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驕傲之人,都不太喜歡比她更驕傲的人,私底下也瞧不起奴顏媚骨,只會阿諛奉承之輩。林玉珍正是這樣一個人,她不喜歡驕傲的陶氏,同樣也不喜歡驕橫的雙胞胎,林五呢,看着好像還好,但總是覺得目光閃爍飄忽,又愛阿諛奉承,有些不對勁。倒是林謹容,純孝安靜,容貌好,父母也不是強勢奸詐之人。陶氏越不讓林謹容去她家做客,她偏要林謹容去。
陶氏沉吟片刻,終是應下:“她有些害羞,讓她三姐陪着一道罷。”然後就不再言語。
衆人都看得出陶氏並不喜歡她們來探,因此只是略微坐了坐就告辭而去。林謹容跑去膩歪陶氏:“幾個妹妹都愛耍小脾氣,我不想和她們瞎摻和,就想陪着娘。”
陶氏有自己的打算:“你總跟着我守在這屋子裡,不出門不露面,是要叫旁人不知林家還有個八姑娘一樣的不認得還有個四姑娘麼,怎麼能行?我知道你怕生,叫你姐姐陪着你,不會有大礙。”
林謹音也在一旁附和:“你是該多出門走走的,不能小小年紀就如此孤僻沉靜,這樣不好。”
林謹容滿腹憂思說不得,長長嘆了口氣,卻得了一屋子的讚揚:“四姑娘真是孝順……”
陶氏道:“她真是孝順就該聽我的話。”
林謹容欲哭無淚。
天色未明,林謹容就睜開了眼睛。她敏感地察覺到今日十分寒冷,就連眼珠子都比平日裡冷了好幾分,被子挨近口鼻的地方也有些潮溼。她輕輕坐起,披了放在枕邊的蔥綠小綿襖,靠在牀頭看着已經熄滅了的炭盆發愣。
那一年,林玉珍也是開了個暖爐會。經過精心安排,陸雲當衆表演分茶之技,大出風頭,在平洲一舉打響名頭,成就名門淑女之名。入冬已久,林家請了好幾次客,她還以爲已然錯過,誰知還是留着的。
門被輕輕推開,桂圓和荔枝一個提水,一個捧炭盆,進來就道:“這天兒真冷,陰沉沉的,這時候還不見天光,怕是要下雪。姑娘今日去姑太太家裡做客,得多穿點才行。”
林謹容被窩裡一溜,將襖子蓋了臉:“我不舒服。”
“哪兒不舒服?”荔枝忙放下炭盆,上前去摸她的額頭,桂圓則倒了一杯熱水過來:“該不是受了涼?”
林謹容閉着眼睛不說話。
“姑娘!”桂嬤嬤大步走進來,笑道:“舅老爺和表少爺來啦!帶了一大車東西,纔剛進的門。說是冬至時家中有事,不能上門送禮問候,所以提前來送節。”本朝風俗,定聘之後,每逢節序,男家都要向女家送禮問候。
林謹容立即翻身坐起,兩眼放光:“真的?!”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舅舅來得太及時了。
桂嬤嬤笑:“騙您作甚?還帶來一個姓水的老大夫呢,說是什麼清州婦科第一聖手,特意高價請來給太太看病的,阿彌陀佛,但願太太早些好起來。”
到底是自家親骨肉,就是比旁人周到體貼。林謹容迅速起了身,攤開手腳給丫頭們穿衣洗臉收拾打扮,急匆匆跑去給林老太太請安。
恰好林謹音也在,姐妹二人三言兩語說明了來意,林老太太垂着眼眸慢吞吞地飲了一杯茶,方道:“你們舅舅難得來一趟,骨肉至親,是該好好聚聚。可此前你們已然應了你姑母的,突然又不去了,是失信……這樣罷,三丫頭可以不去,四丫頭就先去給你舅舅行個禮,然後再去你姑母家,左右你舅舅也不會只來一天就走。”
林謹容聞言,忙給林謹音使眼色,示意她幫自己說道幾句,林謹音卻只是笑。
因見林五、雙胞胎都在場,林老太便又道:“這次是你姑母特意爲你雲表妹準備的,你們切記要謙和守禮。”這話重點是交代雙胞胎的意思,就是不要搶主人家的風頭。
幾個姑娘都笑着應好,林謹容垂眸看着鞋尖,暗想,討人歡喜不容易,討人厭煩還難麼?這可是你們逼我的。
姐妹二人進了陶氏的院子,恰逢陶氏正在龔媽媽、春芽等人的幫助下盡力將自己打扮得更精神一點。林謹容上前抱定母親的胳膊,紅了眼圈:“我不想去了,姑母家近,舅舅卻是許久不曾見着了。”若是將前世的光陰算上,她若干年不曾見着陶舜欽了。
陶氏失笑:“你這丫頭,又不是馬上就要去你姑母家中的。先給你舅舅行了禮再去,又有什麼打緊的?”又哄林謹容,“囡囡,不能總是躲在家裡呀。這樣不好。”
忽聽龔媽媽在外間道:“奴婢給三老爺請安。”緊接着,林三老爺穿了件淡青色綿袍,勾着腰,縮着背,滿臉的訕笑,搧着把高麗摺扇假裝風流地在門口探着頭道:“你們都在呀。”
卻是林老太爺再次命他前來同陶氏賠禮和好,務必要叫陶大舅看到一對和睦相處的夫妻,好叫陶家人放心的。林三老爺雖早就厭煩透了同陶氏這樣無休止的鬧騰,卻不敢不來。
陶氏的臉立刻就沉了下來,眼裡迅速蘊起一層怒火。林謹音和林謹容自是知曉林三老爺來做什麼,施了禮問了好就立在了一旁。
林三老爺看着陶氏的樣子,由來就有些心慌,又有些厭煩,只怕她再次發瘋,忙假意教訓女兒:“你們舅舅和大表哥來了,少時就要進來,記得要恪守禮儀,不要讓人看了笑話去,說我林家的女兒沒規矩。見着你們舅舅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都有數的吧?”
