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0
2004大年三十,溫家很熱鬧。
辛家爺孫,陸流,陳倦,孫鵬,不知怎的,像是約好了,一齊踏的溫家門。
情況很詭異,大家很憂傷。
辛老掃了漂亮嫵媚的陳倦一眼,稀罕,這是個男娃娃還是女娃娃,但也不在意,只當是溫家的親戚,一聲大嗓門,溫三兒,老子來了,快泡好茶。大手掂着辛達夷,跟掂小雞仔兒一樣,大步走進客廳。
辛達夷心虛,直冒冷汗。他攔不住爺爺一時興起,來溫家過年的念頭,但是知道陳倦必定在,兩人關係又有些說不清,着實不願讓他和爺爺碰面。
陳倦則是斜眼看辛達夷,邊扇涼風邊冷笑。前腳剛踏溫家門,後腳陸流也到了。
陳倦扭頭,和陸流對視了半天,彼此裝作不認識,相安無事,進了溫家門。
大家坐穩安生還沒三秒鐘,孫鵬頂着雪,走了進來。笑眯眯給溫老辛老拜完年,溫媽嘴上驚喜着小鵬怎麼也來了,心裡卻直泛嘀咕,幾家鄰居關係雖好,但還沒好到到別人家蹭年夜飯的地步吧,當然,辛家和他們家關係親密,陳倦一人在京無依無靠,陸家有溫家百分之三十的參股也就算了,可是這孩子算怎麼回事兒。
孫鵬卻把手上幾大盒的禮物遞了過去,都是貴重的保養品,說是孝敬溫伯母溫爺爺的,爺爺讓我給伯母爺爺拜年。
孫鵬的爺爺孫功和溫慕新是棋友,關係不錯,但也只是不錯,比起言勤辛雲良,一個戰壕爬出來的兄弟,還是差遠了。
咳,這個年,拜得有些早。
孫鵬桃花眼一轉,人精似的少年,他說,本不該叨擾溫伯母的,只是爺爺他們去看內部的晚會,那些東西,我不喜歡,爺爺知道我愛湊熱鬧,便讓我來您家,他說溫家聚仙氣兒,年輕人多,你溫爺爺喜歡小孩子,溫伯母也最是溫柔和藹,我這才厚顏來了。
辛老連連點頭,深表同感。他也不喜歡內部辦的晚會,演員總是演些陽春白雪的東西,唱些不明白的詞,拉些雲裡霧裡的曲子,起初幾年,新春犒勞功臣老將,他次次去,次次還沒睡醒,就散場了,被警衛員架進車裡,一幫子耍筆頭的老東西笑了他一路,打那以後,任天皇老子請,也是再也不去的了。
溫媽捏了捏孫鵬的臉頰,笑了,這孩子自小促狹,瞅瞅,說的話,比那些親姑爺到老丈人家的還周到。
大家大笑,點頭說是。
孫鵬拍拍身上的雪,看到言希,笑了,湊到他面前,眼睛明麗麗地朝阿衡陸流身上轉,怎麼樣,好戲還沒開演吧,我來得可遲。
言希想爆青筋,學馬大叔,獅子吼一聲你他媽給我滾!
阿衡一整天卻心情極佳,紅着小臉兒,看誰都喜笑,招待客人,走到陸流面前,也只是笑呵呵地說,您喝茶。
陸流也笑了笑,捏了個瓜子兒,在她面前晃了晃——溫小姐,這是花生還是葡萄。
阿衡彎了眉,像個小孩子軟聲回答——瓜子。
衆人下巴都掉了。
要照阿衡的性格,肯定似笑非笑地頂回去——您覺得呢。
這德行,八成跟誰誰有關……
十雙眼睛,戲謔的,惡毒的,曖昧的,憂心的,沒表情的,齊刷刷地定在言希身上。
言少臉皮厚,言少不臉紅,言少睜着無辜的大眼睛又一一看了回去。
吃完夜飯錢,大家坐在一起看春晚。溫媽泡了兩個高腳杯的紅酒,遞給溫老辛老,說是軟化血管的對身體有好處,溫老連聲搖頭說喝着沒意思不如白酒,溫媽卻軟語哄公公都喝完了。辛老想起自己過世的兒子媳婦兒,眼圈都紅了,唬得達夷走過去,又做鬼臉,又翻跟頭,連猴戲都快上了,才把爺爺逗笑。
抹汗,爺,您怎麼還越老越小了。
辛老笑罵,滾,不孝順的東西,你爺還沒死呢,你就三天兩頭地給我鬧離家出走,我以後還敢指望你?!
