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邁利的人馬_9

9

低垂的天際線擁塞着起重機與煤氣筒;煙囪懶洋洋地朝着雨雲吐出黃褐色的煙霧。如果這天不是星期六,史邁利就會搭乘大衆運輸工具,但在星期六,他準備好要開車,儘管他一向與燃化的發動機相看兩相厭。他從瓦克斯霍爾橋過河。格林威治已在背後。他進入船塢遍佈的平坦河岸地區。雨刷瑟瑟抖動,豆大的雨點打過他這輛悲慘英國小車的車身。在公車站躲雨的孩子們衝他嚷嚷:“繼續開啊!”他已經刮過鬍子,洗過澡,但並沒睡。他把瓦拉狄米爾的電話賬單寄給拉康,要求把清查所有可追蹤的電話列爲緊急要務。開着車,他的心智很澄淨,但情緒卻異常起伏。他穿着一件斜紋軟呢大衣,是他旅行常穿的外套。他轉過一個彎道,爬上坡,一間精美的愛德華式小酒館,掛着紅臉戰士的招牌,突然出現在面前。尼羅河戰役街從酒館向上蜿蜒,直到一片長滿枯草的土地。園地裡聳立着聖主教堂,是個以石塊與燧石建成的建築,對着四周逐漸消失的維多利亞式倉房傳佈上帝福音。海報上說,下個星期天的佈道者是救世軍的一位女性軍官。在海報前,有一輛貨車:六英尺長的巨大拖車,深紅色,側窗掛着一面足球旗,門上貼着色彩雜亂的外國入境登記貼紙。這是眼前最龐大的物體,甚至比教堂還大。隱隱約約,他聽見摩托車發動機慢慢減速又再激活的聲音,但他連回頭望一下都沒有。這熟悉的隨扈從切爾西就開始跟着他;但是,恐懼,就如同他在沙拉特所傳授的,永遠是選擇的問題。

順着便道,史邁利進入一個沒有墳墓的墓園。幾排墓石圍起園界,一個攀藤的框架與三幢標準規格的新房子雄踞中央。第一幢房子叫“錫安”,第二幢完全沒有名字,第三幢叫“三號”。每一幢都有寬大的窗戶,但“三號”有蕾絲窗簾。他推開大門,就只見到陰暗的樓梯。他看着它靜止不動,然後看着它下沉,看着它消失,彷彿沒入地板,有那麼一會兒他滿心恐懼地懷疑,自己目睹了另一樁謀殺。他按了門鈴,屋裡響起悅耳的鈴聲。門是雕花玻璃做的。他把眼睛貼在門上,看見棕色的樓梯毯和看似搖籃車的東西。他又按了一次門鈴,聽見一聲尖叫。起初聲音很低,然後轉爲大聲,他本來以爲是孩子的叫聲,接着認爲是貓,最後知道是哨音壺。哨聲高到極點,持續不斷,接着突然停止,不是有人關掉爐火,就是壺嘴已經燒掉了。他繞到房子背後。這裡跟正面沒什麼兩樣,只是多了排水管,一小片菜園,和一個用預鑄板做成的金魚池。池裡沒有水,當然也就沒有金魚,但在一個混凝土鉢裡,躺着一隻黃色的木頭鴨子。側躺着的木鴨嘴張着,一隻眼睛凝望天堂,兩個輪子仍在轉動。

“那人買了一隻有輪子的木頭鴨子,”出租車司機邊說邊用他潔白的手比畫着,“黃色的。”

後門有一個門環。他輕敲了一下,試試門把,竟開了。他走進屋裡,小心地關上背後的門。站在通往廚房的雜物間,廚房裡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已移離爐火正無聲冒着蒸汽的燒水壺。托盤上有兩個杯子,一個奶精罐和一個茶壺。

“克瑞文太太?”他輕聲叫喚,“絲黛拉?”