林謹音和林謹容心知他是想要姐妹二人幫着勸陶氏別在陶舜欽面前道出真相,說他的不是。心中鄙夷不已,懶得回答他,便都垂着頭不語。
女兒的抗拒之意太過分明,林三老爺皺眉,正在絞盡腦汁地想怎麼才能不傷臉面的把話說清楚,就聽陶氏在一旁冷笑:“不要臉!有本事做得就別怕!這會兒倒好意思在女兒面前擺譜。若是我,羞也羞死了的,不如一頭碰死在牆上更乾淨。”
林三老爺大怒。這個女人當真瘋了,當着女兒的面左一個死右一個死的詛咒他,這世間再無如此的惡毒婦人了!當下便惡聲惡氣地道:“陶采苓!賢良淑德,你看看你有什麼沾了邊的?你別以爲我一輩子都欠你的,要無端忍讓你一輩子。難不成你還要叫你哥哥和侄兒來打我一頓?來呀!叫他們來呀!我要是怕了,就把我的林字反過來寫!”
陶氏身子不好,來不得劇烈運動,便翻着眼皮子冷聲譏諷:“林三老爺學識真高深,那林字倒過來寫我認不得,反過來寫我倒是認得的,還不是一個林字麼?又或是,有學問的林三老爺另有他解?妾身願聞其詳。”
林謹音、林謹容忙一人扯住父親,一人扶住母親,勸道:“都少說一句吧。”
林三老爺卻聽不進去,紫漲了臉皮:“你這個刁婦!也不怕教壞了女兒!”
陶氏回道:“你這個愚夫!也不怕敗壞了門風!”
“撲哧!”有人在外頭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接着龔媽媽僵着一張臉把二房的林四少爺林凡之領了進來。
在子侄面前丟了臉,林三老爺一張半老不老的臉頓時青紅交加,更恨陶氏不給他留面子,幾欲拂袖而去。
林凡之忍着笑對着陶氏夫婦長長一揖,大聲道:“小侄給三叔,三嬸孃請安。大伯父讓我來和兩位長輩說一聲,他這就領着陶家舅舅和水老先生進來了。”
“煩勞四哥跑這一趟了,你還有事,就不耽擱你了。”林謹容對這個玩了丫頭,又無動於衷地看着丫頭被生母一碗藥打了胎,安安心心等着娶妻進門的四堂兄沒什麼好感,聽他笑話林三老爺夫婦吵架更是不舒坦,立刻就出言趕人走。林三老爺再不肖,也不代表誰都可以當着她的面不當回事地笑話人。
林凡之本來想同兩個堂姐妹打聲招呼的,聞言一怔,再看林謹容和林謹音面上都隱有羞憤之色,當下明白過來,虛虛敷衍了一句,趕緊走人。
聽到外頭傳來說話聲,林三老爺方纔收了臉上的不忿之色,笑眯眯地跑到門口去迎陶舜欽等人。陶氏躺回牀上,林謹音給她放下錦帳,拉着林謹容避到屏風後。姐妹二人從屏風縫隙中偷窺,但見那水老先生鬚髮皆白,面容清矍,表情沉靜,看着似是個讓人放心的,不由滿懷期待。
水老先生切了左脈又換右脈,又請掀起帳子讓他看了陶氏面色和舌頭,然後捋着鬍子沉吟不語。陪在一旁的林三老爺忙道:“先生?內子這病?”
水老先生道:“出去說。”
到得外頭,又有候在外間吃茶的林大老爺、陶舜欽齊聲相詢。林謹容聽到他說了一大堆高深莫測的話,然後總結一句,陶氏這病不輕,須得要靜養,要開懷,不能再受刺激,不能操心勞累,然後就命研墨鋪紙。
不多時,聽得林三老爺一迭聲叫人去揀藥,然後又是林大老爺陪了水老先生出去。見沒了外人,陶氏方低低咳嗽了一聲:“請舅老爺進來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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