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蟬曾觀察過,本以爲紙條上來救他們的人會是某個外表平凡的侍衛,會是某個看似不起眼的宮女,甚至是神出鬼沒的暗衛,但都沒想到,竟然是他,一個本應該死去的人,一個表面上屬於敵方的人。
心頭沒有一絲雀躍,只有沉甸甸的疑惑縈繞心頭,望着柳庭沛那張駭人的臉,心潮翻涌。
“你在怕我?”
嘶啞的嗓音不大不小的響在寢殿裡,迴盪在高高懸掛的紗幔上,蕩進她的心裡,擡起頭來,“讓我怎麼相信你。”
他並不意外的扯開笑容,枯瘦的嘴角形成彆扭的弧度,“活着的時候沒有傷害你,死去之後,又怎會忍心傷你半分。”突然,他話鋒一轉道:“你真以爲在宮中之時你與秦牧寒的事我一絲不知?”
秦月蟬愣在當場,半晌,垂下了臉,想來她真的是愚昧了,但事實撲朔迷離,怎會是她能看透的,他們不過是軒轅擎蒼復活的棋子罷了。
拿了襁褓將熟睡的安然裹上,看向他淡漠說道:“我還是想不通你救我的理由。”
他慘然一笑,“出去之後去問鍾智宸吧。”穿梭在陰暗潮溼的地道里,四處不時滴下的水鑽進脖子冰涼徹骨,她一手抱着安然,一手拿着小小的火摺子前行,青兒緊隨其後,前方柳庭沛帶路,漆黑的地道里竟然如履白日,不需要任何的光火照明。
地道里安靜的嚇人,只能聽見他們有些雜亂的腳步聲,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走到地道的盡頭,一張梯子倚靠在人工開鑿的洞口,蜿蜒而上。
重見天日,竟然是幾根蠟燭微弱的光,搖曳着昏黃的尋常屋子裡,有人聽見動靜忙起身迎來,熟悉的腳步聲沉穩帶着急切,一張熟悉的俊臉出現在眼前。
“蟬兒。”
失而復得的渾厚嗓音帶着不可言狀的喜悅,身子隨即被抱緊,可接觸到懷裡小小的“障礙”時,鍾智宸的眸光驚喜的一閃,薄脣幾不可聞的顫了顫。
“這是……我們的孩子?”
秦月蟬望着他憔悴的臉,輕輕點頭,“應該是你的。”
他的眉峰倏地凌厲,“還有誰?”
“四師兄啊!”
“死小子,大病初癒也忘不了這事!”說着將安然接過去,掀開蓋住小腦袋的襁褓,眉目又染了笑意,“看這眉眼,定是我的沒錯。”
秦月蟬美目一瞪,“什麼你的我的,安然是我生的。”
“好好好,我們的。”鍾智宸一笑,“安然,雖然少了些男兒的霸氣,但也算一個好名字,鍾安然,不錯不錯。”
“他姓秦!秦安然。”將孩子摟過來,瞪了他一眼看向身後的柳庭沛,見他早已將黑袍矇頭而下,黑幽幽的看不見臉。
發自內心的說道:“謝謝你把我們救出來。”
柳庭沛一言不發,頭稍微動了動,她的腰間被長臂攬住,鍾智宸的聲音沉鬱的在耳邊響起。
“此乃他該做的。”
秦月蟬一聽忙瞪他,誰知柳庭沛卻沉沉開口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我自當不令她受一點傷害,人已送到,從此別過吧。”
說着臉朝向她,才轉身走進地道,不給任何人說話的機會,直到那抹瘦得嚇人的軀體離開屋子,腰間的力道纔有絲鬆緩。
“何必說的那麼理所應當。”
鍾智宸笑而不語,將安然重新抱在懷裡,拉着她的手走出屋子。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坐上馬車,才知這裡是京城的一家民宅,鍾智宸曾在軒轅國隻手遮天數年,要在皇宮挖一道密道舉手之勞,幸
