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9
阿衡去接那個人的時候,被爺爺逮個正着。
老爺子鐵青着臉,瞪着她,在醫院門口,看了半天。
怒火中燒了,把信恨不得扔到她身上,只說了一句話——這就是我教的好孫女!
思莞在一旁使眼色。
阿衡抿了嘴,微笑——爺爺,您生我的氣了?
溫老掃了一眼身旁的思莞,心頭有些無名火。阿衡這麼乖,卻能寫出這麼要挾的絕情信,左右還是和這個臭小子的齷齪心思脫不了關係。
要不是爲了思莞,自己又怎麼會無意把孫女逼到了這樣的死衚衕。
他是存了私心,想讓言希離思莞遠一點,但是卻並非存了惡意,到了孫女眼中,竟然大惡不赦了。小孩子心思單純,未經大人引導,把事情弄擰了,絕非他的本意。
況且,孩子已經在信裡把話說到了這份上……
“你先回家。”老人想了想,對着思莞開口。
思莞訕訕,摸摸鼻子,擔心地看了阿衡一眼,乖乖離開。
“你還真準備跟爺爺玩這個,帶着言希離家出走?”溫老見思莞遠去,嘆了氣,看着孫女的眉眼,有五分和亡妻相似,語氣也軟了下來。
阿衡凝着小臉,撅了嘴——“爺爺反正只疼思莞,不喜歡我,正好和言希做個伴,不礙您的眼。”
這番孩子氣,她在溫老面前,還是第一次,到底是自己的親骨肉,又是孫輩,老人聽着聽着幾乎有些想笑了。
卻也真笑了出來,罵道——“我要是真不疼你,你拿封信也就嚇唬不住你爺爺了!”
阿衡微笑,帶了小小的討好——“本來就沒打算嚇爺爺,我是真要帶言希走的。”
溫老冷哼——“你是真孝順!”
阿衡只笑,點頭,有些不好意思。
她寫那封信,所想的,從一開始就是雙贏的局面。她雖然有那麼一瞬間,動過念頭,想着和言希一起分食最後一塊麪包,餓死也是好的,但是,她受得那份苦,言希自幼嬌生慣養,又怎麼受得了。
“算了算了,我們這些老傢伙上輩子欠了你們這些小東西。”溫老嘆了一聲氣,哭笑不得“我一會兒找人給小希辦出院手續,言家那邊由我去說,你去把他接回家吧。”
阿衡的眼睛亮晶晶地。
老人無奈,笑着摸摸孫女的小腦袋——“你握着言家的鑰匙,三個月沒還,真當爺爺老糊塗?”
阿衡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白淨的面龐上帶了難得的窘迫。
溫老正了顏色,認真對阿衡開口——“既是你選的路,後悔了,也沒有退路,知道嗎?”
她去接言希的時候,滿眼的白色,看起來,眼睛實在有些痛。
三個月,實在不短。她的戰役,迂迴忍耐了三個月,最後終於大破。
趴在窗外,那個人躺在白色的病牀上,柔軟而乾淨,蜷縮着身子,熟睡着。
左手食指,勾掛着七連環,銀色的,日光中,閃着明媚蕭索的光亮。
她幾乎看得到背對着她的,被陽光打散的黑髮。
走了進去,牀頭放着一杯水和一把藥片,白色的,黑色的,褐色的。
這可真糟糕,都不是他喜愛的顏色,不曉得他平時有沒有乖乖吃。
他的呼吸很輕,安靜地,是清恬的氣息。
她抓住他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一點點相合,溫柔地,而後,錯了位,緊握,十指相扣。
已見青筋,骨細硌人。
他又瘦了許多。
仙人掌留下的疤,已變成一條條細索的暗痕,有些猙獰。
與言梵高的畫着實有些不符。
所以說,生活不能假設,假設出來的,預料了結局,饒是皆大歡喜,卻永遠有一絲瑕疵。
她有些疲憊,看着他,安靜地。
沒有白天黑夜,不停地注射藥物,不停地睡眠,連夢都不會做。
言希,你是否……想過阿衡……
她輕輕晃着他,沉睡了的那人,由於藥效,難以醒來。
她輕輕攬起他的身子,輕輕讓那人靠着自己,雙臂擁抱着,緩緩地拍着他的發,溫柔的指溫。
“言希,快些醒過來,我們該回家了。”
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也是這樣嫉妒地看着她溫柔地抱着哄着那個賴牀的娃娃,她說——寶寶,起牀了,要上幼兒園了。他則是上手直接蹂躪娃娃——呀,起來了起來了!老子都沒這樣的好待遇!
她卻笑。笨蛋,我也曾經這樣寵着你,只是你可曾記起?
