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三四月間,向來是火刀村裡最熱鬧的時候。(◎)
田間地頭,四處是忙着播種的人,弓着腰幹得熱火朝天,滿頭大汗也來不及歇一歇,得了空與身畔的人聊上兩句說些閒話,便算作是休息。
正是天公作美的時候,日頭暖洋洋的,氣溫也適宜,有水田的人家忙着播早稻,只有旱田的膿,也慌慌地將各種蔬菜瓜果栽種下去,人人都企盼年生好,辛苦幾月之後,能有個好收成。
打穀場左近的兩塊地,早在一個月前便已收拾妥當,施了糞水和草木灰,如今正養得肥沃;番椒種子頭天晚上也已浸泡好,撒緊地裡只要照顧得當,六七月份,紅彤彤的番椒便會結得滿坑滿谷,光是想想,也覺喜愛煞人。
孟鬱槐知道花小麥將這番椒當成寶貝一般,特意將連順鏢局的事情丟開,偷了一兩日空閒,早早地便去地裡忙活。
習武之人,渾身力氣多得使不完,再加之他早年又有農耕的經驗,區區兩畝地,對他而言實在算不得甚麼。到了地頭也不耽擱,立時便撩起衣裳下襬埋頭苦幹,依照花小麥所傳授的經驗,將那番椒籽撒了下去,僅僅一上午,便成果頗豐。
田間來來往往都是農人,從田坎上經過時,總會停下來瞧瞧大夥兒在種些什麼。有人見他身旁擱着的種子新鮮,便揚聲吆喝道:“我說鬱槐兄弟,你家的這兩塊地這樣好,該種忻錢的蔬果纔好,你……這是忙活着栽甚麼吶?”
孟鬱槐便回過頭衝那人點點頭,簡短地道:“種番椒。”
“番椒?那玩意兒不就是看着漂亮?”田坎上的人有些納悶,垂首想了想,便一拍腦門,“我想起來了,你媳婦從前在河邊擺攤的時候,曾烹製過一兩道番椒做成的菜。我還嘗過哪,味道麼,委實是不錯,但那東西,咱芙澤縣向來是不怎麼吃的,等收穫之後,你賣給誰去——這肯定是你媳婦的主意吧?嗐,我曉得你們剛剛成親不多時,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可自家媳婦不能這麼慣着。雖是你家裡並不靠這兩畝地養活。但種田向來是大事。怎能如此胡來?”
孟鬱槐也不接他的話茬,只笑了笑,轉過背去繼續幹他的活兒。
田坎上那人討了個沒趣,也唯有搖搖頭。嘆息一聲,轉身離開。
那邊廂,城東小飯館兒裡的花小麥,同樣忙得不可開交。
鋪子兩日沒開門,生意卻並不曾受到半分影響,到了中午,依然人滿爲患。大堂之內人擠着人,門口的外賣攤子一直排到官道上,只不過一間小店而已。冷不丁一瞧,竟熱鬧得如同集市一般。
花小麥在廚房和門口兩頭穿梭,自大堂中經過時,便有三三兩兩的食客將她叫住,一張嘴。便是不停口地抱怨。
“老闆娘,你前兩日未做生意,可害苦了我了!你可知我從那官道上下來,瞧見你這店面大門緊閉,心中多少失望?你這樣可不好哇,如今每日中午來你這兒吃一頓,我已是養成了習慣,你三天兩頭地不開門,難不成讓我餓着肚子趕路?”
這樣的“抱怨”,不但不會使人有半點不悅,反而滿心裡都是歡喜,花小麥也便痛痛快快地與他賠不是,笑着道:“實在對不住,前兩日我那醬園子有些緊要事,就耽擱了這邊開店,給您添麻煩了,往後我一定注意。過會子我送您一碟自家做的點心,算是我給您道歉,如何?”
這話一出,其他食客自是不依,紛紛嚷道不能厚此薄彼。兩塊點心又不值甚麼錢,花小麥自覺還請得起,當下便應承每桌都送一碟,緊接着便快步衝進廚房裡,將竈上瓦罐中的排骨打開看看,見外皮已熟了三兩成,便從竈上端下,蓋上蓋子離火焗燒一盞茶的時間,然後又自周芸兒手中接過切好的牛肉下鍋煸炒。
周芸兒曉得這是要做好送去田間給孟鬱槐吃的菜餚,眼瞧着花小麥有些手忙腳亂,忍不住便在她身邊小聲道:“師傅,橫豎我也沒旁的事,不若我替你做吧?這焗排骨早前你曾教過我,我那手藝,自是趕不上你分毫,但想來鬱槐哥,大約也不會怎樣計較,我……”
“正因爲是做給你鬱槐哥的吃食,所以我纔不願假手他人,讓你來做,自然就更不合適了。”花小麥回身衝她抿了一下嘴角,“他頂着日頭在田裡張羅,我若連頓飯都不踏踏實實給他做好,豈不讓人挑理兒?再者,他出門在外時那是沒辦法,眼下既然在家,那他的一日兩頓飯,便理所當然該由我來打理,若交給你,那叫什麼事兒?”
