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麥尋常時一整日都在村東的小飯館忙碌,好容易得了點閒暇,又得去醬園子裡走動走動,再不然,就是教授周芸兒爲廚之事。早晨出了門,夜晚方歸,決計不會半中攔腰地跑回來,這一點,就住在隔壁的關蓉她娘,自然十分清楚。
眼下她正扯着孟老孃咭咭噥噥地說小話,那個原本不該回來的人,卻突然出現在了院子裡,可想而知會對她造成怎樣的驚嚇。她簡直是無法控制地狠狠哆嗦了一下,繼而便在臉上擠出個又僵又醜的笑容,強作鎮定道:“呀,小麥回來了?你那小飯館兒生意挺好吧,不忙啊?”
“還過得去
。”花小麥似笑非笑地瞟她一眼,把手中的食盒往孟老孃面前一擱,彎着嘴角道,“娘,您嚐嚐我做的焗排骨和炒牛肉,滋味挺厚實的,我估摸着,您應當是能喜歡。”
“我都吃過了,這會子又送回來做什麼?”孟老孃寒着臉嘀咕了一句,卻到底沒能忍住,擡起眼皮往食盒裡瞅了瞅,“瞧着倒還像不錯似的,且放在那裡,過會子我自家曉得熱來吃。”
說着,她又扭頭同關蓉她娘不陰不陽地笑道:“我這兒媳,若論起那竈間的手藝,自是沒得說,只不過未免有些厚此薄彼。平日裡她中午是不回來的,我一整天,便只能靠着她早上做的飯菜填肚皮,今兒個想必是鬱槐在家,她才肯順便送一口新鮮熱乎的回來給我吃吃——說到底,我這當婆婆的,還是沾了兒子的光!”
羅月嬌自打進了門便一直站在院牆邊上,與孟老孃問過好之後,便再沒則聲,只窮兇極惡地拿眼睛一下下往關蓉她娘臉上剜。
她素來與花小麥好,性子又有些衝,此刻聽孟老孃話說得不是滋味,便捺不住地嘟嘴道:“大娘,你怎地這樣講?你自己也說了。小麥姐每日早上是將飯菜替你做好了方纔離家的,又不曾餓着您,您……”
“你是羅家的那閨女吧?”孟老孃是何等樣人物,區區一個黃毛丫頭,她怎會放在眼裡?當下便斜睨了羅月嬌一眼,冷森森地道,“你嫂子如今在小飯館兒裡幫小麥幹活兒,可對?怨不得你要幫她說話呀!只不過,你未免也太不曉事,長輩們說話。若是那起知禮的孩子。就該趁早躲開。你倒好,不僅站在旁邊偷聽,竟還插嘴?沒規沒距,可想而知。你娘平日裡都是怎樣教管你的。”
“您怎麼……”羅月嬌萬萬沒料到,自己不過是打抱不平而已,竟然連累着親孃被人譏諷,臉騰地就紅了,立時便要出言爭辯。
花小麥趕緊將她往自己背後一扯,用力捏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說,轉而對孟老孃柔聲道:“娘,月嬌妹子年紀小。一時沒注意衝撞了您,您別跟她計較。”
她面上雖是笑着的,心中卻委實咯噔了一下。
孟老孃其人,或許脾氣執拗難對付,卻向來很知道分輕重。自家人的內部矛盾,在共同的敵人面前,暫時都可以忽略不計,這一點,從除夕夜菜地被燒,她誤以爲是關家所爲,跳着腳地指着院牆大罵,言辭中將花小麥護在頭裡便可見一斑
。
可現在,她竟當着關蓉她孃的面,百般數落花小麥的“不是之處”,這說明什麼?十有八九,方纔關蓉她娘說的那一席話,她是真聽進去了!
這手裡有幾個錢,也真真兒是個麻煩呀!
孟老孃並不傻,她大抵也曉得,關蓉她娘跑來絮叨這些,目的並不單純,可那又如何?架不住人家說得有道理!似她這般任由兒媳婦手裡攥着大把銀錢,自個兒卻一個子兒也得不到的婆婆,普天之下恐怕也尋不着第二個了!
思及此處,她便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來,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與她計較甚麼?橫豎她又不是我養出來的娃,將來管不住嘴,得罪了婆家,也不干我的事!”
羅月嬌只覺得這院子裡的青磚地面熱得燙腳,實實有些想走,卻又擔心花小麥一個人勢單力弱,少不得強撐住了,死死閉住嘴,將牙齒咬得格格響。然而她沒打算離開,旁邊的關蓉她娘,卻是早已坐不住,趁着沒自己什麼事兒,站起身來拍拍褲腿,訕笑道:“我都來了好長時間了,也該回去瞧瞧,家裡還許多事等着我吶!”
又小聲嘟囔:“這一日從早忙到黑,就沒個消停時候。”一面就往院子外頭蹭。
“大娘急什麼?”花小麥擡了擡下巴,轉過身叫住她,帶着一抹笑容淡淡地道,“我娘整天都是一個人在家,也沒人和她說說話,我轉頭還得回小飯館去張羅,大娘在這裡,正好陪我娘聊天解悶呀!”
“這個……”關蓉她娘只得站住,回過頭,“咱兩家反正住這麼近,也不急於一時,往後還有的是時間,明兒我再來……”
這會子不是好時機,等明日花小麥不在家,你再來湊到孟老孃耳邊吹妖風是嗎?
