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療傷
薰香掩落,煙霧嫋嫋散去。
聶向晚捧來一套乾淨的衣袍,放在桌案上,一低頭,就聞到了清淡的杏花香。青龍鎮葉府外的那片杏林,香霧繾綣,牽引了她多少美好的記憶,想必在他心底,也是一般的豔麗,開滿了灼灼花朵。
她的眼底溫柔了一些,心神稍稍渙散開去。
葉沉淵站着不動,喚了聲:“更衣。”
聶向晚回神道:“你先坐下,我替你包紮。”
葉沉淵仍然冰冷佇立,臉色蒼白如雪。
她低聲喚道:“阿潛,坐下吧。”
他的反應就是慢慢擡起手臂,無聲示意,要她脫去血袍換上新衣。
聶向晚當真剝下那件斑駁的袍子,低頭去銀盆裡絞熱手巾。葉沉淵中衣盡散,露出血汗重重的窄衫。他的左肩微微腫起,撐得那枚龍眼大小的傷口,不斷滲出血絲。
葉沉淵一動不動地看着聶向晚,冷淡道:“現在才覺得心痛,不敢看了?早先淨是撲到謝照懷裡,念着他去了?”
“我沒有撲……”聶向晚一擡頭,看見葉沉淵蒼白至極的臉,暗歎口氣,不再說任何辯解的話。
他又冷聲說道:“你與他親近,由着他替你擦汗,可曾想過我就站在你身後,看着你做出不守規矩的事?”
她看了看他,擡手擦去他額上的汗,他卻伸指冷淡一拂,拂去吹上眉頭的風一般,也拂落了她的好意。
她怔忪一下,暗歎道,火氣竟是如此大,再低頭絞了一趟乾淨的手巾。
葉沉淵掀落中衣,看也不看傷口,說道:“他只是外人,你護得這樣緊,置我顏面何顧?”
聶向晚試着走近一步,迎上他涼透骨的眼光,微微笑了笑,依然沒說什麼。他的臉驟然一冷,緊抿的脣隱隱泛出紫色,想是動氣的緣故,引得肩頭滲落一片猩紅。
他伸袖推開她的手,冰冷說道:“你是想看我死麼?”
聶向晚稍稍踮起腳,用手巾擦去他肩頭滲出的血水,再輕輕剝離他的窄衫。他的裸身強健有力,怎奈肩胛被洞穿,混雜着血汗與青紫瘀痕,將那片光潔的膚色摧殘得不成樣子。
她閉眼,輕輕擦拭他的傷,手指已在顫抖。
葉沉淵問:“怎麼不說話?”
“阿潛……”聶向晚低喚了一聲,只覺擦拭傷口的手臂有千斤重,索性挽住了他的脖子,將嘴湊到他耳邊,輕聲說:“別生氣了……都是我錯……好不好?”
他突然側臉看她,語聲像是帶着冰珠子,鋪天蓋地地砸下來:“你竟然不否認?”
聶向晚一怔,決計猜不到他的言下之意,只能隱約察覺到,他滿身的疏冷之感。
“否認什麼?”她試着問道。
“你做出不守規矩之事。”
她在他的注視下,不禁摸了摸臉,詫異道:“我沒有——我是說,什麼時候做錯了事?”
這話一落地,葉沉淵已經明白了箇中緣由,語聲沉到了最低:“原來你剛纔沒有聽進我說的話。”
聶向晚在心裡打了個突,立即回想一遍分心之餘所聽到的言語,逐漸明白了過來。
他看着她,冷冷道:“既然心思不在這裡,你去吧。”
她自然不敢走,回道:“先療傷。”
葉沉淵拂落聶向晚上藥的手:“片刻後我就會出來。”
聶向晚應道:“這些碧玉膏是本族特製的藥物,能治療箭傷,我小時也用過。”
他轉身垂手走向衣櫥,準備拿出禮服,不再理會她。她趕到他跟前,又挑出一些碧玉藥膏,細細抹在他的傷口處,再用嘴吹了吹。
葉沉淵冷臉看她:“不用大獻殷勤。”伸手就待揪住她的小辮,將她掀到一邊去。
聶向晚眼疾手快,徑直撲向他懷裡,抱住了他的腰身。
自然,此次也是付出了全副心思。
她緊緊抱着他,低聲道:“你的傷口又在流血……就是我看着,也覺得心痛……你消消氣,讓我替你包紮完。”
他連忙擡手摟住她,覺得肩傷也不是那麼痛了。
懷中有輕輕的心跳聲,極清晰,不再隔着咫尺距離。
“哭了麼?”葉沉淵問。
聶向晚放手,轉身去取裹傷的藥巾,他仍然揪住她的辮子,扯向自己懷裡。她吃痛,只得回來抱住他。
他在嘴角掠了一點淺笑:“死了也值得。”
靜寂中,葉沉淵問出在意之事:“你的肩傷怎樣?”
聶向晚被悶在懷裡,含糊道:“不礙事。”
她見他心情轉好,又凝力捕捉城外的動靜。晚風吹來,隱隱夾帶馬蹄之聲,只是不再聽到有流民的驚惶呼叫。既然安穩,想必烏爾特族沒有開殺戮,滯留在內宅的她也稍稍放了一半心。
葉沉淵摸着她的臉,摸到一手冰涼,不禁問:“在想什麼?”
“烏爾特族之事。”
“怕他攻城?”
