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五兒回了座,孫太太的眼睛在範五兒的衣服上來回看了一遍,突然抿脣諷刺一笑,將帕子擦了擦口,看了孫紅鯉一眼,姑嫂二人起身去與吳氏告別。
“時辰尚早,正席未開,再玩一會子,吃過飯再走罷?”吳氏很惋惜,在她看來,孫家怎麼都比範家好。範家饒是在範太太的手段下不曾出過什麼亂子和醜聞,但內宅絕對乾淨不了,亂七八糟地方出來的人,心思能少得了麼?陶氏那個性子,禁得住幾次算計?可這選兒媳婦猶如選自己穿的衣服一樣,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實在勸不來。
孫太太淡淡地道:“謝您好意了,我家裡還有事情等我回去處理呢。”她怨不得吳氏讓小姑以這樣的方式給人相看,畢竟孫紅鯉情況特殊,若是真正上門相看卻看不中,被壓驚了,傳出去就更不利。
孫紅鯉低着頭不說話,臉上卻是忍不住地露出了幾分委屈。本來已經出於無奈自降身份,若是範五兒當真出類拔萃,她也不說了,可分明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家人……被這樣的人給比下去,由不得她不委屈。旁人不知道,她心裡卻知道,再坐下去都覺得那張臉火辣辣的疼。
吳氏見留不住,心想反正也沒說破,還有轉圜的餘地,不如趁早放人,省得到了後頭又出什麼事,把人給徹底得罪了,那纔是不妥當。於是抱歉地起身送客,親自把人給送到了樓梯口,歉意表現得十足。
孫太太心裡的鬱氣總算是略略去了些兒,下了樓,回過頭去看着戲樓低聲罵道:“呸!還以爲就算是庶子,陶家的女兒也不至於失了體統到什麼地步,今日看着卻是個目光短淺的,你該慶幸你沒被看中,她那個女兒也不是個善茬。”說着心裡又煩躁起來。這小姑到了年齡總也不能出嫁,耽擱着下頭的小叔也不能議親,又不是家貧沒奈何,偏偏這樣尷尬,旁人還不知要怎麼說她的難聽話呢。
孫紅鯉紅了眼圈,勉強笑道:“嫂嫂,都是我拖累了你。”
孫太太的臉板着,沒好氣地道:“運氣不好怪得誰。”
林謹容遠遠立在窗邊,目送着孫家姑嫂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她不知孫紅鯉真正的性格怎樣,但最起碼這姑嫂二人不缺錢,也懂得廉恥,這就比範五兒好許多。哪怕就是去了天天和陶氏置氣,一個看不順眼一個呢,也比家裡藏着個賊,經常背裡下暗手更讓人放心。
陶鳳翔靠過來,扶住她的肩頭小聲道:“老實交代,你都幹什麼好事了?”
林謹容眨了眨眼:“你都看見的啊。我弄髒了她的新衣服,然後我就賠了她一套。”那套衣服就算是給範五兒壓驚的吧。
陶鳳翔斜瞟着她:“你好老實啊……平日裡看不出來,真正蔫壞。”
林謹容不承認:“話不好亂說的,我還要怎樣做得好呀。”
話音未落,腰間的軟肉就被陶鳳翔狠狠捏住,陶鳳翔咬着牙低聲威脅:“叫你裝!你也只好暫時哄騙一下姑母,範五兒不識貨你也不識貨?你要不拿出來給她挑,她會挑得着那個?只可惜,孫家姐姐還是走了。”
林謹容也就不再裝下去,無奈嘆氣:“那我又能有什麼辦法?我又做不得主。”
陶鳳翔奇怪道:“說來,你爲何這樣討厭範五兒?”
林謹容毫不猶豫地道:“我覺得她忒小家子氣,很陰險,很會裝。你看範太太那麼厲害,笑裡藏刀,她能不學會?你覺得我娘應付得來麼?那豈不是家無寧日了?”這話雖是她隨口說來,卻也不曾冤枉了範五兒。
“妹妹,這會兒看着真正陰險的人是你,不動聲色就黑了人一把。”陶鳳翔嘆了口氣:“罷了,有些人見第一眼就不喜歡的,我也不喜歡範五兒,總覺得她那雙眼睛賊亮賊亮,藏在睫毛下轉來轉去,和老鼠似的。”
那本來就是一隻老鼠,林謹容總算是找到了知音,因見範太太還在同陶氏不停說話,陶氏至少還願意應付着,便湊在陶鳳翔耳邊道:“不知範家前面嫁出去的庶出女兒妝奩可豐厚?”陶氏更看重兒媳好不好拿捏,但林三老爺絕對看重長媳的妝奩是否豐厚。若是陶氏要非得定下範五兒,少不得要請林三老爺來阻止。
陶鳳翔笑道:“範太太出了名的不吃虧。”一般女方的妝奩都要比男方的聘財高,但在範太太這裡卻根本沒有這回事,兒子娶親要求女方多給妝奩,女兒出嫁卻是來多少送多少,當然嫡女除外。但也沒人能說得起範太太,範老爺生了那麼多的女兒,能像像樣樣地打發出門去就算對得起人了。
林謹容哂笑,範家的庶女們只怕都是如同範五兒一樣的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罷。在家被嫡母算計,把真的換成假的,出去就算計別人,把假的換成真的。正想着,忽聽得樓上樓下一片安靜。
二人回頭,只見對面戲臺上的伎人團團作揖:“陶大老爺和太太賞了小人的臉,小人不勝感激,爲了博恩主一笑,小的要變個戲法兒給衆位貴客看,若是變得好,衆位貴客就賞個好,若是變得不好……”那人擡眼望天,問天上:“會變得不好麼?”
