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安息

151安息,十年沉淵,五度言情

伊闕皇城未經戰火摧殘,依然落得巍峨秀麗,皇嗣居住的商秋院內,搭建了流蘇花架與鞦韆。正對着一間薰了暖香的閣子,不時透出錚錚金石之聲。

隨手撥弄鳳首箜篌的是位美貌少女,她穿着杏紅的衫裙,烏絲直披身後,映着雪白的肌膚,比秋花更加灼眼。灑掃侍從喚她繼續拂塵,她聽也不聽,仍然隨心玩弄着琴絃。

侍從念她終究是已故宗主袁擇的愛女,沒有多爲難她,瞥了她兩眼後就走開。

袁驪極喜歡在謝照院落裡逗留,盤桓之處,總有驚喜引得她駐足觀望。比如說花架下的那隻鞦韆,用藤蔓裝扮了,小黃鳥喜歡花草味道,還曾來這裡唱過歌。更不提閣子里布置着各種精緻的筆墨書畫,偶爾翻一翻小盒子,還能讓她看到扎得栩栩如生的草蜻蜓。

袁驪忍不住想,到底是誰,能這樣得到二殿下的青睞,替她準備了一座女孩兒都向往的庭院。

轉念想到二殿下的容貌,袁驪又禁不住頰飛紅暈。

父親叛亂,被農奴所殺,家裡的錢銀、田地、人口悉數收繳入宮廷,她自此落入奴婢的賤籍中。查封塢堡那日,外面的人向她嘶喊着什麼,面孔極其憤怒。她嚇得不知怎麼辦,正在危急時,一道凜然的身影馳馬衝入,破開一衆農奴,以嚴整聲威平息了動亂。

馬上的謝照說得十分清楚:“罪不及家人,袁小姐既是玉葉出身,需給她留得一份尊貴。”

當時的她並不知道,有粉面謝郎之稱的二殿下向來憐憫弱者,尤其善待孤苦無依的女孩兒。她蒙受他這一次援救,將他放在了心尖上,只想着與他多相見。

巧的是,當今新任國君似乎懂了她的心思,特意擢派她到二殿下的院子裡做灑掃婢女。

不成曲調的箜篌聲似亂入飛澗的流水,終於讓按捺不住的李若水提裙衝了進來。

袁驪慌忙行禮。

李若水近期正在苦練皇后禮儀,最看不得別人在她面前快活。她挑剔地看了袁驪一眼,冷哼道:“衣衫也不會穿,頭髮也不會梳,不知學着誰了,裝成千金小姐的樣兒。”

袁驪撅嘴,橫過去一眼。李若水生氣,擡手要打,手腕已經被來人抓住,袖口的丁香花氣息直透出來,渲染了清麗的秋景。

李若水轉眼笑道:“阿照哥哥。”

謝照放下李若水的手腕,淡淡道:“我說了,不準爲難袁小姐。”

李若水拉住謝照的衣袖,嬌嗔一番,眼見他的臉色仍是淡淡的,哼了聲,推開袁驪就跑了出去。

袁驪施禮:“多謝二殿下。”

“退下吧。”謝照徑直走向主廳大門。

“二殿下等等!”袁驪急忙喚住了謝照,遞過去一隻草扎的蝴蝶,小聲說,“瞧瞧這個,喜歡嗎?”

謝照回頭看了看袁驪手上的小玩意兒。

蝴蝶翅膀用打薄的絹布繃着,迎風微微顫抖。

“哪兒來的?”謝照遽然變了臉色。

袁驪怯怯說道:“昨兒天黑,我見二殿下在閣子裡彈箜篌,就站在院外偷聽。公主卻說我對二殿下不懷好意,將我拉到偏殿,打了一頓掌心……我正躲在柱子後哭着,一個穿烏衣的姐姐走過來,給我這隻草蝴蝶,還逗我開心……我對她說二殿下的屋裡也有許多的草蜻蜓,惹得我羨慕,姐姐就手把手教我扎這些小玩意兒……”

謝照一把抓住袁驪的胳臂,急問道:“她來過這座院子嗎?”

