葉韜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一個狼衛居然沒格擋住葉韜地錘子。就在這個狼衛蹭蹭後退了兩步。腿擱到了身後地女牆上,就在平衡重心的一剎那,已經很習慣找便宜撿地東平士兵們順手就是一頓攢刺將狼衛立斃當場,還順手一挑一甩,將屍體拋下了城頭。
莫水營是臧克明的子弟兵,尤其是其中那少之又少卻建功無數的狼衛,幾乎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絕活。這些人,放到江湖上去。可能都稱不上高手。但軍中有軍中的技巧和行事手段,在戰場上。這些人能發揮的是所謂的一流高手幾倍的作用。將狼衛投入到血腥簡單的攻城戰中,臧克明的確是氣急了。這立時掛掉的一個狼衛,已經能讓臧克明心痛好久。
葉韜畢竟是菜鳥,他的勇猛加上他身上週密堅實的鎧甲的確能讓他在面對普通小兵的時候讓他無往不利,但一旦面對久經沙場,對於廝殺已經熟悉到麻木的狼衛,他還是無可避免地陷入了危機。彷彿就在一個瞬間,一個狼衛侵入到葉韜的身後,雙掌轟地印在了葉韜的背後,隨即十分自信地翻身跳開,躲開了周圍的東平士兵手中長槍的攢刺,然後直接躍下了城頭。知道自己不擅長這種絞肉機式地廝殺的狼衛們一看有人得手紛紛從當前的戰鬥中撤了出來,白石城的城牆雖然並不算低,但對於他們來說卻也不算什麼高度。
葉韜倒了下來。背後中的那兩掌在中掌的一瞬間並不疼痛,而隨機到來的沛然莫御的強大沖擊讓葉韜想到了放在丹陽某個工坊裡,現在已經成爲兵部和工部諸多技術官員的寶貝的那臺機械衝壓機。他幾乎立即就噴出兩口鮮血,軟倒在地。
“葉韜!”魯丹搶了上來,滿臉激憤。可這畢竟是戰場,多年行伍訓練,公主府侍衛加上玩票性質地參與了兩軍查閱府下的多次演習已經讓他對於戰場這種讓人摸不着頭腦的地方可能產生的各種傷亡有些習以爲常了,但一旦真實發生在身邊的人身上,尤其是他職責所在的保護對象身上,他仍然在一瞬間爆發了出來。
不顧死活地刷刷刷幾刀,讓他距離葉韜倒下的地方近了一些,但洶涌的戰團又將他衝開。正當一個西凌士兵手持長矛衝着葉韜紮下去地時候,邊上一個穿着粗布工裝的傢伙搶了上來。一腳將那個西凌士兵踢飛,將葉韜拉了下去。
魯丹認識這個人,太熟悉不過了。這傢伙是葉氏工坊派在血麒軍的軍營裡,負責各種器械修整的一個學徒,這次血麒軍全軍出擊,本來並不準備帶上這些“非戰鬥人員”,但大部分學徒還是跟來了,還在造浮橋的時候發揮了很大作用。但魯丹卻沒想到。這些學徒裡,這個名叫徐平的傢伙居然是個高手。看他踢出的那腳的威勢,和那個可憐地西凌士兵飛出去的弧度,大概沒個十年二十年功力是不可能的,可這徐平怎麼看也就二十五六歲的樣子。
“我是公主府的人。”徐平說,這立刻解答了魯丹的所有疑問。那個神奇的公主,那個偉大的公主,怎麼可能不在葉韜身邊安排幾個可靠地護衛呢?“魯公子。我帶少爺下去安頓,您先指揮大夥頂一會。我這就讓於將軍上來。”等到魯丹衝到了徐平身邊,徐平已經將葉韜扛在了背上。對於徐平的說法,魯丹深以爲然,雖然現在葉韜受傷。看起來已經陷入昏迷,但既然有徐平這樣的人在,他必然能做出很好的安排。而魯丹,現在最重要的職責是穩定住戰陣。不要讓葉韜地苦心白費,不要讓那麼多弟兄的死傷白費。
魯丹提起了石錘。用力點了點頭,魯丹呼喝着,激勵着已然陷入狂熱的原先的散兵遊勇,揮舞着石錘救場。雖然莫水營是臧克明手裡地精銳,但再精銳的士兵也敵不過拼命的人。雖然城頭上的東平士兵越來越稀疏,可這戰局就這樣奇異地穩定了下來。
不多久,剛剛撤下去不久的於亢帶着一隊人衝了上來。於亢雖然也疲累欲死。但比起那些穿着重鎧奮戰了許久的血麒軍重步兵相比還是有些餘力的,而他帶上來的這批人,也算得上是白石城最後一批准戰鬥公務員,這些人裡有城守府護兵,他自己府上地衛兵,平時看管城門並不屬於軍方的屬吏,甚至還有白石城大牢的獄卒。將近三百人的生力軍姑且不論戰鬥力如何,卻給城頭膠着的戰局注入了一股新血。憑着猛衝猛打的三板斧。居然也收復了一小段城牆。
終於,血麒軍還是沒有修整滿兩個時辰。一個半時辰多一點,邱浩輝就帶着一部分自稱已經恢復好了的士兵們上來了,不管是真的恢復好了還是隻是逞能、勉強自己,這時候都顧不得了。而邱浩輝在無奈之下,還使出了超級無賴地戰法。幾個重步兵一組,往西凌士兵最密集地地方衝去,然後跟在後面的弓手也不管自己人還是敵人,覆蓋射擊。血麒軍重步兵周密到變態地鎧甲讓他們不擔心任意角度的箭矢,但被他們吸引在身邊的西凌士兵卻一批批倒下。
越來越多的重步兵和弓手重新投入戰鬥之後,這徹夜一戰也終於來到了尾聲。當城頭和城下的巨大的火堆漸漸熄滅,當曙光重新出現在地平線上的時候,從被圍城以來最激烈的一次攻城戰結束了。血麒軍、白石城守軍和收攏的散兵固然是傷痕累累,死傷枕藉,但西凌軍方更慘,這一夜,將全部兵力投入輪戰,包括莫水營在內的幾大主力被打殘,僅僅一夜之間,西凌大軍的死傷就在一萬兩千多。這個數字,是白石城在血麒軍爲核心的防守方的損失的三倍多,城內外的兵力對比,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臧克明只能向童炳文發出了求援的軍情文書,而童炳文一邊驚訝於血麒軍的強悍,卻一邊只好調集大軍來圍攻白石城。寧石城的戰局膠着,但童炳文選擇了圍而不打,比較之下,他仍然覺得拿下兵力和城防都比較弱一些的白石城更有把握。無論如何,他都需要在這前線有一個有力的支撐點,一個可以在將來作爲籌碼的城池。
這,恰如原先葉韜他們所預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