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花小麥實在很不想進門去。
最近這幾日,家中原本就有些氣氛不對頭。
孟老孃是所有情緒都寫在明面兒上的人,從不考慮給任何人臉面,唐茂林一家三口在孟家院子一住就是大半個月,始終拿“找不到活兒做”當藉口,從不肯主動提要搬出去,她心裡已經很不高興,只是看在好歹是親姊弟的份上,勉強將那股火壓了下來。
只不過,她雖沒發作,終日裡卻始終垮着一張臉,見了誰都像是上門討債的,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情狀,瞧着也委實嚇人。唐茂林和丁氏已經儘量陪着小心,那唐冬雁更是壓根兒不敢輕易靠近她跟前——今兒卻是爲了甚麼,終於鬧了起來?
花小麥朝孟老孃的方向張望一眼,見她生龍活虎,曉得她應是沒吃虧,心中安定了些,伸手摸摸肚子,輕輕嘆了一口氣,踏入院門。
不想進門又怎樣?這是她的家,眼下孟老孃一個人在裡頭孤軍奮戰,她這做兒媳婦的,怎能隻立在門外事不關己地瞧熱鬧?
“師傅……”
那周芸兒膽小,最是害怕這種場面,見花小麥擡腳就要往裡去,急忙一把扯住她的袖子。
“你懷着身子呢,別進去,好嚇人……”
花小麥回頭衝她笑笑,拍了拍她的手,小聲道:“要不你先回家去,今日咱們暫時就不學廚了,等明天……”
周芸兒趕緊搖頭:“我還是陪着師傅的好。”
說着。就憂心忡忡地望了望院子裡地下,那一片碎裂的碗碟。
這姑娘,性子內向怯懦,見了生人連說句囫圇話也難,卻很貼心啊……
花小麥再不言語,牽着她進了院門,先看了看唐茂林,接着便把目光挪到了丁氏和唐冬雁身上。
這一看之下。便立時倒抽一口氣。
唐冬雁倒還好,可那丁氏,額頭上竟擦破了半個巴掌大的一塊裡頭隱約有血滲出,傷口邊緣還有些紅腫,連帶着眉骨附近也腫了起來,再加上她可能已經哭了許久,眼泡兒也是紅成一片,冷不丁瞟上一眼。很是唬人。
這……該不會是孟老孃下的狠手吧?
花小麥方纔在珍味園受了些油煙,本就不大舒坦,加上她有了身孕之後。不知爲何。總覺得自己很容易受驚嚇,但凡附近的動靜兒大一點,一顆心便會砰砰跳個不停。這會子瞧見那丁氏頭上的傷,就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趕緊望向孟老孃。
“小麥回來了?”
然而她那婆婆卻顯得十分鎮定,遠遠地朝她臉上張了張:“那招廚的事。可辦得妥當?”
這還是孟老孃頭回當着唐茂林一家三口的面,大喇喇地向她詢問小飯館兒的事體,花小麥心思不在這上頭,卻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答:“嗯,與那位譚師傅已經說好了。八月重新開張的時候,他就來鋪子上幹活兒。”
“嗯。”孟老孃點一下頭。“招到了一個,你就不用太着急,另外一個廚子,慢慢踅摸不遲。”
她一頭說,一頭衝周芸兒擡一擡下巴:“芸兒,你師傅在醬園子裡沒吃東西吧?這有身子的人餓不得,勞你去廚房幫她張羅性食,然後便替她簡單收拾個包袱,陪她往縣城走一遭——我脫不開身,就麻煩你了。”
“娘你這是幹嘛?”花小麥不明就裡,又從不曾聽她這樣客客氣氣地說話,心下更覺沒着沒落,忙開口發問。
“哼,家裡這雞飛狗跳的,萬一傷了你如何是好?”孟老孃冷笑一聲,“敢是我如今脾性越來越和善,就連這跑來投奔我的親弟弟,都敢往我頭上騎!你要教訓你媳婦,在哪裡不行?偏偏要在我眼前,你這是打給誰看?”
原來……是唐茂林動的手嗎?平日裡看着如此平和的人,戾氣竟這樣重?嚯,怪道孟老孃性子彪悍,搞了半天,卻是家風啊!
花小麥忍不住在心裡腹誹了一句,但很快,就覺出些味兒來。
孟老孃說得沒錯,那唐茂林倘若有打媳婦的習慣,在老家時憑他怎麼打去,誰也管不着。可現下,他們卻是借住在親戚家裡的,當着親戚的面兒打人,這是打給誰看?
她在醬園子不過耽擱了一個時辰左右的時間,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恰在此時,坐在地上哭得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丁氏忽然開了口。
她捂着心口,彷彿悲痛欲絕地嚎啕道:“我不就是多口問了一嘴嗎?若是不能問,你好好兒告訴我不行,憑什麼打我?我在家時,我爹我娘也捨不得動我一個指頭,嫁了你這麼多年,到頭來,落得個板凳敲上頭的下場,嗚嗚嗚……”
話沒說完,就又大哭起來。
“你在我家裡嚎甚麼喪?”孟老孃氣不順得很,恨不能上前去踢她一腳,罵了一句,轉頭對花小麥道,“你莫理,趕緊吃了飯進城去,這陣子且跟着鬱槐住在鏢局,他雖是個漢子卻不馬虎,自曉得照應你。”
花小麥搖了搖頭。
這種情況下,她怎能抽身走了,只把孟老孃一人留在家中?
