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孩拎了一大堆的袋子回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
滬妮依舊陪了小言回去,還有兩天,就是小言舉行婚禮的日子,小言已經暫時住到了“孃家”,等待新郎來迎娶。
小言的屋裡已經裝了空調,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她的家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全部“現代化”了。嫁給張勇的是她,但她的家庭顯然得到了許多的照顧。小言全家人的表情裡,都露出女兒欲嫁的欣喜,更有嫁了個好女婿的欣慰。小言父母的口氣裡,都透着一些討好的味道,這些情緒都被小言理解成是因爲她嫁了一個金龜婿,因而對自己的父母更多了一些鄙視和對抗。
小言的電話多起來,不斷有同學和朋友打電話向她祝賀。滬妮發現她其實是有很多朋友的。
也沒有什麼事了,滬妮起身回去,小言吊着滬妮的胳膊說:“你明天一定要早點過來啊!明天不許回去睡啊,你得在這裡陪我。”
滬妮答應着,向屋外走去。
外間同樣裝了空調,沒有人打麻將了,一個二十九寸的菲利浦純屏彩電代替了以前那個二十一寸的彩電。小言的爸爸媽媽都在爲後天的嫁女做準備。奶奶也顫巍巍地在旁邊“督戰”。小言的爸爸在用重慶味的普通話像個小學生一樣的朗誦賀詞,小言的媽媽很認真地聽着,不時地記一下需要改進的地方,其實很多準備工作到今天已經結束了。
滬妮不忍打攪,但還是說了:“奶奶,叔叔,阿姨,我先走了,你們忙!”
一家人停止了活動:“滬妮走了啊,慢點走哈,明天早點來哈,這兩天辛苦你了哈……”
坐在公車上,滬妮看着這個本與自己無關的城市,她在這裡生活了兩年,原以爲,在這裡會有一個新的起點,會有機會浮出死寂的水面,到底,這裡沒有給她帶來什麼,也沒有一個新的起點。怎樣來的,再怎樣地走。無產階級,具有最徹底的革命性,滬妮深刻地理解了偉人曾經說過的這句話,現在的滬妮可以很輕鬆地放棄一切,因爲她幾乎沒有一切,哪怕是放棄一個城市,選擇另外一個城市繼續生存。希望在新的城市裡。
小言說得對,現在的中國在重新的劃分等級,階級劃分已經越來越明顯。即使沒有階級的劃分,也應該不會有人願意平庸地生活在死寂的水底,看着別人熱鬧地生活,滬妮明白了媽媽當初絕望的歇斯底里,也明白了媽媽抱着怎樣無奈的心情讓自己在上海替她再活一遍。
到底自己想要找的具體是什麼,滬妮其實並不明白,但逃離平庸,這一點是迫切的,也是堅決的,這是個有理由有資本幻想的年齡。
看着窗外,未來是迷茫的,卻也是充滿希望的。
爭取,是不容質疑的。雖然還不是很明確自己到底要爭取什麼。
再進到那條小巷,已經十分熟悉親切的場景,熟悉的混雜的氣味,熟悉的人們依舊那樣地生活着,在外面躺椅上納涼的,打麻將的,吃飯的,樹陰下拉了二胡唱川劇的,滬妮突然地覺得有點鼻子發酸,在這裡的一切,已經習慣了。
推開紅門,幾天沒有吵架的小兩口又在吵了,女人的聲音尖利嘶啞,在指責男人的不忠。
滬妮上樓,把自己關在蒸籠一樣的屋裡,開始收拾她的行李。寫完了但還沒有投出去的中篇,被小心地放進了包的底部。行李依舊簡單,在牀上的東西還沒有收拾以前,一個不大的包就可以把東西裝完。這就是不添置東西的好處,想走,很輕鬆的就走了,不需要處理瑣碎的東西。
隔壁還在撕心裂肺地爭吵,伴着清脆的煽耳刮子的聲音,和撕打的聲音。滬妮點燃一隻煙,坐在窗前的桌子上,對面的樓頂上番茄已經紅了,竹竿上依舊飄揚着女人的睡裙,短褲和胸罩,男人的大褲頭T恤,不知道誰家的電視裡,還在咿咿呀呀地播放着川劇,混在小兩口的吵鬧中,更加地遙遠了。
今天是滬妮在這裡的最後一個夜晚,滬妮要記住這一切,裹在熟悉的空氣和混雜的聲音裡,滬妮的眼淚流了出來,落在胸口,發出清脆的響聲。
突然地,想起了肖文,不能自己地想起。
“滬妮!”滬妮分辨不出呼喚來自哪裡,但確實是真實存在的。滬妮在黑暗中四處張望,不見一個有發出聲音的生物存在。
“滬妮!”
“滬妮!”
