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鎖定了東郊裴氏別苑，也不是能輕易拿下的，得手的消息傳來時，已經是六月中旬了。
“這件事有點複雜！”林致之說着這句話的時候，眉心緊蹙，神色凝重，可見不是一般的複雜。
“怎麼說？”林嘉若心中一沉，有些不詳的預感。
林致之抿着脣沉默了許久，仍舊只是嘆道：“你先去見見那個人吧！”
人在魯王別苑中，帶上來的時候衣衫完整，腦袋低垂，雖然看不出任何受刑的痕跡，卻能感覺得出整個人的灰敗之氣，彷彿哀莫大於心死。
林嘉若不解地看了看林致之。
他面色複雜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那個人，使了個眼色。
“擡起頭來！”
聽到命令之後，那人呆滯了好一會兒，才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把那張幾乎垂到地面的臉擡了起來。
林嘉若乍一看，便覺得眼熟。
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突然驚嚇得跳了起來。
“常平！”
這張臉，赫然就是她在金陵見過的兩張官府畫像之一，那個涉嫌謀害江自流之後，又離奇失蹤的常平，那個在說書人口中，與白霜曾有過婚約的白霜的表哥！
白霜的表哥，被裴氏帶到了京城，關在京郊別苑之中，不慎撞見他與裴氏家人的江自流險遭滅口，馮文通將他作爲要挾阿薇的秘密——
有一個答案在她心中漸漸成型，卻讓她逃避着不敢觸及。
“怎麼回事？”她輕聲問道，擡起頭，茫然地望着林致之。
……
常平被帶下去之後，林嘉若仍舊呆呆地坐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林致之嘆了一聲，輕輕將她擁在懷裡，陪着她一起沉默。
這件事，不是他能替她作主的，他的姑娘，也沒那麼脆弱。
許久，她纔在他懷裡輕聲道：“大哥哥，阿薇……阿薇可怎麼辦好啊？”
林致之吻着她的額頭柔聲道：“你若心疼阿薇，我們可以把這件事瞞下來，我會處理好的，裴氏和馮文通那裡我也會處理好的！”
她輕不可聞地嘆了一聲。
“我從前常常想不通，我們家裡，沒有人要對付白霜，更沒有人要對阿薇不好，我娘不屑做這樣的事，我和願之更是把阿薇當親妹妹一樣，爲什麼阿薇的生母要教得她滿口謊言？”
“我到今天，終於明白了，原來阿薇本身就是個謊言……”
常平交代的，是一件塵封十年的舊事，也是一個隱瞞十年的謊言。
當年白霜確實曾與常平有過婚約，白家沒了人後，常平的母親想要退婚，白霜慌不擇路之下，便與常平有了夫妻之實。
誰料後來，林時生赴金陵詩會，因緣巧合對白霜一見鍾情。
常平與林時生的對比，白霜很快作了選擇，選定之後，卻意外地發現自己已經懷了常平的孩子。
常平曾哀求她爲了孩子留下，她仍是冒險跟着林時生走了。
“可是這些，和阿薇有什麼關係？”她是真的爲林嘉薇感到心疼。
從前想不通的事，到這一刻都想通了。
當年，白霜所謂的不慎跌倒導致早產，其實是已經足月了。
早產兒體弱多病，因此阿薇剛出生時，在白霜手裡就會經常生病，還總是被有意無意地耽誤病情，卻在被抱到西廂養後就很少再生病了。
那樣小小的阿薇，因爲生母的私心，竟然受了這麼多苦，她一想到，便心痛如絞。
林致之輕輕拍撫着她的背，心中暗歎，說不出更多安慰的話。
“難怪她怎麼也不肯說出真相，一定是怕我知道後，就不要她了……”林嘉若喃喃道。
林致之輕聲道：“你不會的，我也不會的，這件事我會壓下去，依舊藏起來，阿薇還是我們的小妹妹——”
“不！”她搖了搖頭，低聲道，“這件事，我爹應該知道的！他被騙了十年，應該知道真相的！”
當年他也無比期待過阿薇的出生，也曾溫柔承諾過要做她的好爹爹。
“我爹爹沒有做錯什麼，他不應該一直被矇在鼓裡……”她咬了咬脣，搖着他的袖子，懇求道，“如果爹爹容不下阿薇，我們就帶她一起回江南，好不好？我總還是當她是妹妹的……”
林致之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頭髮，道：“當然好！林家沒一個是我的親妹妹，我還不都一樣當親妹妹一樣疼愛——”頓了頓，低頭在她脣上一吻，“只除了阿若……”
林嘉若情不自禁地笑了笑，隨即又陷入了憂愁：“我好怕爹爹難過……”
林時生聽完整件事之後，看不出是不是難過，只是沉默了許久。
林嘉若擔憂地想上前安慰，卻被林致之拉住了，朝她無聲搖了搖頭。
從男人的角度來看，寵愛多年的女人給自己戴了綠帽子，疼愛多年的女兒不是親生的，他也摸不準林時生此時是傷心還是憤怒，倘若正憤怒着，恐怕會傷到阿若。
他足足沉默了一炷香的時間，才緩緩地擡起頭來，看着林嘉若，臉上喜怒不辨。
他盯着林嘉若又看了好一會兒，直看到她渾身發毛時，纔開了口：“取鏡子來！”
他對着鏡子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緩緩道：“我其實……不太愛照鏡子——”鏡子裡的人不是他本來的面目，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願照鏡子。
“所以也不是十分清楚自己長什麼樣……更沒有注意到你們和我長得像不像……”
他從鏡子面前擡起頭，深深地看了林嘉若一眼，扯了扯嘴角，道：“阿若除了眼睛像你娘，其餘都像爹爹。”
林嘉若咬着牙根，從心底裡涌起一股難言的屈辱。
他又笑了笑，低聲道：“願之似乎和我不太像呢……”
林嘉若心中一凜，正要開口——
“願之生得更像二叔！”林致之道，“平之不像二叔，倒更像陛下！”
林時生將鏡子隨手往案上一扔，笑道：“總算是林氏血脈了！”
他轉身回到案前，迅速鋪紙提筆，運腕如飛，不消片刻，便擬了兩道旨意，喚來洗墨，淡淡吩咐道：“這兩道聖旨，拿去——先收好，回宮後再去飛霜殿宣讀！”
說罷，便朝殿外走去。
“爹爹！”林嘉若忙喊住他。
他從門口回頭，臉揹着光，神色莫辨。
林嘉若無意識地握緊了林致之的手，輕聲問道：“爹爹，阿薇——”
“你以爲我會對她怎樣？”林時生打斷了她的話，笑了笑，“她一個孩子，我能對她怎麼樣？”
說罷，搖了搖頭，邁出了殿門。
突然又停步回頭，目光落在林嘉若身上，停頓了一會兒，朝她招了招手。
林嘉若鬆開了林致之的手，忐忑不安地朝他走去。
走到他跟前，纔看清他滿臉的心灰意冷。
他嘆了一聲，摸了摸女孩兒的頭，輕聲道：“阿若，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