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機正好,去到秦桑蘇氏時正值蘇家每年例行的分發糧食之際。
早就不如當年光彩的白櫻帶着蘇尋一併混進去,見到了蘇應寒。
他也已經不再穿當年的白衣。莊重的深紫色衣袍,工整落在兩肩的墨發都讓他看上去儼然是一副蘇家家主的模樣。
現在的他已經不像當年那麼孱弱,面上終於退離了死白色而恢復了一個常人該有的紅潤。
在隊列後頭遠遠的看着面帶溫潤笑意的他爲貧苦之人分發糧食,唯一的不變的還是他身上那股淺淡的氣質,就如初見時那樣淺淺淡淡,似乎是從遙遠的天邊下來的仙人一般,叫人怎樣也移不開目光。
白櫻未曾發覺,在看見蘇應寒的那一秒她握住蘇尋的手明顯一緊再緊。
七年未見,而在這七年間她一絲一毫的音訊都沒有傳給他,現下她又是這麼一副模樣,身體早就不如當年了……她在想蘇應寒瞧見她時會是怎樣一副模樣。
抱着欣喜和忐忑,她終於走到他面前。
七年了,她終於可以再看見他,終於可以再去到有他的地方。
那種心情簡直要將她淹沒在無盡的憧憬之中。
而當她真正站去蘇應寒面前時,即便是被極力隱藏着的笑容也是狠狠一僵。
他淺淺笑着看着她,同她說:“近日秦桑氣候冷,姜可禦寒。”
說着身邊有人往蘇尋提着的袋子裡裝了好些姜,而除此之外蘇應寒再沒說任何。
像是忽然被人從頭到腳澆下一盆冷水,白櫻生生愣在原地,瞧着蘇應寒的眼神一眨不眨,連話語在那一瞬間都組織不出來。
他,沒有認出她來嗎?
蘇尋仰首看着白櫻,將她的神色全部收入眼底卻也不知道說什麼,很聽話跟在他阿孃身邊,亦是將視線投去了這個溫文儒雅的公子身上。
蘇應寒依舊對她淺淺微笑,似乎有些疑惑她的眼神。
在他再次開口之前,她問:“蘇公子……不認識我嗎?”
這一問,蘇應寒面上疑惑的神情更深。答案是什麼,甚至不用他切實開口回答她已經很清楚了。
“爹爹,你看鳶兒找到什麼好吃的了!”
也就在他將要回答的前一秒,一清脆的女童聲頓時在他身後響起。
不由得分神去瞧那女童,正是向着蘇應寒而來。
“哎喲,小姑奶奶你跑慢點……”還有一書童追着前面的女童一起跑了出來。
白櫻認出來,那書童正是蘇幕。
那麼,方纔這女童是在喚蘇應寒爲爹爹?
蘇應寒蹲下將女童一把抱起來,勾她的鼻子,眼中的愛意幾乎要溢滿出來:“又不聽孃親的話亂跑?姥姥是怎麼說的也忘了?”
孃親……他已經娶妻了麼……
身形不穩,白櫻生生往後退去一步卻撞到了身側擺在桌上的糧食。
蘇尋與蘇應寒幾乎同時去扶她,“姑娘你沒事吧?”
白櫻本能一縮手讓蘇應寒手中撲了空,視線卻還一直不肯從他面上移開半分,蘇尋亦是瞧着蘇應寒不放。
蘇幕終於認出來這是白櫻,想起過往的種種眉頭一皺急忙將他家公子往家門拉,“公子我們回去吧,老夫人該不高興了……”
那種帶着心虛的話語在白櫻聽來再明顯不過。蘇幕已經認出了她,卻沒有半點要提醒蘇應寒的意思。
這究竟是怎麼了,他就真的那麼不願意等她,真的想要將她忘得一乾二淨麼……
“喂,你這個人總盯着我爹爹看幹什麼?我爹爹善良待人好,也沒見過你這種不識趣的吧!”
女童的聲音異常大,幾乎讓排在後頭的人全部都聽見,還帶着嫌棄的意味。
蘇尋不悅正起身欲反駁,白櫻一把將他狠狠拽住。
她移開了視線,什麼都不說,亦是什麼都不做。
只是狠狠的抓住蘇幕背後的衣襟,因爲她再也不是以前的白櫻了啊……沒有勇氣甚至連在多看他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她什麼都沒有,亦是什麼都不是。
蘇幕再提醒:“公子,剩下的交給手下人來做吧,公子先回屋吧。”
“爹爹,娘說給爹爹繡了個好看的荷包,我們進去看看嘛,爹爹……”女童撒嬌引得蘇應寒淺淺一笑。
“好,我們去看看。”說着便轉了身,對蘇幕說:“這裡人很多,耐心點。”
連蘇幕都沒有多對她說一句話,可是他分明認出了她不是麼!