而有他的未雨綢繆,不然此番出宮想必要費上許多功夫。
整個軒轅國已隨着敵軍的到來已大亂,他們坐着普通甚至有些殘破的馬車順着街道出城,身旁不時跑過身着鎧甲的兵士,匆匆忙忙面露悽然。
她撩起簾子的一角露出一雙眼睛,記憶裡繁華喧囂的街道全然推翻,只剩下滿地狼藉,人們驚慌的逃竄着,竟然比她進攻之前更亂了幾分,街上便不乏眷戀故土之人,大多老邁,拖着疲乏的雙腿在街上無神的走着,灰白的頭髮凌亂的飛揚。
“安然。”
正出神之時,耳邊響起一聲輕喚,小心翼翼的彷彿怕驚擾了什麼。
她回頭,便瞧見一副從未見過的畫面,身穿深藍錦袍的狂傲男子懷裡十分不和諧的抱着一個軟軟的襁褓,從她的角度能看到小安然醒來那雙烏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不哭不鬧的看着抱着他的男人,十分好奇的模樣。
而最讓她大跌眼鏡的是,鍾智宸剛硬的臉上竟然滿滿的柔情,眉目間都帶着爲父親的歡喜,對孩子的疼寵,抱孩子的姿勢很不正確,卻小心之極,彷彿懷裡抱着的是世間最珍稀易碎的寶物,一不小心就要脫手而出一般。
秦月蟬慚愧的想想自己,從來都是被他掌握在股掌之間,何曾見他這般誠惶誠恐的模樣,於是便撅起了小嘴,幾不可聞的輕哼一聲。
沉浸在喜悅中的鐘智宸聞聲看來,狹長的眸子裡閃着熠熠生輝的光芒,脣邊揚起寵溺笑容,長臂一伸將她摟在懷裡,“親兒子的醋都吃,果然是個醋罈子。”
翻了翻白眼,小安然發現了媽媽咿咿呀呀的扭動着小身子,扁着小嘴要哭出來,她忙將他接到懷裡摟着,輕輕的搖晃着,不滿的對鍾智宸說道:“孩子應該是這樣抱的,你看你僵硬姿勢,安然會舒服纔怪。”
初爲人父的男人沒了在塵世中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狂霸,臉上的線條也不由自主的柔和下來,抱着妻子望着懷裡的孩子,滿目的滿足,許久未見,聞着她身上的香味便不禁有些心猿意馬,但考慮到如今危險的處境,終是沒做什麼,只是努力將心神都放在安然身上。
小孩子容易餓,沒走出多久就哭出聲來,秦月蟬忙掀了衣服餵奶,才阻止了他的哭聲。天已亮,裴煜麟肯定發現她已失蹤,定然會派人來追,安然哭聲響亮,萬一引來追兵就糟了。
如此想着,終於後知後覺的發現一道目光深深的望在她身上,擡頭看去,果然看到他灼灼的眼眸,正火熱的望着她生產之後愈加豐滿的胸,縱是老夫老妻,她還是紅了臉頰,瞪他一眼輕斥:“看什麼看!”
鍾智宸沉鬱的眸子一閃,湊到她耳邊,呼吸均勻的噴灑在耳後,酥麻至極。
“回營之後好好收拾你。”
又鬧了一陣,才終於到了京城二十里外駐紮的軍隊,鍾智宸抱着一大一小兩人下車。
突然從陰暗的車廂見到明晃晃的白晝,秦月蟬下意識的矇住了眼睛,只聽耳邊響起幾聲歡喜而熟悉的喚聲,睜開眼便見一身戎裝的司徒澤,五師兄趙燁霖跑了過來。
堅硬的泛着金屬光芒的盔甲穿在兩人身上更顯丰神俊朗,五師兄不用說本就健碩魁梧,穿着盔甲便如戰神臨世,威風凜凜,而俊美之極的司徒澤穿着,則另一番氣勢,瀲灩的桃花眼定定的望着她,眸中波光粼粼。
仿若劫後餘生,事隔將近一年的重聚更讓人激動不已,直到後來,她才知道消失的一年裡,他們翻遍了整個大陸,就連危險的玄武國、軒轅國都派人暗中調查,毫無意外沒有一絲消息,衆人心如死灰之時,鍾智宸竟然將她接了回來,宛如重生,怎能不激動?
