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下,陸緘緊緊抿着脣,死死盯着那本最愛的《麻姑仙壇記》碑帖,長時間一動不動。
長壽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樣,由來一陣心慌,手忙腳亂地鋪好了紙筆,賣力地研了好墨,將筆塞進陸緘手裡,低聲央求道:“少爺,您寫字兒吧?少字”哪怕能和往常一樣,埋頭寫上半宿的字兒也好呢,不要這樣死死盯着一本書,一動不動地發呆,那眼神兒怪嚇人的。
陸緘朝他笑了笑,握住筆,一筆下去,可是筆鋒觸到紙張,就再不能提起,很快墨汁就將紙給浸透,暈成一團模糊不堪的污漬。它就橫在那張紙上,刺眼又刺心,想忽略過去都不行。陸緘猛地把手裡的筆投出去,使勁團着那團紙,彷彿想把所有的力量和難受都發泄在那張紙上。
長壽驚慌地去撿筆,又去拉陸緘的手:“少爺,少爺,您這是做什麼?何必和一張紙過不去?老太爺不是和您說過了嗎,那是訛傳姑娘們耍心眼兒呢,您不要理會。”卻覺得手背上一點清涼,他吃驚地看了看,手背上汪着一小灘水漬。
“少爺……”長壽驚恐地擡頭看着陸緘。少爺有多少年沒有哭過了?似乎是剛離家的那一年,他開始還經常會在夜裡偷偷流淚,後來就不再哭了。現在怎麼又哭了?
陸緘側過臉,躲進燈影裡,啞着嗓子道:“出去”
“少爺……”長壽想安慰他,卻聽陸緘又道:“出去”
“好壽忙往後退,囁嚅了幾下,終是不敢再廢話,輕手輕腳地跑出去,把門輕輕帶上,然後就坐在門口,側耳聽着裡面的動靜。
屋子裡一直沒有聲響,倘若不是燈光未滅,他幾乎要以爲陸緘睡着了。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屋子裡終於傳來極爲輕微的一聲響動,彷彿是凳子挪動的聲音。長壽聽到這一聲,猶如聽到了仙樂,低聲道:“少爺,您要不要睡?小的給您打熱水來?”
陸緘沒有理睬他。長壽鼓起勇氣,又問:“少爺,炭盆滅了麼?小的給您換個炭盆?”
又過了許久,方聽陸緘道:“進來吧。”
長壽躡手躡腳地推開門,探着頭偷看陸緘,但見陸緘的神色已經恢復了正常,坐在書桌邊安靜地看着自己。第一次,他坐在書桌邊,面前卻沒有擺放書或者紙筆,他的面前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收拾得乾乾淨淨。
長壽的眼睛一下子就酸了,他側了側頭,憋了一口氣,看着陸緘低聲道:“少爺,不管怎麼樣,小的都會聽您的。”
陸緘笑了笑,笑容淡淡的:“知道了。洗洗睡吧。”
天色微亮,陸緘就起身出了房,往集賢閣去。陸老太爺早就起了身,正在院子裡遛彎兒,見他來了,便停下來,心情很好地道:“可是有什麼事?”
陸緘低聲道:“祖父,算了吧。”
雖沒有明說是什麼事,陸老太爺卻明白了,眯了眼道:“算了?什麼算了?有這麼好算麼?”他冷笑了一聲:“是不是你母親又和你說什麼了?我昨日就和你說過了,那是訛傳,小姑娘們互相耍心眼鬥狠呢。”
陸緘垂眸道:“母親沒有和我說什麼。我自己明白。”空穴不來風,如果不是真的不願,又怎會有這樣的訛傳?這樣的話可以瞞過別人,又怎能瞞得過他?她眼裡根本沒有他,他就是灰塵螻蟻一樣的存在。
陸老太爺皺眉看了他片刻,突地使勁拍了他的肩頭一下,大聲道:“娶妻娶賢,難道你要娶個不賢不良的回家來?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事到如今,家裡家外都知道這事兒了,你要我怎麼算了?真是笑話了,這世道小輩忤逆長輩竟然成風了麼?我的顏面在你們的眼裡難道就這麼一文不值?”
陸緘擡眼看着他:“祖父,何必強人所難?”