袁驪怯怯點頭:“她看了窗子一會兒,才走的。”

謝照轉身就朝外走,走了幾步,猛然又想起此時的光景已經不是昨夜,再也找不回那個人的影子了,不禁頹然靠在了門口。

袁驪終於明白這滿院的花兒滿屋的珍奇是爲誰置辦了,將嘴脣咬了又咬。最後她走上前,牽起謝照的袖口,輕輕拉了拉:“我想那位姐姐肯定是個有心人,怕與二殿下相見,惹得二殿下傷心,所以纔不聲不響地走了。謝飛叔叔不是對二殿下說過,‘徒留傷感,不如不見’麼?所以謝飛叔叔也沒有告辭,就離開了皇宮,只託我好好照顧二殿下。”

她拿出謝飛委託轉交的書冊,送到謝照面前,說道:“謝飛叔叔將畢生研究的心血記入這本冊子裡,單獨留給了二殿下。還說過,大約一月後,郭果小姐就會押着謝族地下錢莊的資財入北理,助二殿下重新修復國力。”

謝照悵然道:“我只想追隨他們而去,不當這什麼二皇子。”

袁驪想了想,說道:“可是二殿下也必須要有擔當啊,謝飛叔叔說了,二殿下生在這座宮廷,就是不容更改的身份,走到哪裡,都無法割捨掉與北理國的血脈聯繫。”

擔當,又是擔當二字。

謝照看着逐漸高升的秋陽,看着光彩灑落在那些花枝藤蔓上,心底無端變得空落起來。十一年前的謝一,如同朝陽一般奪目,如同春花一般美麗,他總是替她梳好髮辮換好衣衫,目送她遠去完成早禮儀式,那時的他和她,還沒想過此後的磨難,需要他們共同承擔起來,甚至是放棄一些原本擁有的東西。

葉沉淵指定的合約條件,謝照是明白的。最終,那人奪走了謝一,謝一也必定會遵守條文,終生不踏上北理國土一步,以求免除干戈。最終,他必須擔當起皇子的責任,繼續留守着北理宮廷。

可是一年一年過去,他都無法見到謝一的面啊,那些笑過的場景、說過的話,難道還要繼續化作記憶陪着他嗎?

謝照背對袁驪扶住了院門,不想流露出任何傷感的模樣。

袁驪將草蝴蝶翅膀抖動一下,撲閃在謝照眼前。“二殿下,我不知道怎樣說才能讓你開心,可是我想,人這一生會不斷地告別親人和朋友,還有很多都來不及說上一句辭別話兒。既然知道要傷感,不如放手不見面。我的父親,在公主大婚那天早上離開我,到了晚上再也沒有回來,其實也是這樣的……二殿下你看,我還能笑得出來,因爲這以後的路,要靠我一個人走完呀。”

謝照轉頭看了看袁驪的笑臉,透過她的眉目,仿似又看到了一抹靈動而活潑的影子。他摸了摸她的頭髮,無聲喟嘆。

伊水河畔,金漆龍舟昂首佇立。

謝開言騎白馬而來,穿過草木深深的山道,徑直踏上渡口。

聶無憂站在舟首,着錦衣束玉帶,玉容生光,再也不復當年的溫潤模樣。可是對着他的謝開言,烏衣舉風,膚白如昨,仿似從未經歷過十一年的變亂,就這樣騎着馬從烏衣臺衝出,帶着一陣明光跑向了他。

他知道,那是記憶中的印象,飛揚而狡黠的謝一,在他心裡烙下了印。除此以外,他必須持禮相待。

謝開言翻身下馬,施禮道:“見過陛下。”

聶無憂忙道:“千萬不可這樣生分,你就像我的親妹子,見不見禮都是一樣。”

謝開言依然恭敬說道:“離開北理前,我有兩句話想進獻給陛下。”

“請說。”

“北理巫覡風氣濃重,民衆大多愚昧,陛下不能急除這股風氣,動搖了民衆根本。可廣辦學堂,徐徐教訓他們。”

“這個自然知道。”