他穿過用餐室,走進大廳,踏着棕色地毯,站在搖籃車旁,在他心中,他正與上帝談條件;只要不再有人死,不再有更多的瓦拉狄米爾,我將爲我們的生命而敬拜您。

“絲黛拉?是我,麥斯。”他說。

他推開客廳的門,她坐在鋼琴與窗戶之間角落裡的安樂椅上,冷淡堅決地望着他。她並不害怕,但她看起來像恨他的樣子。她穿着一件亞洲式長洋裝,沒有化妝,抱着一個嬰兒,是男是女,他無法分辨,也不復記憶。她讓嬰兒將亂髮蓬生的頭靠在她肩上,一手放在嬰兒嘴上,不讓孩子發出噪音。她的視線越過嬰兒頭頂看着他,充滿挑戰意味,大膽反抗着。

“偉林在哪裡?”他問。

她緩緩地挪開手,史邁利預期嬰兒會放聲大叫,結果孩子只是一直盯着他看。

“他的名字是威廉。”她平靜地說,“搞清楚,麥斯。那是他的選擇。威廉·克瑞文。徹頭徹尾的英國人。不是愛沙尼亞人,不是蘇聯人,是英國人。”她是個漂亮的女人,黑色頭髮,非常平靜。坐在角落裡,抱着孩子,她宛如黑色背景上一幅永恆的畫。

“我要和他談談,絲黛拉。我不是要找他做任何事。我甚至可以幫他。”

“我以前就聽過這些話了,不是嗎?他出去了,去他該去的地方工作。”

史邁利聽了並沒有發火。

“那麼,他的貨車爲什麼還在外面?”他溫和地反駁。

“他到倉儲中心去了。他們派車來接他。”

史邁利仍沒有發火。

“那麼,廚房裡的第二個杯子是誰的?”

“他到倉儲中心去了,他們派車來接他。”

他走上樓,她隨他去。有一扇門在他的正前方,左邊和右邊各有一扇門,都開着,一間是嬰兒房,一間是主臥室。面對他的門關着,他敲敲門,沒人回答。

“偉林,我是麥斯。”他說,“我一定要和你談談,拜託。然後我就會離開,還你平靜,我保證。”

他逐字再說一次,然後走下樓梯,回到客廳。嬰兒開始放聲大哭。

“也許你可以泡些茶。”他在嬰兒哭泣間歇時建議道。

“你不能和他單獨談話。我不會讓你們再引誘他捲入是非。”

“我從來沒那麼做。那不是我的工作。”

“他仍然懷念着你們的世界。我已經受夠了。”

“是有關瓦拉狄米爾的事。”史邁利說。

“我知道是什麼事。他們打了大半夜的電話,不是嗎?”

“誰打的?”

“‘瓦拉狄米爾在哪裡?瓦拉狄呢?’他們以爲威廉是什麼人?開膛手傑克嗎?他沒聽到或看到瓦拉狄,天知道有多久的時間了。噢,貝琪,親愛的,安靜點!”她走過房間,在一堆洗滌物下找出一罐餅乾,塞了一塊到嬰兒的嘴裡。“我並不常這樣。”她說。

“誰找他?”史邁利溫和地追問到底。

“米凱爾,還有誰?記得米凱爾嗎,我們自由電臺的王牌,愛沙尼亞尚未就任的總理,要打探消息嗎?今天早上三點,貝琪長出一顆牙,該死的電話就來了。米凱爾呼吸沉重地說,‘瓦拉狄在哪裡,絲黛拉?我們的領袖在哪裡?’我告訴他:‘你瘋了,是不是?你以爲只要小聲說話,就不容易被竊聽嗎?’我勸他說,‘迷賽馬吧,別搞政治了。’我告訴他。”

“他爲什麼擔心?”史邁利問。

“瓦拉狄欠他錢,這就是原因。五十英鎊。也許是一起賭馬的時候輸的。他們常輸錢,一定是某一次輸錢的時候欠的。他答應要帶錢到米凱爾的住處,一起下盤棋。在深夜,我告訴你。他們顯然都有失眠症,當然也都很愛國。我們的領袖沒出現。戲劇性吧。‘天殺的爲什麼威廉要知道他在哪裡?’我問他。‘去睡覺!’一個小時之後,猜猜誰又打電話來?像之前一樣呼吸沉重?我們的米凱爾上校又來了,愛沙尼亞皇家騎兵隊的英雄,喀噠靠攏腳跟,道歉。他沿着瓦拉狄的路往回走,用力敲門,大聲按鈴。沒有人在家。‘聽着,米凱爾,’我說,‘他不在這裡,我們沒把他藏在閣樓裡。從貝琪的洗禮之後,我們就沒見過他,也沒聽到他的消息。對吧?威廉剛從漢堡回來,他需要睡眠,我不要叫醒他!’”