陸老太爺冷笑,輕輕吐出一口氣:“強人所難?她要真死了我才佩服她,不過是自擡身價的些末伎倆而已。”
陸緘疾聲道:“她不是那種人。”
“是麼?那就不是吧。”陸老太爺老奸巨猾地看着他笑:“下去讀書吧,我自會處理好這事兒。你放心,她不過是被人逼着,一時顏面上下不來,想不開而已,假以時日,她自然會想通的。二郎,這世上真正的好東西,不會憑空在那裡等着你,你必須得靠自己去摘取,得到了還不算,得征服,那纔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你不會告訴我,你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吧?少字你不要讓我失望。”
“可是……”陸緘的話纔開了個頭,就被陸老太爺打斷:“沒有可是也不要和我再說別的,事情不會有任何改變。下去”
“祖父我……”
“來人,伺候我更衣,帶齊禮品,隨我去林家送求婚啓”陸老太爺看也不看陸緘,轉身就進了屋。
陸緘站在庭院裡,怔怔地看着牆頭一株枯黃了的野草,那草隨風晃啊晃,總也找不到依存,彷彿隨時都要一頭栽下來。
陸老太爺一邊整理袍袖,一邊低聲吩咐了身邊的長隨幾句,拿了桌上的求婚啓,認真看了一遍,確認再沒有任何可以添補和挑剔的了,方小心仔細地放在裝幀精美的錦盒裡,親手抱了錦盒,大步流星從陸緘身邊經過,出門登車而去。
陸緘緩步走出集賢閣,順着竹林裡的小路漫無目的地前行,走出竹林,行至一潭水邊,扶定了水邊的梅樹,看着水面發呆。
有人在後面輕輕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然後繞出來望着他笑:“恭喜二哥,賀喜二哥。”卻是陸經和陸綸。
全家上下都知道了林謹容寧死也不肯嫁他,還恭喜什麼?陸緘扯了扯嘴角,回頭繼續認真地看着水面。
陸經側頭打量了他一會兒,靠過去小聲道:“二哥,知道你心裡難受,我可不是故意來給你添堵的。那真是訛傳,你又不是不知道林家二太太和雙胞胎的脾氣,仗着林家老太太的寵愛,吃不得半點虧的。不信你問五郎,明明就是訛傳,是不是,五郎?”
陸綸黑亮的胖臉上有些微爲難,但還是摸着頭道:“二哥,阿容的性子綿軟得很,根本不會做這種事情,反正我是不信的。好多人眼紅她,喜歡欺負她呢。你可別上當。”
陸緘飄忽的一笑。
陸綸又道:“我一直害怕,若是林五或者雙胞胎過來,那可真煩。知道麼,林七曾經掐過陸繕的耳朵和臉。”
陸緘回頭看着他:“真的?”
陸綸不高興地道:“難道是假的?我是會說假話的人麼?”
陸緘沉默地看着水面。
陸經便笑道:“二哥,若你不是……噯……我說這個做什麼,反正這樁婚事無論如何都要成的,林四可比她那幾個姐妹好,心地善良。祖父還是有眼光的。”
若你不是……陸經不就是想說,若他不是過繼給林玉珍,自然不必非娶林家的女兒不可,這麼多的兄弟,誰說就不能落到別人的頭上去呢?可他偏偏就是過繼給林玉珍的,宗法律法都定了的,永遠都不可能改變。陸緘不想再聽下去,勉強一笑:“我還有功課未完,先回去了。”
見他匆匆去了,陸綸低聲道:“三哥,真是訛傳?”
陸經用看白癡的眼神看着他:“祖父說是訛傳,自然就是訛傳。我們家富有又有名望,二哥一表人才,剛考取了功名,大好的前程呢,兩家還知根知底的,誰不想嫁?你沒看見林家姑娘們那樣子?四妹妹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只是喜歡清靜,不喜歡和她們混在一處而已。這門親事對她是有好處的。你怎能看着二哥被人挑唆了,心生怨懟?”見陸綸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來,陸經又道:“要不然,林三太太還不早就鬧翻了天?”
陸綸嘆了口氣:“也是。”隨即又道:“真是麻煩將來我要是娶媳婦兒,一定不會這樣麻煩。”
陸經便笑起來:“喲,傻小子開竅了啊,想娶媳婦兒了?”
陸綸紅了臉,撲上去追打他:“誰想了?叫你亂說叫你亂說”
兄弟倆你追我趕,很快消失在園子深處。
陸緘走到自己的院子門口,只見陸雲立在那裡探着頭看,見他過來,快步迎上來,含着笑道:“哥哥,你去了哪裡?我等你好久了。母親讓你過去一起吃早飯呢。”
陸緘道:“在園子裡走了走。”
陸雲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見他眼底印着青影,一臉的無精打采,曉得是爲了什麼,卻也不點破,親熱地道:“那一定餓了吧?少字我們快走,母親只怕也久等了。”
兄妹二人各懷心事,沉默着走到林玉珍的屋裡,林玉珍正坐在窗前發呆,見他二人進來,忙端起一張笑臉,吩咐方嬤嬤:“快上飯菜。”
各色菜餚流水樣的上來,一大半都是陸緘喜歡的,林玉珍淡淡地道:“二郎,莫要相信那些傳言。聽你祖父的安排就沒錯,你祖父總不會害了你。”她頓了頓,又添上一句:“我也不會害你。我打算請知州夫人保媒,再請官媒上門,務必要叫這婚事辦得好看。”
陸雲給陸緘夾菜:“下午我和娘要過去看四姐姐,安慰安慰她,不讓她受委屈。”
陸緘低聲道:“母親,她若是真不願意,就算了吧。”
林玉珍的表情頓時很難看:“你說的什麼傻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怎能不願意?是你不願意吧?少字”
陸雲忙道:“哎呀,這不是別人在中間搗鬼麼?何必爲了這事兒傷了咱們自個兒的和氣?吃飯,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