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澤慢慢地從昏迷中醒來，他緩緩地睜開雙眸，眼睛幾次開閉之後，意識漸漸回籠。
想到自己昏迷前發生了什麼，夜色中，葉澤深黑色的瞳孔一縮，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
四周仍然是黑暗一片，可是隔着數百米的距離，他聽到了槍炮聲。葉澤邁步準備離開，腳下卻踢到了一個東西。他彎腰將其拿起來，藉着月光一看，才發現這是柏淵身上的生命信息屏蔽儀。
他呼吸一滯，手掌緊緊地將其攥在手中，口裡喃喃地叫了句“教官”，然後緊緊地抿起脣，朝着槍聲響起的地方走去。
柏淵在被赫爾曼發現之後便一直處在逃竄的狀態中，中途有一次情況危急，但是藉助着這片樹林中的地勢，他化險爲夷，幾次從死神的手中逃脫。
最後，赫爾曼身邊的士兵也只剩下三四個人，但他的情況也不算好，身上受了不輕的傷，行動也受到了影響。
當他終於將被赫爾曼擋在身前的最後一個衛兵射殺之後，腰上便捱了一道激光束。
或許是因爲赫爾曼之前的能量卡用光了，所以這道激光束並沒有像他以爲的那樣讓他的身體像那棵被擊倒的樹木一樣潰爛，但是這同樣是致命的一擊，柏淵在拖着受傷的身體走了數米之後不得不坐下來歇息。
腹部的血仍然在涓涓地流着，柏淵的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起來。他靠在樹幹上不停地喘着氣，看到不斷朝自己逼近的赫爾曼，心裡知道今夜或許是會葬身此處了。
他擡起頭看着天空，望着漫天的繁星，竟是有些失神。猶記得小時候，他還只有幾歲，那時他住在嚴家，跟嚴溟一起長大。像這樣的夜空，他們曾一同看過無數回。
而他也已經許久沒有再欣賞過這樣瑰麗而讓人沉醉的夜空了。
當赫爾曼走到柏淵幾步之外時，他擡起頭將槍舉起，但是沒有受傷的赫爾曼速度要更快，直接射穿了他的手腕。
柏淵的手無力地垂下，他緊緊地咬着嘴脣，不讓自己瀉出一絲示弱的聲音。
終於，赫爾曼走到了他的身邊。
這兩年來，柏淵一直都是他想要殺掉的對手。幾年前的戰場上，他雖然殺死了嚴溟，但是柏淵的作戰技巧卻給他造成了巨大的人員傷亡，這讓赫爾曼一直非常惱火。如今有了絕對的勝算，他很樂意欣賞他現在的狼狽。
赫爾曼勾着志在必得的笑容蹲下身，與仍在咬牙堅持的柏淵平視着。
他晃了晃腦袋，將手裡的槍顛了顛，聲音輕快地說：“柏淵少將一定沒想到自己會在這種地方被殺死吧？”
柏淵看着眼前的赫爾曼，什麼話也沒有說，也只是那樣平靜地看着他，彷彿即將來臨的死亡對於他來說並不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赫爾曼漸漸地沉下臉來，想到柏淵之前帶給自己的恥辱，不打算一槍斃命。他伸出手，掐住了柏淵的咽喉，用暢快無比的音調說道：“接下來，少將大人還是體驗一下窒息而死是什麼感覺吧。”
說完，他便收緊了五指。柏淵悶哼一聲，只覺得呼吸越來越艱難，空氣變得稀薄起來，他的呼吸急促，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就在赫爾曼以爲自己要得手時，腰上突然被擊了一下。
他痛叫一聲，直接栽倒在地，然後便露出了猙獰的表情。
柏淵彎起嘴脣無聲地笑了，他聲音喑啞地說：“你……咳咳……我們還是一起走比較好。”
赫爾曼捂住了自己的臀部，那裡方纔傳來尖銳的聲音，他低頭便看到柏淵沒有被擊穿的那隻手握着一個針管。
“裡面放了什麼？快說！”他面色猙獰地說道。
柏淵咳得面色蒼白，也沒有回答他的話。
赫爾曼立刻用槍指着柏淵的頭，臉色如惡魔一般，咬牙切齒地開口：“去死吧！”
下一刻，槍聲響起，震飛了停在樹梢上休憩的鳥兒，它們驚恐地撲棱着翅膀飛遠了，永遠留駐的只有看不到盡頭的黑夜。
葉澤在開槍之後迅速地跑向了柏淵，在走到赫爾曼的身邊時又朝他的腦袋補了一槍，確認人死透了之後才單膝跪地，將柏淵的臉擡起來。
他閉着眼，眼簾遮掩住那往常總是沉靜的雙眼。葉澤的呼吸彷彿在那一刻停掉了，他緊咬着牙關，手上的動作卻極輕。他用手指探了探柏淵的鼻息，確認他還活着，身體才一斜，精疲力盡地坐在了地上。
遠處傳來腳步聲，信號器也在響着，趕來的是他們的隊伍。
葉澤心中卻沒有絲毫的輕鬆，他望着暗沉的天空，視線凝滯了許久。
*
柏淵是在半日之後醒來的。