“所以他又掛掉電話了。”史邁利試探地說。

“他會掛掉纔怪!他這個吸血蟲。‘偉林是瓦拉狄的最愛。’他說。‘幹嗎?’我說,‘三點半在亞斯寇特?聽好,你該死的睡覺去吧!’‘瓦拉狄總是對我說,如果有任何事出差錯,就該去找偉林。’他說。‘那你要他怎麼做?’我說,‘開着拖車進城,也去用力敲瓦拉狄的門嗎?’老天!”

她把孩子放在一把椅子上。孩子乖乖待在椅子上,滿足地啃她的餅乾。

一陣用力摔門的聲音,接着從樓梯傳來快速的下樓腳步聲。

“威廉來了,麥斯。”絲黛拉直直地盯着史邁利,警告說,“他既不搞政治,也不滑頭,他爸爸是個烈士,但他的心情已經平復過來了。他已經是個大孩子了,而且他正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對嗎?我說,對嗎?”

史邁利走向房間較遠的一端,讓自己與門保持一些距離。偉林果決地走進來,依舊穿着運動服和慢跑鞋,他大約比絲黛拉年輕十歲,而且有些太過瘦弱。他坐進邊緣的一張沙發裡,熾烈的目光在妻子和史邁利身上逡巡,好像在猜誰會先開口似的。在往後梳的黑髮襯托之下,他的高額頭顯得異乎尋常的白。他已刮過鬍子,讓他看起來更年輕。他因開車而眼眶泛紅的眼睛是棕色的,而且充滿熱情。

“你好,偉林。”史邁利說。

“威廉!”絲黛拉糾正他。

偉林緊張地點點頭,同時對兩人致意。

“你好,麥斯。”偉林說。他雙手放在膝上,交纏着。“你好嗎,麥斯?你們的作風就是這樣,嗯?”

“我想你已經聽到瓦拉狄米爾的新聞了。”史邁利。

“新聞?什麼新聞,拜託?”

史邁利耗着時間。看着他,感受到他的緊張。

“他消失了。”最後,史邁利輕聲回答,“我想他的朋友在非常不合宜的時間打電話給你。”

“朋友?”偉林依賴的眼光投向絲黛拉,“老移民,整天喝茶、下棋,談政治?談些瘋狂的夢想?米凱爾不是我的朋友,麥斯。”

他說得很快,對用這種差勁的外國語言代替自己的母語,覺得很不耐煩。然而史邁利說話的速度,卻好像他有一整天的工夫似的。

“但瓦拉狄是你的朋友。”他反駁說,“在你之前,瓦拉狄也是你父親的朋友。他們一起在巴黎。軍中袍澤。他們一起到英國來。”

衡量着這些話的分量,偉林瘦弱的身軀似乎正壓抑着激動的情緒。他雙手分開繃成弧形,他的棕發豎起,又再貼平。

“當然!瓦拉狄米爾,是我父親的朋友。他的好朋友。也是貝琪的教父,可以吧?但沒有政治目的

。完全沒有。”他看着絲黛拉,徵求她的許可。“我,我是威廉·克瑞文。我有個在英國的家,英國妻子,英國小孩,英國名字,可以嗎?”

“還有英國工作。”史邁利很平靜地加上一句,看着他。

“一份很好的工作!知道我賺多少錢嗎,麥斯?我們買了房子,可能還要買車,夠了嗎?”

偉林的神態裡,有某些東西——或許是他的能說善道,或是他生氣蓬勃的抗辯——吸引了妻子的注意,此時,絲黛拉就像史邁利一樣專注地觀察偉林,她漫不經心地抱着嬰兒,非常漫不經心。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威廉?”史邁利問。

“誰?麥斯,見到誰?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拜託。”

“告訴他,比爾。”絲黛拉命令他,目光一刻也沒離開他身上。

“你最後一次見到瓦拉狄米爾是什麼時候?”史邁利很有禮貌地再問一次。

“很久了,麥斯。”

“好幾個星期?”