達夷訕訕,伸出一根指頭,就一次,什麼時候三天兩頭了。
陳倦臉色黯了黯,輕輕對坐在身旁看電視的阿衡說——我不知道,別人家是這個模樣的,早知道,我就,我就不和達夷……
阿衡愣了,不曉得怎麼勸解。她明明知道陳倦和達夷已經逾越了朋友的情分,可是,又總覺得陳倦只是太孤單,所以並不忍心勸兩人分開,想着日子久了,達夷和陳倦都再成熟一些,事情可能處理得更好。
每一年的春晚,一羣人唱唱跳跳的,就指着中國人多底氣足。大家看電視,也是看個熱鬧,看個氣氛。大家隱約,心中也清楚,2004年的春晚,已經是聚了最多的人了,想見的不想見的,親呀仇呀的,總算是個團圓。有仇有劫的,狹路相逢,揹着人,自個兒慢慢算也就是了。
溫母比旁人感傷得厲害些,看着言希,這個孩子,也終歸是個陌路人罷了。
她看着他現在的模樣,卻還能比劃出二十年前他仰着大眼睛抓着她裙角的樣子,甚至,還不到她的膝蓋。
他的聲音滿是稚氣,他說,姨姨,下次去兒童公園,也帶小希,好不好。
那雙大眼睛,除了期待,還有忐忑。
那時,思莞被她抱在懷中,好奇而天真地俯視着這個沒有母親的孩子。
而小希把從美國寄來的糖果全部塞給思莞,笑得眼睛都是彎的,掂着小腳使勁兒拽思莞,說你下來快下來呀溫思莞,我爺爺說愛撒嬌的不是好孩子。
思莞最聽小希的話,在她懷裡亂扭,鬧着要下去,她便把思莞放了下來。
那個孩子,卻狡猾無比,伸出了一雙小手,說姨姨,抱,抱小希。
她愣了,抱起他,那個孩子,幾乎是迅速地摟住了她的脖子,小傢伙眼裡泛着淚,他說,姨姨,孫鵬他說我媽媽不喜歡我纔不要我的,他說你不喜歡我纔不帶我一起公園的,我知道我媽媽不喜歡我,那你喜不喜歡我。
那你,喜不喜歡我。
這句話,時空旋轉,到了2010年。
一個兩歲的大眼睛寶寶學會了春晚裡的一首怪模怪樣的歌,對着她,拍着小手笑眼彎彎的,他唱,我可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
恍惚間,二三十年,近乎半輩子,什麼都沒有變過。
她卻哭了。
那個孩子用小手抹她的眼淚,撅着小嘴說,外婆,你哭,你不喜歡寶寶。
她把那個孩子抱進了懷裡,泣不成聲,說外婆喜歡你,可喜歡你了。
這個流着她四分之一血液的孩子,終於成了屬於她的孩子,如珠如玉,不會再被辜負,也不會再被傷害。
他卻掂着腳,抱着她的額頭叭地親了一口,像極了他父親安慰人的樣子,撫着她的頭髮說,外婆乖,乖乖,不哭,媽媽說,哭,壞孩子。
她笑着把外孫抱得更緊——別聽你媽瞎說,你爸爸小時候就愛哭,可卻實在,是個好孩子呢。
快到2004年零點的鐘聲,阿衡思爾上樓清掃房間,家裡的老例了,除舊迎新嘛。
二樓兩側房間,阿衡思爾一人一排。
思爾掃到阿衡房間的時候,看到房間的抽屜沒合緊,便往裡收,卻合不上,打開看,原來最下層有封信卡在了木縫中。
掏出了,才發現是父親寫給阿衡而未寄出的遺件。
思爾想起父親未給她單獨寫信,心裡不禁有些嫉妒,嘟囔着親生的有什麼了不起啊我不疼你嗎爸爸你不公平,信的裁口整整齊齊的,思爾鼓起信封,向裡偷瞄了兩眼,卻看到“言希”的字樣,心中漏跳了半拍,鬼鬼祟祟掃了門外一眼,樓道並沒有人,迅速抖着手打開了信封。
看完,卻像個木樁子,定在了原地,臉色發白。
很久,聽到了腳步聲,轉身,阿衡已經在門外。
她眯眼,看到了思爾手中的信件,半晌,輕輕嘆了一口氣,問她——你看了?