“陛下兼愛各族民衆即可,無需更國號爲翎。”

聶無憂有些驚訝。

謝開言坦蕩地笑了笑:“當初立盟約助陛下取得北理時,叔叔多有不願之心,我爲了安撫他及一衆跟隨者,纔打出改建國號的旗幟,這樣,也能便於聚集一批南翎流民。現在各族民衆融和在一起,深得陛下的寬和仁愛,再區分國界,實在是無必要之事。陛下開創新國,勤勞理政,已達成我的心願。就此,我願陛下聖體安康,一世推行仁政主張,將恩慈之風秉持到底。”說罷,她彎腰深深鞠了一禮,長喚道:“望陛下記住此時,記住我的心意。”

聶無憂上前扶着謝開言的手臂,應道:“必然記得。”

謝開言微微躬身,牽馬退向渡口。

聶無憂喚住她:“妹子,我其實捨不得放你走你懂麼?”

謝開言施禮應道:“陛下與我同處在一個個風尖浪口,爲了各自的擔當,選擇了不同的路。既然選了,應無理由後悔,只能一肩應承下去。其他瑣事,陛下不必考慮。”

她站在河岸微微低頭示意,聶無憂下令開動龍舟,遠離她而去。

謝開言騎上白馬,慢慢朝着華朝大陸走去。馬蹄散漫而行,她也不催,一路隨意看看四處的風景。到了寧州邊境時,她便多了一位陪同。

謝飛叔叔駕着一輛青幔馬車在等着她,眉目鬢髮竟然染遍了霜華。她催馬疾馳過去,來不及問什麼,他已坦然說道:“叔叔快要走了,來陪你最後一程。”

謝開言的眼淚瞬間落下。

謝飛執起她的馬繮,緩聲說道:“生老病死是常事,你不用傷心。我的心願已了,又能看着你堂堂正正地走回來,心底很是高興。再朝南方走下去,我就能回到烏衣臺。我只後悔,不該把整個謝族的規訓壓在你的身上,讓你活得很不暢快。”

謝開言坐在馬上無聲流淚。

謝飛多次勸慰,終於使她忍住了傷痛。兩人結伴而行,歷時十天,走進了汴陵。

汴陵風光秀麗,蓮花河畔祈子樹上,依然掛滿了五色香包,一道道氤氳的霧氣充斥着整條街道。

謝飛環顧左右,長嘆道:“太子的治理手段果然不一般,我們一路行來,只看到百戶殷實城鎮富足的好光景,還從來沒見過哪一處稍稍流露出頹敗氣,更不說這汴陵。”

謝開言並不應答。

謝飛淡淡道:“有心事?”

實際一路上謝開言都有心事。

謝飛顯然懂她:“我如果去了,你不準跟來。我已在郊外焚香告祭天地,免除你謝族族長一職。我既是刑律堂長老的身份,說出這句話後,即刻就能見效。”

謝開言仍不語,面色始終木然。

謝飛又道:“我知道你不大甘願回到太子府中,但你現在身份干係十分重大,稍稍踏錯一步,便會引得太子動怒發兵。太子向來目空一切,言出必行,大概也只有你才能穩住他,勸得進一些合適的國策建議。”

謝開言回道:“我不願受他的條文法理束縛,我想接孃親回到烏衣臺。”

謝飛沉聲道:“那也必須是在兩國和平不起干戈的大局下,才能滿足你私心裡的願望!”

他並非是故意這樣強壓着她,只是他太瞭解她的心結不易解除。比起她以死謝罪全族亡靈的結果,他寧願推着她一步步走進太子府,至少在他死後,她能衣食無憂,能規勸太子行善事,造福兩國子民。

謝開言無奈應道:“好罷。”她慢慢走向王府那條路。

謝飛又牽回她的馬繮,吩咐道:“聽我的話,先去太子府,至少要讓太子看得出,你是以他爲重。”

東街太子府之前的商道,風車哨子、火爐銅笛聲此起彼伏。謝開言見人多,下馬穿行街道。走上玉石街後,四周境況就落得安靜起來,遠遠可見一座巍峨府城屹立於前,用金漆硃紅大門勃發出威嚴氣象。