“當然,好幾個星期。”

“好幾個月?”

“好幾個月,六個月!七個月!在洗禮上。他是教父,我們辦了一個宴會。但無關政治。”

史邁利的沉默開始製造出令人手足無措的緊張情緒。

“之後就沒見過?”長時間的沉默後他終於開口問道。

“沒有。”

“威廉昨天什麼時候回來?”

“很早。”她回答。

“早到上午十點鐘嗎?”

“很可能,我不在這裡。我去看我媽媽了。”

“瓦拉狄米爾昨天搭出租車來這裡,”他解釋說,仍然是對着絲黛拉,“我想,他見過威廉。”

沒人助他一臂之力。史邁利沒有,絲黛拉沒有,連小嬰兒都靜止不動。

“在來的路上,瓦拉狄米爾買了玩具。出租車在巷口等了一個鐘頭,又載他回巴丁頓,他住的地方。”史邁利說,依然小心翼翼地保持此刻的緊張氣氛。

最後,偉林終於開口:“瓦拉狄是貝琪的教父!”他用力揮着手臂,一口英文開始變得支離破碎,“絲黛拉不喜歡他,所以他只能像個小偷,偷偷摸摸地來,懂嗎?他帶了玩具給貝琪,不行嗎?這也犯法嗎,麥斯?有法律規定老人不能送玩具給教女嗎?”

再一次,史邁利與絲黛拉都沒說話。他們都等待着無可避免的崩潰。

“瓦拉狄是個老人,麥斯。誰知道他能不能再見到貝琪?他是整個家族的朋友!”

“不是這個家族。”絲黛拉說,“再也不是。”

“他是我父親的朋友!同志!在巴黎,他們一起對抗布爾什維克。所以他帶玩具給貝琪。爲什麼不行?拜託。爲什麼不行,麥斯?”

“你說那個該死的玩具是你自己買的。”絲黛拉說。她把手伸到胸前,扣上一顆鈕釦,彷彿要砍了他似的。

偉林轉向史邁利,懇求地說:“絲黛拉不喜歡那個老人,可以吧?她怕我和他搞太多政治,可以了嗎?所以我沒告訴絲黛拉。她到史丹斯醫院去看她媽媽,瓦拉狄就趁這個機會來看貝琪,打聲招呼,不行嗎?”他絕望地跳起來,不斷地揮動手臂抗議。“絲黛拉!”他叫喊着,“聽我說!所以瓦拉狄昨晚沒回家?拜託,我很難過。但這不是我的錯,可以嗎?麥斯!瓦拉狄是個老人!孤單的老人。也許他去找女人了,可以嗎?他力不從心但仍然喜歡有女人做伴。在這方面,他可是很有名的,我想,不是嗎?有何不可?”

“那麼,昨天以前呢?”史邁利沉默良久後問。偉林似乎沒太聽懂,因此史邁利重新提出問題,“你昨天見過瓦拉狄米爾。他坐出租車來,還帶了一隻黃色木頭鴨子給貝琪。有輪子的。”

“沒錯。”

“很好。但在昨天以前——昨天不算——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有些問題是孤注一擲,有些問題是全憑直覺,有些問題——就像這一個——是基於初步的瞭解,不全是直覺,但也還算不上是知識。

偉林用手背擦着嘴。“星期一。”他悽然地說,“我星期一見過他。他打電話給我,我們就碰面了。沒錯。”

絲黛拉低聲說:“噢,威廉。”她抱緊孩子——一個小戰士,她低頭望着細織地毯,等待自己的情緒平復。

電話響起。偉林像個被激怒的孩子,衝過去抓起話筒用力摔回去,接着把整部電話摔在地板上,又踢走聽筒。他坐了下來。

絲黛拉轉向史邁利。“我要你走。”她說,“我要你離開這裡,永遠別再回來。拜託,麥斯。現在!”