“娘,我不摻合,他們若再動手,我也不往前湊,你放心,好歹我得知道出了什麼事啊。”她衝那橫眉立目的婆婆笑了一下,轉身看向低頭不語的唐冬雁,“冬雁,你來說,究竟怎麼回事?”
孟老孃口中嘟囔了一句,卻沒再阻攔,那邊廂,唐冬雁動了動嘴脣,抹一把淚,將聲音壓在喉間,細若蚊蠅地道:“其實,也沒什麼……”
整件事說白了,還是與村東那小飯館兒脫不開干係。而之所以鬧起來,也不過是因爲四個字——“按捺不住”。
家裡開着飯館兒,最近正在裝潢擴建,眼見着是很能掙錢的,這一點,唐茂林一家三口心知肚明,只是從未曾搬到檯面上來說。
恐怕也是指望着孟老孃或是花小麥主動開口,在那裡給他們找個事兒做吧?
然而一連好十幾天。這婆媳兩人都沒動靜,甚至那唐茂林將家裡的木頭物件修整了一個遍,花小麥也只在嘴上連連道謝,卻絲毫不提讓他去小飯館兒幹活兒,就算是再有耐性的人,也難免熬不住。
方纔那譚師傅來了,花小麥被心子叫走,纔剛剛出門,丁氏就笑呵呵地拉着孟老孃。很隱晦地問了問,這鬱槐媳婦究竟在忙什麼,爲何要招廚子。
孟老孃是不給她面子的。當下便尖酸刻薄地譏誚了幾句。所說不過“跟你有甚關係,你問這麼多幹嘛,你心裡打着歪主意呢”之類云云。
假使擱在平常,那丁氏被人當頭當面地刺了一通,大約也就不會再說下去,然而在聽唐冬雁詳細描述了小飯館兒的現狀之後。她也實在是有些眼紅,一個沒忍住,便笑着道:“我也是剛聽說,原來鬱槐媳婦開着一間小飯館兒,很有些名氣的。如今正在裝潢。其實我們家茂林,那木工活兒做得怎樣。大姐你是瞧見的,眼下只是尋不到工,若是能在那小飯館兒找個事做,咱們兩家都方便啊。”
正是這句話捅了簍子。
孟老孃心中清楚他們打的是什麼主意,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如何能忍得?當即撂下臉來,冷涔涔地道:“呵,我說呢,茂林在外頭閒逛了大半個月,愣是一個活計都沒找到,原來你們是在這兒等着哪!你們活這麼大歲數,都活到狗肚子裡去了?老家遭了災,你們自己不想着謀生,反而指望着別人來帶攜,我就問你一句,憑啥?我家小麥是個臉皮薄的,茂林去了小飯館兒幹活,因他是舅舅,就算出了岔子,小麥也不好說,工錢麼,還得照樣發給你們,這算盤打得可真是精!”
不等丁氏回嘴,她又接着道:“現在你們便只說是讓茂林一個人去幹活,待小飯館兒重新開張,你和你閨女,是不是也打算去掙倆銅板花花?你們一家三口跑到我這裡來躲災,我好心收留你們,瞧這情形,保不齊往後就得養活你們全家一輩子,這種話,你怎麼有臉說出來!”
心中所想被毫無遮掩地扯開,晾在白日頭底下,任是誰面子上也掛不住。唐茂林一張臉立刻紅成一片,待要解釋,卻見那丁氏霍地站起身,似還想再說什麼。
他也不知怎麼,心頭那股火一下便衝了起來,簡直壓都壓不住,伸手揀了個小凳,噗地丟過去,正正砸在丁氏額頭上。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唐冬雁抽抽噎噎地將事情說了一遍,蔫巴巴地道:“表嫂,我們真沒有打你那小飯館兒的主意,只不過是因爲我爹找不到工,心裡發急……”
孟老孃卻不打算讓她往下說,把手一擡,徑自對花小麥陰陽怪氣地道:“好了,前因後果是怎樣,你既已知道,總該走了吧?趕緊去鏢局尋鬱槐去!我這弟弟七八年不見,是長本事了,在我家都敢打媳婦給我看,這是要挾我呢!你懷着老孟家的種,萬一有個閃失,我往後去了地府,可沒法兒跟鬱槐他爹交代!”
花小麥使勁衝她擺手。
她的脾氣強硬,花小麥素來知道,但眼下這情形,再說這種話,不是在拱火嗎?
可終究還是晚了些。
蹲在牆根下的唐茂林本來一直沒做聲,聽了這話,終於再憋不住,一下子站了起來。
方纔打媳婦,純粹是無奈之舉,這會子孟老孃還不依不饒,他只覺得腦袋都給怒火燒木了,不管不顧地高聲道:“得了吧大姐,鬱槐媳婦不是好好兒地站在這裡嗎,我可沒磕了碰了她!倒是你,你才貨真價實,弄掉了老孟家的種呢,還是兩個!”
孟老孃被刺中多年心病,臉刷地就白了,眼睛也瞬間轉紅,一個字也吐不出。
花小麥身上一寒,只覺那顆心要從腔子裡蹦出來。她也顧不得許多,忙三兩步趕過去扶住孟老孃的胳膊,將拳頭一捏,咬牙回頭冷聲道:“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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