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颳着陰冷冷的風。空氣中隱隱的漂浮着血腥味。
刑場上圍觀的人羣早已散去,只有一個穿着白衣的年輕女子直直的跪在那具屍骨前。
那個女子年約二十一二歲,容貌生的極美,臉色卻是一片慘白,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髮絲散亂不堪,裙襬上早已沾了點點血跡。她卻恍然不察,只垂着頭不停的落淚。
她的身子不停的顫抖着,卻還是忍不住伸出手,輕輕的撫過那張沒了血肉只餘森森白骨的臉,心已痛的麻木了。
這一場滔天大禍毫無預兆的來臨,寧家一夕之間家破人亡。
哥哥寧暉在牢中被灌了毒酒身亡,孃親阮氏上吊自盡,寧氏所有的族人都被禍及,男子被斬首女子被充作官妓,而爹爹寧有方,被凌遲至死……
這一切,都一一的發生在她眼前。
本就陰沉的天,漸漸起了風,豆大的雨滴就這麼落了下來。
散亂的髮絲被雨水淋溼,狼狽的貼在臉頰和耳際,全身的衣物也已溼透,緊緊的貼在身上,隱隱露出姣好的曲線。
可寧汐卻一無所覺,只茫然的跪在滿地的血水中,渾然不知時間流逝。
眼淚早已流盡,心底一片荒蕪。
最疼愛她的兄長父母都死了,所有熟悉的親人都沒了,天地之間,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汐兒!”一個清朗悅耳的聲音響起,一個溫柔俊美的青年撐着傘緩緩走近,爲她遮住風雨。
寧汐遲緩的擡起頭,明亮的雙眸卻蒙上了一層死灰般沉寂,毫無生氣。
那男子暗暗心驚,忍不住彎下身子,輕輕的撫上寧汐慘白冰涼的臉頰:“這兒交給我來善後,你回去吧!”
回去?
寧汐忽的笑了起來,那笑聲說不出的慘厲和淒涼:“邵晏,我對你已經毫無用處,你還來假惺惺的做什麼。”
邵晏面色一變,手顫抖了一下。可他卻什麼也沒辯解,只低低的說道:“汐兒,這是聖上親自下的命令,我……我救不了你的家人……”
寧汐直直的盯着那張熟悉的臉龐,一字一頓的說道:“你保全了我的性命,我是不是該感激你?”曾有過的甜蜜回憶,在此刻卻化作了無數把利劍,狠狠的刺在心頭。本已麻木的心竟然又感受到了陣陣的劇痛。
邵晏,若不是因爲你,我寧家何以落到今天這般結局?
邵晏呼吸一頓,竟是無言以對。
寧汐閉上眼睛,不想再看邵晏一眼:“滾!滾的遠遠的!我永生不想再見你!”
冰冷決絕的話語,是那般的冷然!
那是邵晏從不曾見過的寧汐!他的汐兒,是溫柔可人的,是善解人意的,是天底下最最愛他的那個人。縱使他做了再多的錯事,也不曾狠下心來責怪……
邵晏深呼吸口氣,輕輕的蹲下身子,溫柔的攬住寧汐:“汐兒,跟我回家。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此生只愛你……”
寧汐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一般,仰頭長笑,只是那笑聲說不出的悲涼。
此生只愛你……這大概是世上最美最動聽的謊言了吧!偏偏她就是那麼傻,相信了他一次又一次。
她的癡傻究竟換來了什麼?
一次又一次的欺騙和利用,直至寧氏全族遭此滅門之禍。她的所謂愛情,只是一場最大的笑話罷了。
青梅竹馬的情意,曾是她心底最最溫馨甜蜜的回憶。現在,卻成了刺骨的痛。深入骨髓,無法揮除。
一向沉穩有度的邵晏開始心慌了,略有些急促的哄着:“汐兒,你相信我最後一次,我絕不會辜負了你!”
寧汐卻仍是笑着,本就白皙的臉龐越發的慘白,竟是沒了一絲血色。然後,那笑聲漸漸的微弱,在風雨中飄搖如燭火。
邵晏終於察覺出了不對勁來,低頭一看,更是駭然的瞪大了眼睛。
不知何時,一把極鋒利極細長的刀深深的插入了寧汐的心口。鮮血迅速的染紅了衣衫,宛如怒放的鮮花,定格成了最最淒厲的畫面!
“汐兒——”邵晏拋開了傘,將寧汐緊緊的摟入懷中,素來儒雅鎮靜的臉龐流露出無比的駭然和悲慟:“不要離開我,不要扔下我……”
寧汐拼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推開了邵晏,重重的摔落在那具屍骨旁。
身體裡的鮮血不停的涌出胸口,帶走了所有的生機,眼前的世界漸漸模糊,終於化爲一片虛無……
“汐兒!醒醒,你快醒醒!”一個溫柔又熟悉的低語在她的耳邊不停的迴響。
過了片刻,又換成了一個渾厚低沉的男子聲音:“汐兒,別怕,爹一直陪在你身邊。”
爹……娘……我們是在陰間團聚了嗎?