有那麼一會兒,史邁利似乎非常認真地考慮她的請求。他帶着父輩的感情望向偉林;他望着絲黛拉。他的手探進內側口袋,掏出一份摺疊起來的第一版《標準晚報》,交給絲黛拉而非偉林,部分原因是他想偉林會崩潰。

“恐怕瓦拉狄已經永遠消失了。”他略帶歉意地說,“就在報紙上。他被射殺了。警方會找你問話。我必須先聽過事情的經過,再告訴你如何回答。”

偉林絕望地開始說起俄文,而絲黛拉,似乎是因他的聲調而非字句感染,放下手上的孩子,過去安慰另一個孩子,史邁利在這房間裡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他獨坐了一會兒,想着瓦拉狄米爾那捲未沖洗的底片——直到沖洗之後才能看清楚,放在薩佛依飯店的盒子裡,與那封令他一籌莫展的巴黎來信一起。他也想着第二項證據,猜想那會是什麼,老人如何帶着它,或許就在皮夾裡;但他了解,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偉林直挺挺地坐着,彷彿已在參加瓦拉狄米爾的喪禮。絲黛拉坐在他旁邊,手放在他的手上,嬰兒貝琪躺在地上,睡着了。偉林述說時,淚水不時滑下他蒼白的臉頰。

“對其他人,我什麼也不會做,”偉林說,“但對瓦拉狄,我願意付出一切。我愛這個人。”“在我父親去世之後,對我來說,瓦拉狄就是父親。有時候我甚至會叫他‘我的父親’。不是伯父,是父親。”

“也許我們可以從星期一開始說起。”史邁利建議,“第一次的會面。”

瓦拉狄打電話來,偉林說。這是幾個月來,偉林第一次接到他或集團裡任何人的消息。瓦拉狄出乎意料地打電話到倉儲中心找偉林,當時偉林正在捆牢要發往多佛的一批貨物,並與辦公室查對他的轉運文件。這是他離開之後集團所作的安排,偉林說。他已經離開了,就像大家一樣,多多少少,但如果有緊急需要,他們可以在星期一早晨到倉儲中心找他,不到家裡,因爲絲黛拉的關係。瓦拉狄是貝琪的教父,身爲教父,他可以隨時打電話到家裡。但不談公事。絕不。

“我問他:‘瓦拉狄!你要幹嗎?聽着,你好嗎?’”

瓦拉狄米爾在路上的電話亭打的。他想立刻私下談談。偉林違反所有僱員所應遵守的規定,在轉彎處載他上車,並讓他跟着到多佛跟了幾乎一半的路程“黑的”,偉林說,意即非法的。這老兄帶了一個裝滿柳橙的藺草籃,但偉林可沒心情問他幹嗎帶着幾磅重的柳橙上車。開始,瓦拉狄米爾談起巴黎和偉林的父親,以及他們相互扶持的奮鬥;接着,他就談到偉林可以幫他一個小小的忙。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幫一個小小的忙。也看在集團的分上,因爲偉林的父親曾是這麼偉大的一個英雄人物。

“我告訴他:‘瓦拉狄,我不可能幫你的忙。我答應過絲黛拉了,這是不可能的!’”

絲黛拉的手抽離丈夫身邊,她獨自坐下。她想爲老人的死而安慰丈夫,卻又因爲丈夫譭棄承諾而傷心。

只是一個小小的忙,瓦拉狄米爾堅持說,很小,不麻煩,沒有風險,但對我們的目標有極大的幫助,這也是偉林的義務。接着,瓦拉狄米爾拿出他在洗禮上拍的貝琪的照片。照片放在黃色的柯達信封裡,洗好的照片在一邊,有玻璃紙保護的底片放在另一邊,藍色貨籤仍蓋在外面,一切都如那天般純真無邪。

他們欣賞着照片,片刻之後,瓦拉狄米爾突然說:“這是爲了貝琪,偉林。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貝琪的未來。”

聽到偉林的陳述,絲黛拉握緊拳頭,當她再次擡起頭時,顯得更加堅決,但卻也更老,雙眼的眼角已然浮現許多細碎小皺紋。

偉林繼續述說經過:“然後瓦拉狄告訴我:‘偉林,你每個星期一開車到漢諾威和漢堡,星期五回來。你在漢堡停留多久?’”