一個少女清脆俏皮地道:“不會啦!”聲音也不知是從哪裡傳出來的,衆人四處看去,竟找不到人。
那伎人對着衆人笑:“天上的仙女兒說不會。今兒陶太太壽辰,待我問她能不能送我兩個蟠桃給太太賀壽?”
卻聽先前那女聲猶豫着道:“好是好,但王母的蟠桃怎能隨便送人,你們座裡有個下凡的趣曲星,王母最喜歡他寫的字兒,讓他寫個字來換罷。”
那伎人便爲難了:“大姐,你這不是爲難小人麼?這滿眼的富貴,小人眼花,怎知誰是趣曲星?”
那女聲道:“你真笨呀!太明府的解元不是麼?”
那伎人眨了眨眼,大叫道:“是啊,我果然笨!”然後對着吳襄躬身行禮:“請趣曲星給小的寫個字兒唄,不然這戲法兒沒法子變下去了。”
衆人一陣大笑,把吳襄推了出去,吳襄也不推辭,笑着對衆人團團作揖:“這是故意拿小生來逗大夥兒樂和呢,罷了,腆着臉寫一個孝敬姑母,獻醜了!”意氣風發地在灑金紅紙上揮筆寫下一個“壽”字,仰頭望着天上道:“天上的仙女姐姐,你看這個壽字可換得你的蟠桃?”
只聽那女聲笑道:“換得,換得!”
衆人鬨堂大笑,吳氏的眼睛都笑彎了,帶着幾分驕傲罵道:“不知誰出的餿主意,竟然把這孩子捧成這個樣子!”
衆婦人便笑道:“平洲有名的神童,不是趣曲星下凡是什麼?您有這樣的侄兒,真是福氣。”
那伎人將那壽字高高舉起給衆人看,衆人都贊好,吳襄微笑着,邁着四方步穩穩下了戲臺,頎長的身材配着雪青色的衫子,一舉一動自信而風流。
陶鳳翔欣賞地看着他,忍不住和林謹容咬耳朵:“看看他那狂樣兒!”
林謹容微笑不語。吳襄是有狂的資本,這種狂,並不是故意爲之,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流露。就算是原來的異想天開被證明是異想天開,也不阻礙她欣賞吳襄的才情,平洲第一才子,吳襄當得起。
一片催促聲中,那伎人將吳襄那個壽字望天一拋,高聲叫道:“仙女大姐,你接好了。”
那壽字莫名不見的同時,女聲清脆地應了一聲:“蟠桃來也!接着!”
那伎人上躥下跳地滿臺子奔跑一回,也不知怎麼變的,突地就捧出一個漆盤來,揭去漆盤上的紅綢,露出兩個碗口大的壽桃。“太太長命百歲!”那伎人吆喝一聲,含笑單膝跪在臺上向着吳氏獻壽。
衆人齊齊爆發出一陣叫好聲,陶舜欽中氣十足的聲音從樓下傳來:“賞!重賞!”氣氛到此進入了。
有人去把壽桃端上來,經由宋媽媽親自端到吳氏面前,衆婦人紛紛上前去看,但見那壽桃是真的新鮮桃子,個頭兒比尋常桃子大得許多,粉嫩嫩的,還散發着桃香味兒,便紛紛稱讚,猜那伎人是怎麼變出來的,又問吳氏這伎人是從哪裡請來的,有孩子甚至喊着要求再變一次。
“也不知他們是從哪裡請來的人,我事先都不知道。”吳氏的眼睛微微有些溼潤,輕輕撫摸那兩隻桃子,笑道:“賞,重賞!”
宋媽媽便走過去,大聲喊道:“太太賞!重賞!”
林謹容回頭看着吳氏,心裡一陣翻江倒海。吳氏無疑是她所見過的最幸福的女人,沒有之一。眼角掃過陶氏,但見陶氏癡癡地看着那個桃子,眼神黯淡。再看場中其他婦人,臉上或多或少都有幾分心事的痕跡。
陶鳳翔低聲道:“我爹待我娘真是太好了。”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飛起一層薄紅,擡眼看着窗外的樹,就發起了呆,小兒女情態畢露。
林謹容由不得的想,真心未必換得真心,這一生,她再不會犯傻,誰也別想再欺負她,拿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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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伎人上躥下跳,滿場子奔跑,也不知怎麼變的,突地就捧出一個漆盤來,揭去漆盤上的紅綢,但見漆盤上擺着元宵數碗,有八寶的,豆沙的,桂花的,芝麻的,想要啥都應有盡有……那伎人吆喝一聲——“吃元宵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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