她模糊的想着,忽的生出一絲激動,費力的睜開了眼睛,口中溢出模糊不清的低語。
“太好了,你終於醒了!”站在牀前的那個婦人激動的不能自已,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掌心處傳來了陣陣溫熱。
不對,明明都成了鬼,哪裡來的體溫?
寧汐昏昏沉沉的腦中忽的浮起這個念頭,陡然清醒了不少。微微眯起的眼睛倏忽睜大了,定定的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張柔美溫柔的臉,心裡猛地一顫。
這分明是孃親阮氏三十歲時的模樣。
寧汐顫抖着伸出手,輕輕的摸上了阮氏的臉。貼在掌下的皮膚是那麼的細膩柔軟溫熱,那分明是活生生的阮氏……
阮氏有些驚詫的笑了,親暱的俯下身子以便寧汐省些力氣:“汐兒,你可總算醒了。你整整發了三天的燒,把我和你爹都給嚇壞了呢!”
寧汐張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一旁的俊朗男子快慰的笑了笑:“好了,醒過來就沒事了。汐兒,想吃什麼,爹這就給你去做。”
完完整整毫髮無傷的寧有方……
寧汐不敢眨眼,定定的看着阮氏和寧有方。一直死死的咬着嘴脣,直到嘴脣處傳來陣陣刺痛,才漸漸的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她活過來了!爹沒死,娘也還好好的!
兩行熱淚毫無預兆的涌了出來,滑過白皙小巧的臉蛋,滴落在被褥中。然後,寧汐放聲哭了起來。似要把心底所有的痛苦和悽惶都藉着淚水傾瀉出來。
阮氏和寧有方都被嚇了一大跳。阮氏忙把寧汐摟入懷中,急急的安撫道:“汐兒,別哭。是不是還覺得頭痛?我就這去給你請大夫去!”
寧有方皺眉阻止:“你還是在這兒陪着汐兒吧,大夫我去請就是了。”說完,便要轉身。
“爹!”一隻細白的小手顫顫巍巍的扯住了他的衣襟:“你別走!”
寧有方訝然的回頭,卻看見最疼愛的小女兒滿臉淚痕可憐兮兮的看着他。
寧有方立刻心軟了,連連哄道:“好好好,爹不走,爹就在這兒陪着你。”說着,便坐到了牀邊。
寧汐渾身痠軟無力,卻掙扎着伸出細細的胳膊,同時摟住了阮氏和寧有方。
如果這是一場最深切的美夢,就讓她從此長夢不醒吧!她不要愛情了,更不要什麼榮華富貴,只求能和親人朝夕相伴……
也不知哭了多久,寧汐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她的眼角仍然掛着淚珠,脣邊卻噙着一抹滿足幸福的笑容。
阮氏愛憐的看了女兒一眼,嘆道:“這丫頭,都十二歲了,還像個孩子似的。”
這個年齡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官宦之家的小姐們,到了這個年齡就開始議親了。可自家的女兒,還像個孩子似的說哭就哭,真讓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寧有方卻不以爲然的笑了笑:“我們的女兒天生就是真性情,想哭便哭,愛笑就笑,我看倒是挺好的。”
阮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嗔怪的說道:“都是你這麼慣着她,才慣的她這般小性子。”
寧有方挑眉一笑:“我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我不慣着她慣着誰?”阮氏只顧着數落他,也不想想自己,慣起女兒的程度比他有過之無不及啊!
夫妻兩個低聲說笑了幾句,對視一笑。
寧有方想了想,起身說道:“汐兒幾日沒吃飯了,我這就去給她熬點米粥來。”說着,便大步走了出去。
阮氏坐在牀邊陪了會兒,便也覺得困了,打了個哈欠,便順勢睡到了寧汐的身邊,不肖片刻便睡着了。
而此刻,寧汐卻悄然的醒了過來。
她靜靜的躺在阮氏的臂彎裡,舒適的不想動彈,目光在屋子裡一一的掠過。
淺粉色的紗帳,桌子上隨意放着的書本,梳妝鏡前擺滿了零零總總的小玩意兒……
這個屋子裡所有的一切,她再熟悉不過。自六歲起,她就住在這個屋子裡,一直到十二歲的時候,纔跟着爹孃一起去了京城,過上了全然不同的生活。
她明明死了,爲什麼會在這個屋子裡醒來?爹孃爲什麼又都活生生的站在她的眼前?還有……她爲什麼又縮小了整整一圈,成了十二歲的寧汐?
寧汐輕輕的起身下牀,穿上小巧的繡鞋,然後緩步走到了梳妝鏡前。
鏡子中,一個纖弱美麗的女孩正靜靜的看着她。
彎彎的柳眉,盈盈如水的眼眸,挺直小巧的鼻樑,略有些乾澀的紅脣。正是她年少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