大門緊閉,不留一人。

謝開言牽馬轉到西側,門戶依然未開。她想了想謝飛叔叔的督促,又不便離去,只得再轉到第三處偏門。兩名華衣值守侍從一看到她的面相,雙雙吃了一驚,過後瞥到一旁白馬的徽志額飾,他們猛然清醒過來,施禮道:“見過太子妃,快請。”

謝開言看明白了,太子府的人並不知道她仍活着的消息,或許,葉沉淵並未傳回任何飛信,告訴府裡她將回來的事情……她尋思着,是不是來錯了?

一道頤指氣使的女聲從後方傳來:“給我關上所有大門,都退到閣子裡去。”

兩名侍從正遲疑不定,盛裝打扮的閻薇已經轉出了身形,拖着明麗的裙幅,徐徐走上臺階。她招招手,從閻家跟隨來的親信們忙衝上前砰地一聲關閉兩扇門戶,將謝開言阻隔在外。

侍從驚惶道:“娘娘千萬使不得,她,她可是太子妃啊!”

閻薇冷笑:“太子妃又怎麼了,只要是做了華朝的公敵,人人得而誅之!更何況我又不曾殺了她,只是要她認個錯而已!”

儘管閻薇把持太子府後宮已久,在禁內也有一些勢力,那兩名侍從還是分得清輕重緩急的。他們想撲過去搶開門,閻家親信一擁而上,將他們反綁着拖走了。

“姐姐你聽到了麼?薇妹可不曾有意爲難你,只要你認個錯,在我閻家萬數忠骨墳前燒炷高香,我就好好給你打開這扇門,接你進來。”

閻薇慢悠悠地說着,自然不知牆外的謝開言拉着馬已經走開了。白馬極通人性,認得熟悉的門戶,低頭咬住謝開言的肩衣,不肯再動一步。謝開言無奈,只得轉身站着,隔牆聽着閻薇繼續呼喝。

閻薇聽見外面響起的馬鼻聲,知道謝開言仍在牆後,說得愈發冰冷。“如果我是你,索性不用回來了,身份不尷不尬的,讓殿下好生爲難,在朝臣面前丟盡了臉。可笑的是,殿下爲你神傷幾月,你還活得好好的,偏生跑到北理去,當起了華朝公敵,在邊境殺我閻家整支軍隊。你手上染了血,心裡也沒個廉恥麼?還敢堂堂正正走回來,出現在我面前?”

謝開言一聲不吭地生受着閻薇的譏諷,根本不作反駁。

閻薇冷笑連連:“莫要怪我教訓你,權當我爲殿下出一口氣。再說了,我本來就是後宮之主,你想回來,還需聽從我的管教。”

她拍拍手,招呼親信搬來座椅,理好裙幅,一派閒適地坐定。

牆外謝開言說道:“閻良娣說完了麼?”

閻薇擡手掀開杯盞,淺飲一口潤喉的花果茶,淡淡道:“還沒完呢,你給我仔細聽着。”

謝開言回道:“立場不同,多說無益。”

閻薇譏笑:“既然姐姐始終要站在殿下的對立面,沒把自己當做華朝人,那就不用回這個太子府啊。”

“我自然不用回來,只是這匹驊龍,如此名貴,卻是萬萬耽擱不得。”

謝開言話音剛落地,牆外便傳來白馬的嘶鳴聲。閻薇擡頭朝外望,只見一道雪亮的影子從天而降,徑直越過高牆,向她飛撲而來!