思爾心思複雜,千頭萬緒,把信拍在了桌子上,臉色難看——照你平日綵衣娛親的老萊子勁頭,給爸燒的回信想必十分精彩。是不是謹遵慈父教誨,再不敢跟言希來往。怪不得呢,頭磕這麼響。
阿衡微笑着,卻說,從哪拿的,給我放回去。除了你,如果讓家裡的其他人知道了信的內容,你以後喜歡什麼,我便搶什麼。
這話,近乎,啊不,赤果果威脅。
思爾卻愣了。她說,你……到底給爸回了什麼。
阿衡說,就一個字,不。
思爾卻啊了一聲,口吃,你……還是溫衡嗎。
溫衡其人,最是迂腐愚孝,父母說話從不悖逆,高堂嫌棄自動消失,母親要打乖乖捱打,連在背後做小動作都不會。雖然因言希,和母親軟磨硬泡了許久,卻從不會惹母親半分不高興。
她曾經諷刺過此人,溫衡你是不是讀孝經女誡長大的。
此人卻回答得很淡定,我念三字經啓蒙的。
於是,溫家受寵的溫大小姐溫思爾像一隻鬥敗得小母雞,順順毛,再也不希得和溫衡鬥架,贏了也沒成就感,樂見她和言希那廝彼此折磨璀璨,拍手稱快好一對小賤人,啊不,是小璧人。
思莞還問她,我妹妹如果可以當你嫂嫂,你怎麼想。
她卻笑了,說我詛咒他們白頭到老不分離。
思莞摸她的頭,感嘆,是長大了啊,小丫頭,想想你小時候,使了多少絆子,哎,那傢伙,那真是一肚子壞水……
她翻白眼,說溫思莞你千萬別忘了那些絆子有你一大半的功勞,整天就會裝好人裝紳士,要不是言希捏了你的小辮子,你會改了你那些臭毛病,切,我纔不信,分明是胎裡帶的,大大的壞水,跟你那個親妹妹一個樣兒!
話扯得有些遠,再扯回到這封信上。話說,這封信到底寫了什麼,讓溫思爾臉都變白了,讓愚孝的溫衡說出威脅的話。啪(驚堂木),我們下回分解。
於是,如果我這麼說,不曉得你們會不會扔我臭雞蛋,泄這麼多天沒有更新一更新還敷衍的憤= =。
咳,咱是厚道人,咱接着說。其實,這算不上一封信,也就是一句警世恆言,而過世的溫爸爸看到之後的劇情,大概也會佩服自己的鐵嘴神算。
溫爸爸說,爸找人算了言希的八字,男生女相,天生災星,命犯孤煞,何況,他還喜歡男人,兒,咱還是算了吧。
後來,大概想了想自己信黨信政府,這段話實在太玄乎太假,沒好意思寄出去,這才成了遺信。
然後,他姑娘斬釘截鐵,說不。
思爾卻捏孩子臉,毫無預見地大吼,你這個笨蛋笨蛋大笨蛋。
袖子蹭了眼睛,轉了身,咬牙跑走,留下傻了眼的阿衡。
零點的鐘聲敲響的時候,溫家在白樓外放了一掛一萬的炮。
大家都跑了出去,只辛老貪嘴,抱着茶壺和溫老聊天,說三兒啊,你們家今天真熱鬧。溫老逗他的小畫眉,笑哈哈,看我的小寶貝兒,也蹦躂着要出籠子呢。然後對着鳥籠感嘆,連你,都覺得自個兒長大了嗎。
辛達夷點了炮捻兒,一溜煙跑遠了,言希離得近,看見明亮的火光,紅得駭人,身子僵了一下,往後退,卻被人從背後捂住耳朵,柔柔軟軟的手心,溫柔的嗓音,在炮聲轟鳴中隱約清晰。
不怕,啊,乖,不怕,我在呢。
他被禁錮在那個軟軟溫柔的懷抱,低了頭,瞳孔不斷擴大。轉身,卻在轟鳴的炮聲中,看到了阿衡。
他想,怎麼又是你呢。
他對着她笑,她也笑,不好意思,捂在他耳上的手被汗浸溼了一些。
陸流站在阿衡身後的不遠處,炮聲中和孫鵬兩人大聲說笑了幾句,看見言希,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笑了笑,帶着淡淡的嘲弄,無聲開口——你沒有時間了。
言希怔怔看着他,失魂落魄。
思莞看着這一切,對着思爾,輕輕開口,他說,爾爾啊,抱歉,你的親嫂子不可能是我的妹妹了。
爾爾笑了,眼中有淚光,她說,溫思莞,你難以想象,那個白癡,到現在,還自作聰明,以爲瞞過死人,全世界就會希望他們在一起。
她說,溫思莞,我們幫阿衡找一個身體健全男生男相沒有腦子全心全意愛她的人好不好。
他們相視而笑,思莞卻雙手鼓成喇叭,對着爾爾大聲——不行啊,言希說這個人一定要他找。
爾爾撇嘴,眼淚卻掉了下來——什麼嘛,他真以爲地球是繞他轉的呀。他說溫家必然興盛,他說言家會棄了他,他說自己愛的人是陸流,憑什麼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思莞卻狠狠抱住了妹妹,在炮聲中的一切,隨着2003的分秒,化爲灰燼。
公曆二零零四年一月二十五日,他們,那兩個人認識的第六年,阿衡喜歡言希的五年又一百八十三日,言希說,溫衡,我不喜歡你,從此,也不再想看見你。
他說,我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