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城的十一月份,冷氣呼嘯的如同刀割,下午四點半,即便是太陽也凍得裹上層層厚雲。
有詩爲證:“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風號怒天上來。”
這樣的天氣,如果有人因爲不必要的事情坐着了三個小時火車,一個小時出租,裹着一層沒有帽子的薄薄的羽絨服站在玉江春景小區門外,因爲不知道以什麼理由走進小區,就這麼傻乎乎站了半個小時,那麼這個人一定是瘋了。
雲青青就覺得自己瘋了。
自己絕對是瘋了。
林未雨怎麼樣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他死他殘他活該!
他用那種“溫柔”語氣把自己趕回楚江市的時候。
他整整一年不給自己發消息的時候——好不容易等到過年,打開微訊看到林未雨的一條:“新年到,未雨在此祝您萬事如意,闔家歡樂。”
自己還沒想好怎麼回答的時候,他就把消息撤回了。
“不好意思,剛纔發錯了。”
如果單論音量的話,不說整個小區,反正自己那棟樓肯定都知道了這麼個人——“混蛋!林未雨!”
他死他殘他活該!他掉廁所裡,他掉旱廁裡,他掉公共旱廁裡,他都活該!
雲青青搓了搓手,哈了口氣,她轉身就要離去。
剎那,她瞥到了一旁的甜品店。那裡有她超級喜歡喝的——起碼林未雨是這麼認爲的。
來都來了,要不喝杯溫溫的奶茶再走。
想到這裡,雲青青恨鐵不成鋼的跺了跺腳。
她挪着腳步湊到奶茶店門前,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捏開了奶茶店的玻璃門。
“您好,我想要一杯熱的紅豆奶茶,中糖不加椰果。”即便是在外面凍了半個小時,雲青青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溫柔的就像……吹皺一池春水。
奶茶店沒什麼人,很快一杯嶄新的紅豆奶茶就出爐了。
結完賬,雙手捧着奶茶,熱氣透過紙杯傳導到手心,雲青青感覺舒服極了。她找了一個靠牆的位置坐下,不足的嘲笑自己。
在外面傻乎乎的站了半個小時,就沒想到進來點杯東西嗎?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想林未雨嗎?別逗了,鬼才想那個混蛋。
微微塗着口紅的嘴脣,狠狠咬在紙吸管上。
鬼才想那個混蛋。
自己當初都發過誓了,如果自己在理林未雨一次,自己就跟他姓。
即便他曾經奮不顧身的救過自己,即便他曾經挺身而出擋住流言蜚語,即便他曾經彷彿一束光照進了心裡,即便他有一個靈動可愛溫柔體貼的媽媽……
他也不能這麼對待我!
混蛋!
林未雨!
雲青青狠狠地又咬了一口吸管。
自己就不該來,即便是他……都不是他給自己打的電話。
“雲青青,你來一趟吧。真的,這話我真的不好意思說。但是林未雨現在都要廢了,一個星期,他把自己喝吐了五回。”
他死他殘他活該!
“歐陽明,你就這麼讓他喝啊!”
“我?我得管得住啊!以前時夏在的時候,他滴酒不沾。現在時夏走了……也就你能管管林未雨了。”歐陽明無奈的聲音傳過來。
他死他殘他活該!
“我管?我……我憑什麼……”
“反正他現在要把自己喝死了,喝不死起碼也是個胃出血。有時候他拉我喝酒我能說兩句,但這段時間他連我都不叫了,
就自己一個人……”
他死他……他這麼喝真的會把自己喝死的!
“要不你給童姨打個電話……”
“你確定嗎?”歐陽明沉默了一會,反問道。
“那還是別打了……”
“我覺得也是。”歐陽明想了想那個溫柔可愛體貼靈動的童兮阿姨,還是不要驚動她了。
“我怎麼去啊……我都……我不想……你……”
“青青,我知道這樣很不好,但是……現在他也就能聽聽你的話了……你要不來……唉……不行我去揍他一頓吧,反正他打不過我。青青,你不用來了。我去揍他一頓,把他腿打斷!”
他死……算了還是去看看他吧。
“我沒說不去……你……歐陽明你先別衝動……歐陽明……小明?”聽着掛斷的電話,雲青青一陣頭疼,歐陽明那個執拗的性子,他不會真去打斷林未雨的腿了吧。
打斷腿幹嘛啊!你得縫住他的嘴!
“噗呲!”雲青青想着想着自顧自的笑了出來,奶茶一下子從嘴裡、鼻子裡冒了出來。
雲青青捂着鼻子咳嗽兩聲,右手趕緊呼嚕幾張餐巾紙擦了擦臉和衣服。
該死的林未雨!