他腰部的傷有些嚴重，需要靜養一段時間。而讓所有人都高興的是，墨金聯盟的人今天便已經全部退出了赤那戰場，他們這邊沒有進行追擊，也沒有實施剿滅策略。士兵們也都處在疲憊期，這種無謂的消耗是需要避免的。
柏淵打開通訊器便接收到了埃爾加長老發來的消息，跟他猜想的並沒有太大差異。
墨金聯盟之所以選擇撤退，是因爲他們已經在許多區域佔據了絕對的優勢。豐富的資源需要他們去開採，廣袤的土地也需要士兵把守，沒必要在戰略性和資源豐富程度都處在一般水準的赤那星上耗費精力。
他們在這場戰爭中贏了，可是在整個聯盟的對抗中卻處在明顯的劣勢上。
在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們或許都不會再經歷大的戰爭了，可是這一個月來的事情帶給他們的傷口卻是需要時間去治癒的。
過了一陣，有人在外面敲門，柏淵說了請進之後，沈亦舟從外面走了進來。
他先前因爲柏淵受傷而擔心得臉色蒼白，這些柏淵都知道，看到他的時候，溫和地露出了一個微笑，說：“過來坐。”
沈亦舟走到他牀邊，搬了個椅子坐下，細細地將柏淵打量了一下，然後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容，溼着眼眶說：“少將，之前真的嚇死我了。如果您真的出了什麼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柏淵將手中的通訊器放好，認真地說道：“在戰場上，我們隨時都處在危險之中，犧牲是必然的。雙方兵力都在一萬人的小型戰爭中，平均的傷亡人數是300。雙方兵力均爲十萬人以上的大戰之中，高級軍官的死亡率爲13.2%，這些你都知道，亦舟，其實不必我多說。能活下來就已經是幸運了，而死亡也不一定是不幸。”
說完這句之後，沈亦舟的眸光微動。是啊，活着是幸運，可是活着的人也往往揹負更多。
他朝着柏淵露出了一個勉強的微笑，然後站起身，幫他倒了一杯水，小心地遞到了柏淵的面前，紅着眼說：“少將喝點水吧，您的嘴脣看上去有點幹。”
“嗯，謝謝。”柏淵接過杯子，低頭抿了一口，手邊的通訊器便響了一下。
他轉過頭看了一眼，屏幕上出現了一條新的信息，是總部發來的。
看到內容的時候，他愣了一下。
葉澤的哥哥葉穆在之前的戰爭中壯烈犧牲，屍體已經準備運回赫拉莫，需要葉澤護送同行。
他緊抿着嘴脣，片刻之後轉頭對沈亦舟說：“你幫我叫葉澤過來。”
“是。”
十分鐘後，葉澤敲了門，在柏淵的許可下從外面進來。
柏淵的視線未從他身上移開，敏銳地發現了青年低落的情緒。他想，難道他已經提前知道了？
葉澤在柏淵的身邊站定，但是身上那種一直存在的，永遠向上，永遠充滿活力的東西卻似乎沒有了。
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柏淵只能試探着問：“怎麼了？”
青年先是低垂着頭，半晌後才直起脖頸，視線在柏淵的面容上落定。
望着這張永遠平靜的臉，葉澤心中又往下沉了幾分。他在想，這個人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對他敞開心扉呢。
昨夜回到安全區後，他一直在想着，想了很久，心裡的答案也越來越清晰。
柏淵見他未說話，又覺得這種消息應該不至於泄露出來，便開口說道：“葉澤，接下來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希望你能撐住。你哥哥——”
“教官，事實上，你根本不會真的考慮和我在一起吧？”
柏淵目光微怔，還沒來得及說話，葉澤又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沒有說錯吧，教官。爲什麼不願意讓我跟着你呢？我對於你來說，是不是反而是一種累贅？就算不是，你一個人赴死的時候，是不是覺得自己是一個英雄，從來沒有想過我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會不會難過吧？”
他說完這段話，沒有再看柏淵，低着頭轉身就走出了房間。
門關上的剎那，柏淵的心臟也跟着跳了一下，然後便是一陣洶涌而尖銳的痛意襲來，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