閻薇尖叫,被白馬撞倒在地,立時暈迷過去。親信們急忙圍過來救治,來不及打開門替主子色厲內荏叫上幾聲,玉石街上已經沒了任何人影。

謝開言轉到太子府正門前,紅柱後露出半張如花顏面,與她一樣生着相似的眉眼。

謝開言看向王潼湲:“王小姐沒被閻良娣欺負夠麼?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王潼湲紅着眼眶:“姐姐……”

“不敢當。”

王潼湲鼻子一酸,哭了起來:“姐姐當真不回麼?那我往後的日子可就難捱了。”

謝開言遞過手帕,淡淡道:“不去孃親身邊侍奉湯藥,倒是想着在太子府過輕鬆日子。”

王潼湲咬脣:“殿下不放我走嘛,說是要指配婚事給屬官。”

謝開言不再聽她辯解,轉身走開。

王潼湲忍不住稍稍大聲喊道:“姐姐千萬不要着了閻良娣的道兒!殿下本來把閻良娣趕回了閻家,令她列出所亡家軍的名錄,等着以後上報給朝廷,沒說過要接她回來。她是自己跑回來的,還特意在這兩天支開了花總管,帶着一批隨從耀武揚威,也不知個羞恥……”

謝開言徑直遠去,急得王潼湲跺腳。

暮色中,謝飛駕車前往南方,花白頭髮迎風飛揚,十分顯眼。謝開言不費多大力就追上了他,與他一起並肩而行。

謝飛奇道:“怎麼不聽叔叔的話?又跟過來做什麼?”

謝開言轉述一遍太子府側門前發生的事由。

謝飛嘆氣:“太子怎會生得這樣糊塗,任由一個妃子把持了大權,挑着你爭鬥?”

謝開言不辯解。

謝飛生氣一事,責問:“那女人在爲難你時,你也是這樣一句話不說麼?我是怎麼教你的?對待敵人怎能手軟?必要時一定給他致命一刀!”

謝開言冷淡道:“不用動刀,閻良娣必死,我何必髒了手。”

謝飛追問緣故。

謝開言不再隱瞞,釋疑道:“閻良娣派人私下截住了殿下傳回的飛信,沒人知道我在這幾日會回到汴陵,只她知道。她掌了後宮大權,像平日那樣操持一切,府裡的人自然也不會生疑。她將我攆走倒不是什麼大罪,只是殿下容不得她作弄的手段,勢必藉機剷除閻家最後一點勢力。到那時,別說是她,連她的父親及宗親,恐怕都逃不過制裁。”

謝飛默然半晌,嗟嘆:“太子府裡多是非……”

“那麼叔叔不要催我回府裡去。”

謝飛整容說道:“你的身份干係不比旁人,太子惦着你,不惜動用政令要你回去,那就是表明你的重要性。”

謝開言不應聲。

謝飛沒有迫得很緊,舒緩了口氣說道:“罷了,隨我回一趟烏衣臺吧,隨後再說你的去留。”此後他便瞞住謝開言,提筆寫了一封令他內心苦痛卻又無奈接受現狀的密信,通過情報棧投遞給正在遠方處置國事的葉沉淵,將謝開言託付給了他。

經過連番趕路,青幔馬車載着兩人回到原南翎故地。殘陽晚照,街巷荒敗,離披萋萋白華霜草。原先做工造船的七千南翎遺民盡數遷往華西,在華朝土地上生根落戶,已融入當地子民中。偌大的烏衣臺在暮色風聲中便落得冷清了些。

謝開言告訴謝飛,孃親早在十多日前先一步回到故居中,並遣退了一衆從王府跟隨過來的奴僕。她在王府外打探到這些消息,沒有驚動任何一人,徑直出汴陵追上了謝飛,與他一起回到烏衣臺。

烏衣臺下草木凋零,濃似墨的夜色裡亮起一盞孤燈,指引兩人來到陋巷民居前。

謝開言低聲道:“孃親離開這裡已經有二十年,自孃親離開後,我再也沒有回來過。”她用手摸了摸小院木門上那些斑駁的痕跡,又感嘆道:“沒想到二十年後,我又回來了,叔叔也來到了這裡。”

二十二年前,一襲灼灼烏衣的謝飛走進這間普通的民戶院子,向當家婦人提出要帶走她的孩兒,去做五萬謝族子弟的首領。再過兩年,他又婉言勸走那名婦人,着力培養她的孩兒獨立處世的能力。