偉林回答說,他儘可能停留得越短越好,但要看他重新裝貨所需的時間,也要看他是送貨到代理商或特定的收件人,還要看他抵達的時間與他文件上的停留時間,以及他回程所載的貨物,如果有的話。諸如此類的問題還有很多,偉林現在就可以一一列舉,都是非常瑣碎的事——在途中,偉林在哪裡睡覺,在哪裡吃飯——史邁利知道,老人正以極端怪異的方式做着他自己也會做的事;他用談話把偉林逼進困境,讓他的回答成爲服從的前奏。在問過這些問題之後,瓦拉狄米爾纔對偉林說明,運用他在軍隊中與家庭中的所有權威,他想要偉林做的事。

“他告訴我說:‘偉林,替我把這些柳橙送到漢堡。拿着這個籃子。’‘幹嗎?’我問他,‘將軍,我爲什麼要帶着這個籃子?’接着他給了我五十英鎊。‘以備急用。’他告訴我說,‘如果有緊急情況,這裡有五十英鎊。’‘但我幹嗎帶着這個籃子?’我問他,“你說的是什麼樣的緊急情況,將軍?’”

然後,瓦拉狄米爾對偉林詳述他的指令,包括撤退與突發事故,甚至如果有必要的話用這五十英鎊多留一個晚上。而史邁利注意到,正如他對莫斯汀所說的,老人是多麼堅持莫斯科規則,甚至是過於堅持,一向如此。年紀越大,老人就越陷入自己的陰謀情境,不可自拔。偉林必須把裝有貝琪照片的黃色柯達信封放在柳橙上面,他必須漫步到客艙前方——偉林要做的就只有這樣,他說——信封等於是一個信箱,而東西送達信封的訊號是一個粉筆記號,“也像信封一樣是黃色的,我們集團的傳統。”偉林說。

“那麼,安全記號呢?”史邁利問,“表示‘沒有人跟蹤我’的

記號呢?”

“前一天的漢堡報紙。”偉林很快地回答,但在這個問題上,他坦承,他與瓦拉狄米爾有一點小小的意見不合,雖然他尊敬瓦拉狄米爾是位領袖,是位將軍,也是他父親的朋友。

“他告訴我說:‘偉林,你把報紙放在口袋裡。’但我告訴他:‘瓦拉狄,拜託,看看我,我只有一套運動服,而且沒有口袋。’所以他說:‘偉林,那就把報紙夾在腋下。’”

“比爾,”絲黛拉吸一口氣,略帶敬畏,“噢,比爾,你這個該死的傻瓜!”她轉向史邁利說,“我的意思是,他們幹嗎不用郵寄,無論是什麼東西,幹嗎非要這麼做不可?”

因爲那是底片,只有底片才符合莫斯科規則。因爲將軍害怕被人揹叛,史邁利想。那老傢伙看見到處都有背叛者,他身邊的任何人都是。而如果死亡是最終的定論,那麼他顯然是對的。

“成功了嗎?”史邁利非常溫和地對偉林說,“遞交的過程順利嗎?”

“當然!我做得很好。”偉林欣然承認,拋給絲黛拉一個大膽違抗的眼神。

“那麼,你有沒有任何想法,例如,誰可能是與你接頭的對象?”

此時偉林有着更多猶豫,但在更多催促之下,部分是來自絲黛拉的催促下,他又陸續說起那張看起來絕望、令他想起父親的空洞面孔,那警告的眼神,無論是真有其事,或只是因爲他太興奮而想像出來的,說起他有時候,看電視裡播出的他心愛的足球賽,攝影機捕捉到的某個人的臉孔或表情會突然深印在記憶中,即使以後永遠不會再看見,而汽船上的那張臉孔,就是這樣的情形。他描述說那人頭髮飄揚,裹在手套裡的指尖輕撫着光潔的臉頰,身材纖小,卻很性感——偉林說他看得出來。他說自己有種被那人警告的感覺,警告他要小心照料珍貴的東西。偉林自己也會有相同的眼神——他突然以悲劇式的浮誇神態對絲黛拉說——如果有另一場戰爭,必須戰鬥,他不得不將貝琪留給陌生人照顧的話!這句話帶來了更多淚水,更多安慰,更多對老人之死的悲嘆,而史邁利的下一個問題不啻爲一大解脫。