滬妮在睡夢中被軟綿綿地扯了回來,睜開惺忪的眼睛,四周是城市裡不能黑盡的黑夜,嘈雜的聲音已經寂靜了,電視裡川劇的唱腔異常地清晰且遙遠。
“滬妮!”呼喚來自樓下,是小言的聲音。滬妮徹底地清醒過來,一骨碌起身,跳到窗前,掀開窗簾,看見樓下站着的小言,旁邊,是小剛。
滬妮躋着拖鞋跑下去開門,樓板上發出很響的聲音。打開紅門,路燈下面,小言紅腫了一雙眼站在那裡,小剛也陰沉着臉。
上了樓,滬妮就出來了,把兩個陰鬱的傢伙留在房間裡,自己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小巷裡。
小巷裡有一些人因爲貪圖外面的一絲涼風,就在屋外的躺椅上睡覺,深夜的小巷,一樣地不覺得冷清。
在大大的黃桷樹下面坐下,應付着不時偷襲的蚊子,想着小言和小剛在竹蓆上溫熱地糾纏,這對青梅竹馬的情人,這對脆弱的抵不住一點衝擊的情人,這對欲罷不能的情人,這對年輕的不知道珍惜的情人。
小言待嫁的夜晚,家裡來了許多的人,都是小言的朋友,年輕的女孩們,個個都有着重慶女子的細嫩膩滑的肌膚,生動傳神的五官,嬌媚的神情和爽朗的性格。小小的房間頓時擁擠不堪,根本包不住這樣熱火朝天的架勢。
滬妮覺得自己或許不來的比較好,在這樣的人羣裡,她不知道怎樣融入。她從來沒有試過和這麼多的人相處。但她還是決定留下,爲了小言這個除了秋平以外,滬妮唯一的朋友。
在沸騰的人羣外,滬妮沉默着,不知道應該怎樣地和這些女孩一起放肆地笑鬧。
小言的頭是在夜裡就要梳好的,她這一個夜晚,都不能睡覺。小言的父母像兩個陀螺一樣不停地轉動着,忙上忙下。小言的外奶奶則在梳妝的小言旁邊,顫抖了沒有牙的嘴,絮絮叨叨地說着一些很古老的,女人的話題。
女孩們盡興地說笑,滿嘴的粗口。
滬妮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點燃一隻煙,看着滿屋快樂的女子。她知道她們是能夠快樂的,在自己的城市裡,有自己的親人,自己的朋友,這樣的人怎麼能不快樂。小言還端坐在梳妝檯前,做頭的師傅還在精益求精地擺弄着小言已經花枝招展的頭。
滬妮真希望自己就是她們中平庸的一員,不用再去尋找,尋找屬於自己的城市,尋找屬於自己的生活。後天,滬妮就會離開這裡,離開這個讓她付出許多的城市,這裡不屬於她。她還得去尋找,直到找到爲止。到底尋找什麼,這也是個模糊的答案。
凌晨時分,女孩們都在小言的牀上東倒西歪地睡了,沒有佔了牀的,就在地上的竹蓆上躺下,一樣地酣然大睡。
小言的新娘裝也化好了。小言回頭問還坐在一旁的滬妮問:“怎樣?”
小言的頭髮被挽了起來,似不經意地垂了一些髮絲在臉龐,一身素白的拖地婚紗,雖然在場合上有些不倫不類,但這些年中國就是這樣流行的,婚紗不是穿去教堂的,是穿去酒店直接宴請賓客的。沒有一個人會爲此感到驚訝,因爲現在中國的婚禮大都是這樣的。一個有着悠久歷史的文明古國,在婚禮這個問題上茫然到沒有了自己的傳統,因而婚禮就變得有些不倫不類了。新娘穿着潔白的婚紗穿梭在大魚大肉,酒水橫濺的酒席間。婚禮,就剩了一頓吃。滬妮不自覺地想象着自己的婚禮,要有潔白的婚紗,因爲婚紗實在是漂亮,但一定得去教堂,在上帝面前莊嚴的宣誓,無論疾病、健康、貧窮,都要與對方結爲夫妻,彼此忠誠。婚禮,本該就是莊嚴神聖的。
在精心地修飾下,小言的美是不敢直視的。
滬妮笑了一下,說:“驚世駭俗!”
小言笑起來,回頭左右照着鏡子:“真的?”
滬妮肯定地點點頭。
小言把椅子往滬妮旁邊靠了靠低聲地說:“你說今天小剛會來嗎?”
滬妮問:“你在想他?”
小言的目光黯淡下來,說:“他有錢該有多好,我眼都不眨一下,就嫁給他了。”小言揉捏着身上的婚紗,沉思地說:“他要我等他一年,他說如果這一年他有錢了,他就回來娶我,如果沒有,他就再也不會勉強我。”
滬妮問:“放走他,你真的不後悔?”
小言笑了一下,有點無可奈何的樣子,像是在說服自己樣地說:“窮日子太可怕了,我不想再過窮日子,再也不想過了。激情有什麼用,能當飯吃嗎,能代替好的生活嗎?”
小言突然地笑了說:“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說真的!”
滬妮說:“我明天就要走了。”
“不走嘛,到那裡不是嫁人,在這裡也可以找個有錢人嫁掉的嘛,像你這樣條件的人,不嫁有錢人就可惜了,白長了這樣的漂亮!”
滬妮點燃一隻煙,沒有給小言,小言爲了讓臉色好一點,今天不吸菸。滬妮看着瀰漫的煙霧,悠悠地說:“我要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在這裡我已經沒有什麼激情了,換個地方,新鮮一點。”
“還是決定去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