他醒來的時候,全身都是溫暖好聞的氣息,睜開眼,迷迷茫茫地,看到一個人。
他看着她,看到她的眼睛,那樣溫柔,帶着倦意,似乎,好久,都沒有人這樣看過他。
他揉了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她,很久很久。
然後,輕輕昂起了頭,微涼的體溫,淺淺的吻,印在她的眼皮。
癢癢的,軟軟的吻。
而後,像個小孩子,笑了起來,從她懷中掙開,天真而靦腆。
阿衡愣了,無奈,又不好跟他計較什麼。
因爲,三個月,足夠他忘記她幾千次,她端足架子訓他,也是浪費口舌。
然後,她猜想,他一定是把自己當成了散播愛的天使,把吻當作了任務。
於是,也笑。
牽着他的手,開了口——“言希,我們回家。”
他望了她一眼,卻低着頭,晃盪起七連環,看着一個個小環,只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依舊,是從前的模樣。
擡眼,爺爺和鄭醫生已經站在病房前。
她拉着他的手,他乖乖地跟在她的身後,認真地玩着七連環。
鄭醫生眼睛有些發亮——“難得,今天言希這麼聽話,平常,醒了,總是要哭鬧一陣子。”
阿衡皺眉——“言希受傷了嗎?”
她知道天武收拾病人的手段,不聽話的,總要綁了,然後打鎮定劑。
鄭醫生有些訕訕——“並沒有流血。”
阿衡撩開言希的衣袖,白皙瘦弱的手臂上,都是麻繩捆綁後留下的青青紫紫的淤痕。
心裡一陣疼,阿衡黑了小臉,禮貌上說了幾句話,但是氣氛終究冷了下來。
平常言希磕了碰了,她雖然嘴上每每罵少年不小心,但是磕在了那個欄杆上,碰到了哪個椅子,心底卻總要詛咒哪些椅子欄杆十遍八遍的。
阿衡向大人道了別說着爺爺我們在外面等你,垂着頭,一邊詛咒鄭醫生,一邊拉着言希的手往外走。
溫老笑了,怎麼看不出阿衡的那點小心思——“小鄭,孩子在家慣壞了,你不要見怪。”
鄭醫生望着兩人遠去的方向,微微一笑——“如果是她,我怎麼會怪。溫老可知道言希每次哭鬧些什麼?”
溫老搖頭。他料想不出,病人實在反覆,這怎麼能猜得出
“不要忘了,不要忘了,阿衡,阿衡,阿衡,……”鄭醫生喃喃,學着那少年的語調,語氣大悲。
他多麼不捨得他的寶貝,不要忘了他的阿衡,可終究,漸漸忘卻。
他已經忘記如何說話。
所以,如何才能開口喊他的阿衡。
她教他說話,他看着她,只是笑,大眼睛乾淨而無辜。
她喂他吃飯,指着排骨——排骨,排骨,言希,你最喜歡吃的排骨,跟我念,排——骨。
言希歪頭,不說話,只長大嘴,咬住她伸過的裝了排骨的勺。
她拿着牛奶,故意不給他——言希,你的巧克力牛奶,牛奶,這是牛奶,唸了纔給喝。
言希看着她,迷迷糊糊地,卻搶過了玻璃杯,咕咚咕咚地喝着,喉頭髮出很響的響聲。
阿衡抽搐了脣角。不是這樣的聲音。
想了想,和顏悅色,又教他——“言希,言希,言希,這是你的名字,知道嗎,言……希……”
她拖長語調,念得很清晰好聽,仔細地觀察他的表情。
他有些茫然,然後,很用力很用力地想了,乖巧地遞給她剩下的半杯牛奶,忍痛割愛。
在他的心中,牛奶和言希是等同的概念。
他以爲阿衡要喝他的牛奶。
阿衡沮喪了,自暴自棄——“阿衡,阿衡呢,算了算了,你要是記得,我跟你姓。”
那少年想起什麼,恍然大悟,笑得堆起半邊酒窩,孩子氣地拍手,輕輕溫柔低頭,六公分的距離,淺淺吻上她的眼皮。
涼涼地,癢癢地。
阿衡,阿衡等同於親吻麼?
阿衡上學的時候已經不能帶言希,因爲言希開始害怕到人很多的地方。
除了一年固定的幾場音樂會,溫母並不忙,便在阿衡上學的時候,把言希接到家中照顧。又買了一支手機給阿衡,如果言希哭鬧的話,會及時打電話給她。
溫母總是笑——好像又重新養了一個娃娃。
思爾撇嘴——哪有這麼大的娃娃。
阿衡心中對母親十分感激,溫母卻笑着搖頭——十七年還頂不過兩年,小希當真是個白眼狼。
思莞想起什麼,有些悵然,望着阿衡,頗不是滋味。
溫母按着阿衡的吩咐,教言希說話,言希卻總是不理會,坐在電話旁,不眨眼睛地盯着。
鈴聲響了,龍眼般的大眼睛笑得彎彎的,搶着接電話,可總是陌生的聲音,於是,扔了電話,撅嘴,轉身,留下一片灰色的陰影,十分之哀怨。
溫母大笑——“我的寶喲,不是阿衡,你也不能扔電話呀。”
她來了興致,教言希記阿衡的手機號碼。
溫母唸了一遍,廚房裡張嫂喊人,便停了,走到廚房。
回來的時候,言希正抱着電話,笑得嘴幾乎成了心形。
對面,“喂,喂,喂,媽媽嗎?喂,信號不好嗎?媽媽,言希不聽話了嗎?”那樣溫和軟軟的聲音,正是阿衡。
溫母怔怔,看着眼前這孩子歡喜天真的容顏,話筒中的另一端很遠又很近,眼淚,卻一瞬間流了下來。
沒有,他很聽話,很聽話,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乖乖地想着你,雖然,不知道怎麼開口,怎麼念你的名字。
可是,你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