花小麥卻是沒打算就這麼放她走,“啊”了一聲,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情態,還用手掌拍了拍自己額頭,笑着道:“我想起來了,大娘你這是急着要回去照顧蓉姐吧?如今她的身子可怎麼樣了?”
這事兒對於關蓉她娘來說,就是心尖尖上的一根刺,即便她很清楚現在不該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情緒,面上卻仍然無可避免地帶出兩分愁苦之色,抽了抽鼻子,嘆息一聲道:“還不就是那樣嗎?好的時候,尚能下地走上兩圈,那不好的時候……躺在榻上整日起不來,喘得好似風箱一般,我這當孃的看在眼裡,實是……小麥丫頭,我曉得你是惱了她的,但總歸你倆從前那樣好……”
“我聽村裡人說,她那病遲遲不見好,還自有些不信,今日聽大娘這樣說,竟是真的了?”花小麥沒讓她再繼續說下去,勾了勾脣角道,“吃了那麼些藥卻不管用,豈不是白花錢?”
關蓉她孃的臉色變了變
。吞嚥了一口唾沫,沒有接她的話茬。
“要我說,與其這樣拖延着,倒不如想想別的轍吧。”花小麥就嘆了口氣,彷彿很關切似的道,轉頭望向羅月嬌,“對了月嬌,前兩日你同我說,咱村子外頭那個道觀靈得很,依你看。若去那裡求一求。會否有些效用?”
羅月嬌與她相識許久。早前又曾陪着她在河邊擺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小吃攤,彼此間頗有些默契,登時明白了她的意思,翻翻眼皮。爲難地道:“唔,那道觀靈倒是靈,只是聽我娘說,觀中供奉的那些個真人、天尊,也不是甚麼人都肯幫的。若是德行不好,成日做些傷陰鷙的事體,哪怕在那裡磕破了頭,也不頂用!”
“這麼麻煩?”花小麥一挑眉,轉頭望向關蓉她娘。輕飄飄地道,“啊呀,若是連那起神仙都不願幫忙,那蓉姐的病,可真就說不好了……”
這年代的人。對於鬼神之事極之敬畏,最怕便是被人指着說“不積陰德”,關蓉她娘被噎得險些背過氣去,眼睛裡浮起一層水汽,求助地望向孟老孃。
孟老孃卻哪裡會替她幫腔?只管偏過頭去輕哼一聲,連半個字都不曾吐出來。
“我……真要回去了……”關蓉她娘大受打擊,轉身逃也似地跌跌撞撞衝了出去,少頃,就聽得隔壁堂屋門“砰”一聲響,緊接着便傳來一陣嚎啕。
花小麥悄悄做了個深呼吸,心中卻半點不覺得輕鬆。
說白了,刺兒關蓉她娘兩句只爲出口惡氣,更大的麻煩,卻還在後頭等着。
她回過頭,就見孟老孃面如寒霜,正端端正正坐在桌邊呼吸吐納,彷彿隨時準備發功。
呃……這樣的場面,她纔不想獨自面對,還是等晚間孟鬱槐回來,把他一塊兒拉下水纔好
!
想到這裡,花小麥便衝着孟老孃嘿嘿一樂,一面不動聲色地往院子門口退:“娘,我得趕緊回小飯館兒了,還有好些菜蔬和肉類得儘快收拾好,若再遲些,晚上做買賣就不趕趟了。那個……炒牛肉和焗排骨,您別忘了熱來吃,若還有甚麼想吃的,晚上待我回來便說與我聽,我明日中午做了給您送回來,哈哈……哈哈哈……”
話音未落,人已兔子一般跳出門口,沒忘記將羅月嬌一併扯上,三兩步跑了出去,一直奔到大路上,才停下來歇口氣。
“小麥姐,你怕她作甚?”羅月嬌猶自有些不甘,氣鼓鼓地道,“剛剛我也算瞧明白了,她不就是想你手頭的那兩個錢嗎?咱有理說理,你跑什麼?還那麼小心翼翼的,若說對付婆婆,你比景大嫂可差多了!”
“你知道什麼?”花小麥白她一眼,“就算我佔着理兒,這事兒一句兩句也掰扯不清,拖得久了,真要耽誤晚上做生意的——我警告你啊,今兒這事你可不許回去跟你嫂子說,她若是知道了,肯定會講給我二姐聽。再過一兩個月,我二姐就要生了,正是需要好好將養身子的時候,平白無故,我可不願她爲我擔憂。”
“我知道,你打量我就是那麼不知分寸的人?”羅月嬌萬般不耐煩地應下,“不是要趕緊回小飯館兒嗎?快走!”
……
花小麥料定這晚孟老孃輕易不會如往常那樣早早入睡,打烊之後,在從小飯館兒回來的路上,她便惴惴地在心中琢磨了好半日,果然,一踏進孟家的門,就見孟老孃像尊佛一樣坐在院子當間兒,擺明了要與她好生談談的意思。
許是聽見腳步聲,正在房後餵馬的孟鬱槐繞了進來,看見她便是一笑,道:“回來了?今日我將那番椒種了大半,明天再忙活一日,應是就齊全了,你也累了一天,早些洗漱了回屋歇着。”
說罷就要來牽她的手。
孟老孃哪裡肯依,見二人要溜,忙就大喝一聲:“莫忙!小麥你站下,我有話與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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