“所以你帶回黃色信封,昨天將軍帶鴨子來給貝琪時,你親手把信封交給他。”他溫和地說,彷彿已知道一切,但是,仍有一些尚待補充。

他有個習慣,偉林說,星期五開車回家之前,會在倉儲中心,坐在駕駛座上睡幾個小時,然後刮個鬍子,與小夥子們喝杯茶,這樣回家時就會覺得神清氣爽,不至於緊張又壞脾氣。這是他從老手身上學到的辦法,別趕着回家,否則你只會覺得後悔。但昨天不同,他說,昨天絲黛拉帶貝琪到史丹斯去看她媽媽了。所以他直接回家,打電話給瓦拉狄米爾,告訴他我們事先約定好的代號。

“打電話到哪裡?”史邁利問,輕聲打斷他的話。

“公寓。他告訴我:‘只能打到公寓找我。別打到圖書館。米凱爾是個好人,但他不知情。’”

然後,偉林繼續往下說,在很短的時間裡——他忘了多久——瓦拉狄米爾坐着出租車到家裡來,這在他是前所未有的事,還帶了鴨子給貝琪。偉林把裝着照片的黃色信封交給他,瓦拉狄米爾拿到窗邊,非常緩慢地,“就像那是來自教堂的聖物,麥斯。”瓦拉狄米爾背對偉林,把底片一張張對着光查看,直到找着他要的那張,然後凝視着底片很久。

“只有一張?”史邁利很快地問——他心中仍掛念着兩項證據——“一張底片?”

“沒錯!”

“是一張,還是一卷?”

一張,偉林非常確定。一張小小的底片。沒錯,3cm×5cm,就像他自己的愛格發自動相機一樣。沒有,偉林不可能看到內容,無論是寫的東西或其他什麼。他只看見瓦拉狄米爾,就只有這樣。

“瓦拉狄臉色泛紅,麥斯。臉上散發着野性,麥斯,從他的眼睛透露出來。而他是個老人家。”

“在你的旅途中,”史邁利說,他用這個重要的問題打斷偉林的故事,“從漢堡返家的途中,你也沒想過要看一眼?”

“那是機密,麥斯。是軍事機密。”

史邁利瞥了絲黛拉一眼。

“他不會的,”她回答着他未問出口的問題,“他太正直了。”

史邁利相信她。

偉林繼續講他的故事。瓦拉狄米爾把黃色信封放進口袋,拉着偉林到花園裡,對他表示感謝。瓦拉狄米爾雙手握住偉林的手,告訴他說,他完成了一件偉大的工作,最棒的;說偉林是他父親的兒子,是比父親更好的戰士,有着愛沙尼亞最優秀的血統,沉穩、正直、可靠。有了這張照片,他們可以報答許多恩義,也可以對布爾什維克造成極大的傷害。那張照片是一項證據,一項不容忽視的證據。但是什麼樣的照片,他沒說。只有麥斯能看,只有麥斯會相信,會記得。偉林不太瞭解他們爲何必須到花園裡去,但他猜想,老人可能情緒激動,怕有麥克風,因爲瓦拉狄不斷談着安全問題。

“我送他到大門口,但沒送他上出租車。他告訴我說,我不必送他上車。‘偉林,我是個老人。’他對我說。我們用俄文交談。‘下個星期也許我就死了。誰在乎?今天我們打了漂亮的一仗。麥斯會非常以我們爲榮。’”

將軍最後對他說的話竟然一語成讖。偉林再次暴怒地跳了起來,他的棕色眼睛慍怒欲燃。“是蘇聯!”他大叫,“是蘇聯間諜,麥斯,他們殺了瓦拉狄米爾!他知道得太多了!”

“你也一樣。”絲黛拉說,隨後是一陣頗不自在的漫長沉默。“我們都一樣。”她說,瞥了史邁利一眼。

“他只說了這些?”史邁利問,“沒有別的,例如你完成的工作的價值?麥斯會相信的事?”

偉林搖搖頭。

“或者還有其他的證據,例如?”

沒有,偉林說,沒有了。

“他沒有解釋最初如何和漢堡聯絡,訂下約會?是否還有集團裡的其他人蔘與?請想一想。”

偉林想了一想,但沒有結果。

“那麼,除了我之外,你有沒有告訴任何人,威廉?”史邁利問。

“沒有,麥斯,沒有任何人!”