分發還在繼續,已經沒有人再去注意摔在角落裡的她。
白櫻忽然笑起來,究竟在笑什麼,究竟在笑誰她不知道,她只曉得自己現在真的是什麼都沒有了。
七年了,七年了啊……七年前她離開了他,留下那麼簡短的一封書信讓他等他,看來他終究是沒有明白那一句“等她回來”到底是什麼意思。
從相遇到相知,最後到相離,一切都是她一個人的戲碼。喜歡他,尊敬他,仰慕他,可他的心意是什麼她卻從來都不知道。
一廂情願的去爲他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一廂情願的去爲了他傷害所有的人。爲了他叛離蓬萊,爲了他將自己弄得狼狽不已,爲了他她甚至可以與死生老人交易,獻出自己後半生的性命來換他後世安好……
可是他呢,他卻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曾經有個叫做白櫻的女子爲他已經付出了一切。什麼都不爲自己留下,她什麼都沒了。
從清晨到暮晚,她都沒有離開秦桑邊界。
直到蘇應寒出來再見她一面,“姑娘,我們認識嗎?”
再問一遍,還是如利刃一般的話語一下將她本就不再完整的心刺得鮮血直流。
他們認識麼……他們怎麼可能不曾認識呢。
只是現在要白櫻該如何回答,是回答認識還是不認識?既然他這麼問不就意味着他已經完全忘了她了麼……
那麼,再繼續糾纏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終於,在蘇尋的攙扶下她站了起來。
身形不穩卻屢次避開蘇應寒去扶她的手,最終開口:“是我認錯了人,我們從沒見過。”
搖晃着身子,帶着蘇尋離開蘇家,離開秦桑,再一次離開了這個叫做蘇應寒的人身邊。
那是她最後一分尊嚴,帶着屬於他們的孩子離開,不再提起任何有關從前的事情。不管自己曾付出了多少,不管自己曾經爲了這個男人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只是端着自己最後一點點自尊心。
離開。
那一次,蘇尋曾很多次回頭看那個穿着一身莊嚴紫衣站在蘇家門前遲遲沒有轉身的蘇應寒。
或許是血緣之間的芥蒂太深,蘇尋的潛意識告訴他,這個人就是他的爹爹,親生爹爹。
是他阿孃在夢中喊過的那個蘇公子。
可是,在多次回頭之後蘇尋亦是下定決心跟着他阿孃再也沒有回頭離開了這裡。
回到百里邊界,回到醉翁山中,從此再不出山。
而在這之後,白櫻的身體情況惡化的越來越快,整日躺在牀上連動一下都會牽得渾身疼痛不已。
早年將自己折磨得太慘,而到了今時今日所有的傷痛都在這一瞬間找上了她,更是不留餘地的要奪走她本就所剩不多的時日。
只是,最令她自己痛恨的還是她自己。
已經爲那個男人付出了那麼多,已經將自己折磨成了這麼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爲什麼還要屢屢想起那個人來?
在醉翁山中經常讓她想起曾經與蘇應寒一起在秦桑邊界山頭生活的日子。
那時候的一切都是甜的,那時候的一切都是現在唯一支撐她苟延殘喘的信念。
現在的白櫻一點都不想再看見蘇尋,似乎只要一看見這個與蘇應寒有關係的人她就會想起自己的付出而得到的卻是那樣深深的背叛。
她四處躲藏七年,而他卻在這七年間娶妻生子,成爲蘇家的家主,成爲一個健全的人。
從前白櫻是再希望不過蘇應寒能夠擁有這一切,可是現在,她卻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去真心祝福他。
都說當一個人真正愛上一個人時會因爲那個人過得很好而開心,可白櫻現在才明白,她根本做不到像那句話說的那樣大度。
她從來都沒有比現在更奢望站在蘇應寒身邊的那個人是她,從來都沒有抱着這麼可望而不可即的執念。
蘇應寒蘇應寒蘇應寒,在她心中始終都只有一個蘇應寒而已。
因爲她的心一點都不大,除了那個叫做蘇應寒的人,再也看不見容不下任何人。
只是那個一直都被她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已經不復存在了。
這個蘇應寒不是從前那個蘇應寒。
現在的一切,都不是白櫻想要的結果。
拖着病痛累累的身子再苟延殘喘了一年,在初雪的那個夜晚她終於對蘇幕說了自蘇家一別後的第一句話。
白櫻說的是,將這竹屋的名字,改成思寒居。將蘇尋這個名字,改爲白尋。
她恨,她很恨。
可,不管再怎麼恨她都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個人。到了垂死的這一秒,她終究還是騙不了自己。
眼中隱約看見的是茫茫大雪,心中想的,始終只有那個人。
蘇應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