周芸兒這時方省得自己說錯了話,吐了一下舌頭:“師傅,我沒有別的意思,你莫誤會,我就是見你太忙了……”
“我知道。”花小麥眯眼朝她安撫地笑了笑,“快替我取兩個食盒來,廚房裡現下也沒什麼事了,我這就給他送去,免得他餓肚子。”
……
此刻已過了午時,在田裡幹活兒的農人們大多都已吃過飯,隨便找了個草垛靠着歇息一陣。花小麥自知是來得晚了,一路上走得便有些匆匆,將飯菜送到孟鬱槐手中,與他又說了一會子話,便預備趁着有空,將另外一份送回家去,讓孟老孃也吃一口新鮮熱乎的。
自田坎上下來時,忽聽得身後有人喚她,轉過身,便見那羅月嬌像個兔子一般歡天喜地地奔了過來,挽住她的胳膊叫了聲:“小麥姐。”
兩人已有日子沒見,花小麥遇見她,心下也覺得歡喜,咧嘴一笑道:“呀,這圓臉的漂亮姑娘是哪家的?聽說秋天裡便要出嫁了,也不知那嫁妝繡得如何,這會子還有工夫在外頭亂晃?”
“小麥姐,你愈發壞了,剛剛一見面就笑話人!”羅月嬌嘟了嘴,跺跺腳道,“我爹和我哥都在地裡幹活兒,還不興我也過來轉轉?倘或他們需要搭把手,我也能派上用場呀!對了,你這是要回小飯館麼?我去跟我爹打聲招呼,隨你一塊兒回去好不好?”
“怎麼,該不是你那廚藝仍舊沒長進,想着要嫁人了心裡沒底,於是打算再跑到我那裡偷師?”花小麥噗嗤一笑,伸手在她圓團團的臉上揪了一把,“小飯館我自是要回的,不過眼下,我得先回家一趟,把飯菜送去給我婆婆吃呢。”
羅月嬌被她擰得有點疼,忙朝後退了退,鼓着臉頰道:“我娘說了,我的廚藝好了許多,我不過是猜逢着你下晌可能沒那麼忙,就想去同你和芸兒說說話,這也不行?你既要先回家,我便陪你一起,然後咱們一塊兒去村東呀?”
花小麥向來很喜歡這姑娘,見她這樣說,也便無可無不可地應承了,牽着她快步往村子南邊去。拐進通往自家院子的小土路,行至門前時,忽聽得院內有人說話,咭咭噥噥的,將嗓門壓得挺低,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她便站住了腳,靜悄悄地立在門外,轉身朝羅月嬌輕輕擺了擺手。
“……從前我和我閨女做的那些事,你心裡有氣、怪我,我也十分能理解,畢竟,這種事擱在誰身上,只怕心中都不會痛快的。只是,誰讓你將兒子養得如此出衆?我閨女……一時歪了心思,我非但不制止,反而跟着她胡來,如今想想,我心裡也愧得很吶。”
這是……關蓉她孃的聲音?
花小麥倏然擰緊了眉頭。
怎麼怎麼,昨日才被她看見兩人站在門口小聲嘀咕,今天便如此順利地進了院子門了?話說得這樣低聲下氣,認錯認得這樣痛快,難不成,仍是在盤算着要從孟老孃手裡撈兩個錢花?
羅月嬌顯然也聽出院子裡的人正是關蓉她娘,牙齒驀地咬緊,登時就要衝進去。花小麥忙死死拽住了她,抿脣搖搖頭,示意她先不要輕舉妄動。
院子裡,孟老孃並未曾搭話,卻似乎也沒有趕關蓉她娘走的意思,只是不做聲。
關蓉她娘頓了一頓,又接着道:“她大娘,我之所以上你家借錢,是曉得你家日子過得不錯,卻不想你是這樣一番情形——這錢我借不借,倒無甚緊要,只是有句肺腑之言,無論你能不能聽進去,我今兒都一定要說出來,方纔覺得心安。”
孟老孃仍是沉默,過了好一陣,突地冷冷道:“你有話就快說,甭跟我蠍蠍螫螫的,我沒那麼多閒工夫!”
“你兒媳婦……”關蓉她娘說到一半,陡然將聲音又壓低了兩分,鬼鬼祟祟地道,“你兒媳婦手裡把着不少東西,那小飯館每月就能掙不少,還有那醬園子,也是個賺大錢的地方。她兩口子關起門來富得流油,你這做婆婆的,手裡卻一個餘錢都沒有,這像什麼?他們小輩兒有了錢就亂使,你這做婆婆的,好歹該替她管上一管——我說這個,可沒有別的意思,我把話擱在這兒,即便是你真的將她手裡的錢都揣進自己兜裡,我也決計不會再管你借半個子兒了!”
花小麥站在門口,心頭的火噌地冒了起來。
弄了半天,原來是跑來挑事兒的?只要隔壁的日子過得不好,成日雞飛狗跳,你也就安心了是嗎?
羅月嬌站在花小麥身後,拳頭都已經攥了起來,使勁拽拽她的袖子,小聲道:“這母女倆,還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貨色,好不要臉!”
花小麥也顧不上搭理她,想了想,擡腳便走進院子裡,朝着那因爲她的歸來,而立刻方寸大亂的關蓉她娘粲然一笑,抿脣道:“大娘,你今兒有空,來串門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