聶向晚嘆口氣:“怕他屠戮百姓。”
葉沉淵淡淡道:“不會的。”
聶向晚想了想,朝他懷裡湊緊了些,問道:“你怎會這般瞭解他們?”
葉沉淵右手撫進她的肩衣,摩挲那道被劍氣所劃的傷口,漫不經心說道:“十四年前我去域外參加雪獵大會,撥得頭籌,烏爾特親王賞我一把金角匕首,同時也許諾爲我做成一件事。這次他們前來便是踐行誓約,只要見着我了,由我所說‘可行’兩字,他們就算交付了任務,會自行離去。”
聶向晚掙脫開來,推他:“癥結果然在你身上,那你趕緊去城外,喚他們退兵吧。”
葉沉淵斂了眉頭,淡淡說:“不急。”
葉沉淵所說的不急,是真的不急。一來他知道聶派人的想法,無非是已推斷出他與烏爾特族之間有關聯,準備將他扣留爲人質,脅迫烏爾特族退兵。二來他遲些出去,讓烏爾特族城前叫陣,給北理守軍施加壓力,造成的局勢也對他有利。
聶向晚催促過後,看着他澹淡的眉眼,逐漸又明瞭他那雷打不動的決心。她抑制住心急,儘量面色如常地勸他離去。他不動,她便好脾氣地候着,倒是給了他許多可乘之機。
葉沉淵摟住聶向晚的腰身,極力擡起左臂,掀開了她的衣領。她微微掙扎,他便說道:“別動,這隻手痛得很。”她果然不再掙扎,他費力拂落她的衣衫後領,看到一片白皙的肩膀。
他乾脆地紮下嘴,在她的前肩、脖頸到處吻了吻,順便採擷走幾縷淡遠的梅花體香。眼見他的嘴脣越滑越低,她推開他的臉,急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他在一片軟香溫玉中擡頭,微微笑了笑:“險些忘了正經事。”
葉沉淵提及的正經事,便是檢查聶向晚的傷口。看傷口而已,實在沒必要退下她的大片衣衫,但他堅持要查探得清楚,不可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疤痕,誑得她雙眉緊斂,無奈之下,她遂了他的心意。
葉沉淵靜立待她。
聶向晚掩着衣襟,遮住了前胸,露出光潔如玉的後背,秀肩仿似不堪風寒,在微微顫抖。
葉沉淵站在她身前說:“給你上些藥,不會痛了。”說着,他當真塗抹了一些藥膏,在她那條微不足道的傷痕上。
她耐心地等着,由他整飭。他還在細細塗抹,她就擡眼說道:“好了吧?”
他替她穿上衣衫,面色極溫柔。
見他高興了,她才勸他坐下,用他先前極度嫌棄的軟帛夾板,一前一後給他固定好了左肩。他忍着僵硬的觸感,緊閉嘴不發作,她緊緊拉住他拂肩的右手,殷勤說道:“三日,穩定三日就好,等藥起效,便可癒合骨頭。”
看着她關切的眼神,他果然不再抗拒。
一切整飭完畢,葉沉淵卻沒有起身走出的意思。
聶向晚延手作請,他淡淡說道:“質子出城約降,需穿禮服。”
她稍稍氣結:“我送你上城頭,不是約降,只是商談。”
他冷淡依舊:“在我眼裡便是北理約降。”
考慮到他一貫的習性,她放棄與他辯解,轉身去衣櫥,捧來太子冠服,放在桌上。他依然伸開兩臂,示意她更衣。她暗歎,這不是折磨人麼,又順從地替他換好所有衣物。
聶向晚站得近,就在葉沉淵懷裡,聞到他的衣染清香,還有淡淡的碧玉膏氣味。葉沉淵的嘴角始終挑着笑,閒暇時,他還能親吻到她的臉頰、雙脣,甚至是令他掛念的地方。
最終,第二次更衣完畢。
葉沉淵身穿典雅的玄色衣袍,除袞冕組綬,以紫玉冠束髮,靜立在聶向晚面前。他的衣襟、袖口走繡着五色絲線章紋,華美而精緻,勃發出至高無上的王族風儀。
一襲華服加身,襯得他的眼神過於肅穆。
聶向晚見他始終看着自己,問道:“怎麼了?”
“太子佩劍。”
隨即她纔想起,以禮服示人,的確需配長劍,左右並列翠華儀仗。她匆忙走到街外,取來釘紮在樹上的古劍蝕陽,擦拭乾淨,雙手遞交過去。
葉沉淵卻不接。
聶向晚詫異道:“又怎麼了?”
他淡淡說道:“我左臂已傷,身旁無一名侍從,自然由你來捧着這把劍。”
她怔道:“如此說來,我又成爲殿下駕前的走卒了。好吧,一切依了殿下。”
他依然不動,她不禁慍怒:“殿下還需要什麼?一併說了來。”
葉沉淵沉頓一下,冷冷道:“你今日棄我而去,只護謝照——”
有了前番對陣的經驗,聶向晚的應答變得及時而熟練:“是我錯了,殿下息怒。”
“錯在哪裡?”
“應當以你爲重。”
“真心話?”
“絕無假意。”
他抿緊嘴,冷淡瞧着她。她走前一步,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低聲道:“走吧,阿潛,時候也差不多了。”他佇立不動,她摟住他的脖頸,親了親他的脣,說道:“這次出去,我會護住你,絕不會讓你再傷心。”
葉沉淵果然轉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