“他沒有時間。”絲黛拉說。

“沒有別人!在路途中,我睡在駕駛座上,省下一晚十英鎊的住宿費。我們用這筆錢買了房子!在漢堡,我沒告訴任何人!在倉儲中心也沒有!”

“瓦拉狄米爾有沒有告訴任何人——就你所知?”

“在集團裡,只有米凱爾知道,這是必要的,但並不知道全部,即使是米凱爾。我問他說:‘瓦拉狄米爾,誰知道我幫你做這件事?’‘只有米凱爾,但他只知道一點點。’他說,‘米凱爾借我錢,借我影印,他是我的朋友。但即使是朋友,我們也不能信任。敵人我不怕,偉林。但我最怕的是朋友。’”

“如果警察到這裡來,”史邁利對絲黛拉說,“如果他們來了,他們只會知道昨天瓦拉狄米爾坐車到這裡來。他們會找上出租車司機,就像我一樣。”

她那雙靈活的大眼睛望着他。

“所以呢?”

“所以別告訴他們其餘的事。他們知道他們所需要的事。太多信息反而會使他們難堪。”

“是讓他們難堪,還是你?”絲黛拉問。

“昨天瓦拉狄米爾來看貝琪,還帶了禮物給她。這是表面上的故事,就像威廉起初講的。他不知道你帶她去看你媽媽。他在這裡見到威廉,談起往事,走到花園裡。他不能等太久,因爲出租車的關係,所以他沒見你和教女就走了。這就是全部的故事。”

“你來過這裡嗎?”絲黛拉依然望着他。

“如果他們問起我,沒錯,我今天來過,帶給你們壞消息。警方不在乎偉林以前曾屬於那個集團。對他們來說,眼前的問題才重要。”

史邁利把注意力拉回偉林身上,“告訴我,你帶了其他東西給瓦拉狄米爾嗎?”他問,“除了信封裡的東西之外?一份禮物,也許?他喜歡卻無法自己買到的東西?”

在回答之前,偉林全神貫注地思索這個問題。“香菸!”他突然大叫,“在船上,我爲他買了法國煙當禮物。高盧牌,麥斯。他很喜歡!‘高盧牌凱帕羅,有濾嘴,偉林!’當然!”

“那麼,他向米凱爾借來的五十英鎊呢?”史邁利問。

“我還他了,當然。”

“全部?”

“全部。香菸是禮物,麥斯。我愛這個人。”

絲黛拉看着他向門走去。在門邊,他謙和地握住她的手臂,領了她幾步,走進花園裡,避開她丈夫的聽覺範圍。

“你已經落伍了。”她告訴他,“無論你在做什麼,遲早有一邊要停手。你就像集團一樣。”

“安靜聽我說。”史邁利說,“你在聽嗎?”

“沒錯。”

“威廉不能對任何人提到這件事。在倉儲中心,他喜歡和誰說話?”

“全世界的人。”

“那麼,盡你所能吧。除了米凱爾之外,還有誰打電話來?即使是打錯電話的?鈴響——然後掛掉的?”

她想了一想,搖搖頭。

“有人來過這裡嗎?推銷員,市場調查員,傳福音的人,兜攬生意的人,任何人?你確定?”

絲黛拉仍然凝視着他,她的眼睛似乎真正瞭解了他,流露出欣賞的神色。接着,她再次搖搖頭,否認有任何他所說的共犯來過。

“走吧,麥斯。你們都走開吧。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有多糟。他已經長大了,他不再需要主教了。”

她目送他離去,也許是要確定他真的離開了。他開着車,有好一會兒,瓦拉狄米爾那捲放在箱裡的底片,彷彿藏起來的錢一般,令他煩躁不安——它是否依然安全,他是否應該查看一下或換個地方,因爲這是以生命爲代價穿越邊界帶回來的。但駛抵河畔時,他卻有了其他的想法和目標。避開切爾西,他加入北區星期六繁忙的車陣中,旁邊多是開着舊車的年輕家庭。一輛有着挎斗的黑色摩托車,如影隨形地跟着他到布魯斯貝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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