如今歲月做起了司儀,悠悠轉過一個身,將他們三人再次提聚在一起,靜看他們的悲喜。

燈下,謝母擁被而臥,面色蒼白,眼裡的光彩卻是堅定。

她終於等到了久別家園帶着滿身風霜歸來的女兒。

謝開言跪在病榻前,恭恭敬敬叩了一個頭:“孃親,女兒不孝,現在才能來看你。”甚至是讓她來不及侍奉湯藥。因爲對於迴光返照的病人來說,任何靈丹妙藥已經失去了效用。

謝母伸出一截枯瘦的手,腕上的玉鐲潤着一點柔和光澤,除此外,已不見昔日美人的風儀。

“小囡……過來……讓娘好好看看……”

謝開言膝行過去,撲在榻側,忍住了哽咽:“孃親還是這樣喚我……可是我不配做孃親的小囡……”

謝母費力地撫摸謝開言的頭髮,笑了笑:“傻孩子,是娘對不住你,沒保住身子去你身邊。”她戀戀不捨地將手掌抵在謝開言淨白的臉上,笑着說:“我的小囡還是不會梳辮子,像個長不大的姑娘。”

謝開言忍淚,轉身過去,低坐在榻旁,任由孃親支起手替她梳理髮絲。

謝母輕輕哼着:“蛐蛐兒翅膀馱月亮,小花兒淡淡香。星星睡着雲朵兒追,草蜻蜓飛出光……”

謝開言一聽熟悉的民謠,淚水無聲流下。

謝飛等待多時,才推開房門走進小小的居室裡。

謝母細細看着眼前霜白頭髮的老人,到了最後,才能辨認出來。“是小囡的叔叔麼?”

謝飛躬身施禮到底,誠懇道:“謝飛愧對夫人,讓夫人流落在外多年,如今才能帶着謝一回來。”

謝母忙喚道:“叔叔不必多禮,孩子出落得有擔當,全憑叔叔的教導,我心裡也是極高興的。”

三人在燈下各自敘說往事,謝母力虛,說不了幾句便昏然閉上眼睛。謝開言神色大慟,仍極力抑制住語聲中的悲慼。她跪在榻邊,握住謝母的手,低低喚道:“孃親……孃親……小囡想一直陪着你……”

謝母費力睜開眼睛,露出最後一抹美麗的笑容,說道:“將娘葬在金靈河岸上,讓娘以後每天都能看見你。”說完後便絕了氣息。

謝開言哀痛大哭。

天明,舊南翎國東海源頭金靈河畔,謝開言親手壘了一座孤墳,依託在濃濃的翠華之中。她相信,待來年,這裡便能垂下滿枝芳華,陪着她的孃親度過一個個絢麗的春日。

謝飛持笛吹奏一首《安魂曲》,沉渾聲調激盪在空曠的河水上。

謝開言默默佇立,看着奔騰不息的母親河。

過後,謝飛才說道:“聽說你孃親多年侍奉道學,也曾與天劫子前輩、文謙先生有過數面之緣,受得他們的一些點撥。如今她也去了,你替他們念一段經文超度吧。”

謝開言跪在草地上,用手搭上墳包,開始低低念道:“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門。富貴如一夢,浮生能看悟……”身後寂然無聲,她念了一段猛然回頭,纔看到謝飛靠在樹身上,已然閉上了眼睛。

謝開言急撲過去,呼道:“叔叔!”

可是她的叔叔再也不會睜開眼睛,飽經風霜的臉上也沒有一絲痛苦的神情,就在她的一段超度亡靈的經文中,走得那樣安詳。至死,他都站着的。

天暮,謝開言撫摸過每一株草木枝條,徐徐走上烏衣臺。受封爲謝族預備族長那一天,叔叔牽着她的手,穿過一道道玉石街,將她送到最前的那塊金磚上。當時是燦燦春日,街巷兩旁家家戶戶敞開了紗屏,對她露出一株又一株花樹,奼紫嫣紅的景象吸住了她這個孩童的目光。

許多人站在兩旁,穿着各色衣衫,靜靜等待謝飛牽着她走過。他們的孩子,流露出羨慕的眼色,向她投來過多的關注,在十年之後,隨她一起穿上了烏衣。

叔叔稍稍捏緊了一下掌心,對她說:“謝一,記住此時。”

她站在金磚上回過身,數以萬計的謝族人躬身施禮,從上到下,像是掀開了一場聲音的海潮。“參見大小姐!願大小姐帶領我族永保昌盛!”