雲青青恨恨地想着。
想着想着,又是一唉了一聲。
拿出隨身的化妝鏡,鏡中的女孩有些消瘦的面龐映入眼中,肌膚雖然凍得有些紅,但依舊難以掩蓋白皙的底色,就像是隻點了幾滴草莓汁的牛奶果凍。秀氣的眉毛每一支都透出一股和諧的旋律,嘴脣雖然還有些殘餘的奶茶漬,依舊像是染着霞光的雲層,薄厚無可挑剔。
看着鏡子中的自己,雲青青忿忿地想着。
你明明這麼漂亮,怎麼非要去當……去當舔狗。
林未雨關你什麼事。
可是時夏走了,林未雨一定很傷心吧。
他傷心你不傷心嗎?他死……他怎麼樣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可是他萬一把自己的身體糟蹋壞了呢。
那也是他活該的!你現在就應該趕緊回去,開上空調,躲進被窩裡,美美的睡上一覺。
可是……他如果真的出事……童兮阿姨會擔心的,她對自己那麼好。
嗯……別讓童姨擔心,要不還是去看看吧。
去看看吧……去看看吧……去看看吧……
雲青青胳膊撐在桌子上,在外人看來,似乎是因爲剛纔的失態而羞澀懊惱。
但只有她自己心裡清楚。
雲青青……你以後要改姓林了。
雲青青說服了自己,她長呼了一口氣,挺胸擡頭地走出了奶茶店,熟練的從包裡拿出門禁卡。
“滴!歡迎回家!”
聽着冰冷的機械音,雲青青一陣恍惚,她似乎已經要被林未雨折磨瘋了。
一年了,一年多都沒有來過這裡了。
即便不去思考,只動用肌肉記憶,雲青青也能徑直走入熟悉的門洞,摁下熟悉的樓層。
看着額頭上的數字不斷跳動,雲青青暗自給自己打氣。
這次!決不能給林未雨好臉色,一見他就直接扇他一巴掌……兩巴掌!
叫他大老遠的麻煩自己過來!
嘴角不自覺地勾勒起一個淺淺的弧度。
站在熟悉的501門口,雲青青高高舉起手臂,又悄悄的放下。
她真的有些神經質了。
她鼓氣的勇氣又泄了。
她是那麼卑微地愛着。
她本不應該這麼卑微。
她決定轉身就走,讓那個自以爲是的傢伙自生自滅吧。
“哐當!”
501裡面傳來一陣砸東西的聲音。
“林未雨,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還像個男人嗎?時夏走了,就把你折磨成這樣了。我tm的真想打死你!”
歐陽明真的來了!
“咚咚咚!”幾乎是下意識反應,雲青青猛地敲門。
“歐陽明,你冷靜點,我來了,你給我開一下門!”雲青青喊着。
歐陽明暴怒的聲音一滯,腳步逐漸走進。
“嘎吱”
一米八五的歐陽明比雲青青高了一頭,他現在臉上帶着深深的酡紅。
雲青青推開門,歐陽明往後踉蹌幾步。
當看到房間裡的樣子時,雲青青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
窗簾拉的緊緊的,密不透光。客廳充當小餐桌布滿油漬的茶几被掀翻在地,花生米、涼菜撒了一地,啤酒瓶、紅酒瓶、白酒瓶橫七豎八的擋在上面。如果不知道的,還以爲是誰酒喝多了吐了一地呢。
沙發被萎的滿是褶皺,一個一米七五的男人蜷縮在沙發上,頭髮油乎乎、亂糟糟的。臉面向沙發背,一直這樣,彷彿歐陽明剛纔罵的不是他,彷彿他早已經睡了過去,一個薄薄的不知多久沒洗的毛毯蓋夾在身上,髒兮兮的,如他一樣。
歐陽明隨手關上門,看着呆愣的雲青青,聲音和緩了一些:“青青,我……真不是我非要叫你過來……我……”
“他?他……是林未雨?”雲青青帶着些哭腔,不可置信的問道。
記憶中,無論什麼時候,林未雨都穿着一身乾乾淨淨的衣服,臉上似乎藏進太陽,笑容足以照亮黑暗。即便偶然賭氣,也不過是背過臉不說話,過一會自己就又會嬉皮笑臉的過來。他怎麼會……
“時夏走了三個月,一開始我們幾個朋友都來安慰他。那個時候他沒有一點異樣,還說着什麼無論什麼都打不垮自己。說完這話不到一個月,我們就聯繫不上他了,沒辦法找上門,那個時候林未雨還能給我們開門,應該是那個時候他就開始酗酒了,但沒有表現出來。”
“他當時甚至還讓我們不要擔心他,他沒有問題。”歐陽明懊惱蹲下身子雙手抓着頭髮。
“我們就信了呢!”他帶着哭腔。
“等我們再來的時候,他沒開門,我們拿門口鞋墊底下鑰匙開門後,看到就是這樣的場景。”