連綿不斷的呼聲層層疊疊落下,不曾消磨在數不清的人潮之中。她的身子過於矮小,甚至還看不清面前衆人的模樣。

“記住,他們就是你的責任。”叔叔最後說道。

那時的她從來不知道世間有一個鐵律:一件事情的開始,永遠意味着另一件事的終結。

從此後,她放棄了玩樂、放棄了孃親、放棄了一個女孩的嬌嗔,逐漸站在人前,用瘦弱的肩膀承擔起五萬子弟的教訓。

她曾想過,如果年少時不去金靈河畔,就不會遇見句狐,與之相應的一切,隨後也不會遇到。可她還是無可避免地戀上一個人,讓她憐惜他的冷、他的苦,讓她忍受應得的懲罰,只爲再次來到他的身邊。當世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她一夢醒來,只剩下了孱弱的記憶,告訴她,她曾是謝族族長。

她只能朝前走去,朝着微弱的光芒處走去,哪怕是要她燃焚自身,用殘存的力氣爲跟隨的人照亮一步之路。

她終於走到了最後,堂堂正正走回烏衣臺。她記得很清楚,當初她就是踏過這塊金磚,向着華朝走了出去。

她已戀過,即使心中累積了傷痕,也不曾後悔。

金磚蒙沙,光彩猶在。

謝開言蹲下身,摸着磚角鐫刻的“謝開言”三個字,低嘆道:“謝一的心願已了,謝開言能幹淨地走了。”

夜色微冷,海面生煙。霞彩透過烏沉的雲,落在碧色寒水上。

謝開言扶着裝載謝飛屍身的木排,涉水走了一程。海水裡埋葬了一個又一個謝族的忠魂,即使用嘶鳴的風也無法撕毀他們的傲骨,所以每一次紅日初升時,便能聽見烏衣臺傳遞迴的金鐘敲擊聲。

海風又在咆哮,撞得金鐘轟鳴。

謝開言不忍放手木排離去,因爲這廣大天地間,如今只剩下她一人,連皓雪眉目的文謙先生也在彌留之際,隻身走入海水裡,先一步離開了塵世。

謝開言回頭看了一眼遠處屹立的烏衣臺,閉上眼睛,跟隨叔叔的木排,扎進了海里。浪頭打過來,裹得她全身冰冷,她卻感覺不到痛意,放開手腳直沉海底。

她早就知道,這是最溫和的氣息,如同花瓣墜入大地,如同遊子行吟千里,她放棄了徒勞的掙扎,沉入了最嚮往的地方去。

27 謝郎下141 開戰154 教導22 連城鎮25 蓄力54 盜情32 詰問第157章 贖罪139 心願12 回憶50 契約93 吵鬧114 出使35 秋獵134 哄勸87 破曉二142 說服21 心計67 緊逼77 照顧23 不悔74 癡傻27 謝郎下5 定策9 天階117 交談56 交戰115 佈置6 遺忘106 空章節154 教導39 相會上55 伏擊8 求醫89 破曉四124 送禮65 忍受138 空95 聽聞1 沉睡34 冷落81 玩鬧41 退敵105 空章5 定策60 相對156 靠近20 同行62 想見89 破曉四3 大婚141 開戰149 獻禮134 哄勸123 商議132 防範129 撤退63 疏遠12 回憶122 安頓57 刺卓上86 破曉一152 消沉92 破曉七106 空章節129 撤退64 知情2 破冰22 連城鎮50 契約51 借兵47 波折123 商議5 定策95 聽聞34 冷落147 海龍125 誘酒131 看守144 強攻22 連城鎮77 照顧99 空章節139 心願91 破曉六74 癡傻10 石窟83 暗算129 撤退19 跟隨99 空章節138 提婚45 禮待143 明白40 相會下133 恢復34 冷落94 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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