“一個昏沉沉躺在髒兮兮沙發的男人,地上擺滿了酒瓶,茶几上不知道剩了幾天菜都要臭了。”
“叫醒林未雨後,他臉上那種……那種陰鬱和絕望我們從來都沒有見過,真的……”
“我們勸了,我們罵了……我們真的沒辦法了。後來……漸漸他們就不來了,我每次來……都……青青,我真的沒辦法了。”
雲青青就站在那裡,聽着歐陽明邊哭邊傾訴,她一言不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只是她眼睛浮現了一個畫面。
時夏剛剛走的時候,一個男人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安慰着關心自己的人,用溫暖笑容掩蓋痛徹心扉。後來,男人回到家。他到頭就睡,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敢想。
直到第二天男人翻身起牀,就想往常那樣想要叫醒身邊的女孩,一手拍了個空。男人呆愣愣的坐在牀上,反應了好一會才清醒。
時夏,原來已經不在了。
中午男人如同往常一樣做完飯,習慣性地拿出兩個人的碗筷,看着空蕩蕩的客廳,男人又迷茫了。
時夏,原來已經不在了。
他彷彿雕塑一樣站在原地,他不知道手中的兩個碗筷是要放回廚房,還是拿到客廳。
晚上男人孤零零的坐在沙發上,他撫摸着曾經的照片。那個明亮的女孩一如當日初見,不是因爲病症被折磨的骨瘦如柴,不是因爲疼痛而徹夜難眠。
“如果早一點來,或許不會這樣。”
男人腦海中如同復讀機一樣重複着醫生說的話,他撫摸着相框,彷彿又觸碰了那個熱烈的女孩。漸漸地,相框越來越明亮。
孤獨……愧疚……空蕩……
他想到過朋友,於是他去安慰朋……安慰自己。他想到過父母,卻又擔心父母憂慮。他應該也想到過自己吧……
自己不知道怎麼去見他,他也不知道怎麼見自己。
他就這麼呆愣地坐在沙發上。
他們曾經在客廳中擁抱,電視的屏幕倒映着親吻的臉頰,陽臺上有着他被掐腰間的嚎叫,也有着推着吊椅女孩銀鈴般的笑,他們曾窩在沙發上用被子將彼此裹在一起,看着電視裡要爬出的女鬼瑟瑟發抖。他們曾坐在餐桌前,男孩調皮的敲着碗說要給他來一段“數來寶”,女孩笑罵這個裝不像的“小乞丐。”
他們曾經爭吵,吵的面紅耳赤,然後男孩低着頭拉着默默流淚女孩的手,低聲說:“我下次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那你最好每次都自己洗衣服,還有內褲和襪子要分開!”
他們曾經迷茫,不知道能不能頂住四方的壓力走到最後。
他們也有過憧憬。
“時夏, 我們以後一定會買一棟超大的房子!”
“呦呵,寫小說的連量詞都不會用了!”
“時夏,你說我們以後會不會有很多孩子。”
“國家規定生一個!”
“兩個了……”
“一個!”
“那能不能生個女孩……像你一樣那麼熱烈的女孩。”
“不要……我怕她遇到一個像你一樣壞壞的男孩。”
每次爭吵啊,迷茫啊,憧憬啊,他總是佔下風,他樂於佔下風。
女孩在這個房子裡訴說着她夢想的婚禮時,男孩一邊敲打鍵盤一邊唯唯。
“時夏說得對!”
女孩惱羞成怒的用枕頭砸了過去。
他們兩個共同構築了這個小家,從每一頁的壁紙到鍋碗瓢盆的添置都是親力親爲。如果這一切可以通靈,他們想必一定見過女孩憧憬的樣子,男孩呲牙咧嘴的樣子,甚至還見過女孩即將穿上婚紗的樣子,男孩湊過臉來央求着換一身紅色的嫁衣,女孩捏着男孩的臉,看着男孩眯着眼求親親的樣子,臉上透着幸福和釋然。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兩個的人嘴脣終於觸碰到一起。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想到這裡,雲青青腦海突然浮現出元稹的《遣悲懷》。她四下打量了一下屋子,目光再次落到沙發上的林未雨身上。
這裡是天堂。
這裡是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