秦月蟬和安然被安排在營帳裡,整個軍營重兵把守不給任何人可趁之機,與此同時,三國聯軍與軒轅國最後的決戰正式打響。
軒轅國的軍隊原本便是鍾智宸的麾下,雖然臣服新帝,但從心底裡還是傾向於舊主,投誠之人大不乏人,故而能一路順暢的打到京城,攻入帝都,沒死傷多少將士便攻佔了軒轅國。
可就是因爲太順利,便讓人不由自主的懷疑其中暗藏的貓膩,鍾智宸等人在審問過亡國之君裴煜麟之後,回來只是望着她看了許久,才丟下一句“禍水”。
秦月蟬何其無辜啊,追問了司徒澤好多次,他才期期艾艾的說了原因。
原來這裴煜麟並無奪位之心,後來爲什麼會做出弒父篡位嫁禍鍾智宸,甚至加入明月教與玄武國合作,原因竟然是……
說到這裡,司徒澤看着她的目光竟然跟鍾智宸如出一轍,秦月蟬無辜的抱着懷裡的小安然大眼瞪小眼,無比哀愁慚愧的說:“你娘真不是故意惹的天下大亂。”
軒轅國大廈將傾,鍾智宸順理成章繼位爲帝,之前執政數年百姓安樂信服,除了一些酸腐的文人墨客口誅筆伐之外,並沒有其他反對的聲音,畢竟國家誰做主對平頭百姓來說並沒什麼區別,只要能吃得飽飯過上平凡卻安定的日子就好。
裴煜麟死的那日曾請求要見她一面,秦月蟬沒去,因爲對她而言,他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縱然爲她甘心反逆人倫,毀天滅地,終是與她無關。
不費力氣的解決了軒轅國,便開始正式面對玄武國的戰爭,而整個過程,她都沒有見到二師兄以及三師兄小師兄,據鍾智宸說,連綿戰事令很多流民涌進青龍國,二師兄又新帝初上位,手頭上要處理的事頗多,待到天下大定之時自然會相見。
她不敢問及二師兄的皇后是誰,生怕勾動了心底最柔軟的弦,好在有安然一刻不斷的粘人,纔沒有太多時間讓她去傷春悲秋。
就在她以爲將會迎來一場大戰時,整個玄武國卻鎖國閉關,不允許任何人出入玄武國邊境,恰時白虎國皇帝下了召回令,鍾智宸等人盤算一番,沒過幾日四師兄便於五師兄班師回朝。
一夜三人的荒唐,終究又要分離。
她站在高高的城樓之上望着漸行漸遠的黑漆漆一片的軍隊,目光自始至終投在那兩抹高大威猛的身影上,四師兄轉頭擺手,五師兄卻是背挺得筆直,丟給她一個硬挺的背影。
也許城樓上風大,眼睛裡剛鑽出來的水跡很快就被吹乾,與她並肩的英偉男子摟住她的肩頭,不言語中,卻濃濃的安心。
原本要掀起的腥風血雨,在不知不覺間消失於無形,玄武國鎖國不出,任誰也打聽不到秦牧寒要做什麼,而那位玄武國名正言順繼承皇位的雲亭皇子身份特殊,不得不住在宮裡。
秦月蟬對這個人實在沒好感,只能儘量閉門不出,可她不去找他,並不代表他不會來找她的麻煩。
午後御花園的小亭子裡,她正抱着小安然玩耍,一抹黑色的身影便如鬼魅般出現在眼前,離得近的宮女侍衛紛紛如無視般立在那裡,應是被點了穴道。
雲亭踩着繡着雲紋的黑靴一步步走近,她抱着安然的手也微微用力,渾身的警惕如刺蝟般豎起來,看着自遠而近的高大身影。
望着他如雲澈般俊朗的臉,終是一句狠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淡淡的說:“你來做什麼?”
雲亭嘲諷一笑,望着亭子裡雕刻祥雲的石桌,戲謔道:“嫂子可還記得百花園的石桌?”
秦月蟬心頭咯噔一下,猛地回想起在玄武國行宮之時,秦牧寒與她在百花園亭子中的糾纏,到現在,她還能回想起光裸的後背抵在冰涼石桌上的觸感,難道,他當時就在一旁?
“野合的美妙滋味,想來嫂子是記起來了。”
她美目一瞪,輕斥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雲亭戲謔的眉目一斂,看向她的目光竟然透着悲憫,薄脣張開,一字一句的說:“你很可憐。”
“不知所謂!”抱着安然站起身來,腳底升起的涼意讓她如何都不願與他獨處,可一道黑影一瞬間閃過,他冷峻的臉已經與她面對,下意識後退,腿彎碰到石凳,猛地坐下來。
心裡一驚,心有餘悸的拍了拍安然,見他無事才橫眉冷目看向雲亭,“你糾纏我到底有什麼好處!”
他揚脣一笑,苦澀無比,“我是好心當做驢肝肺,若不是雲澈求我,你以爲我多想管你這攤子事!”
在她迷茫的美目中,雲亭緩緩彎下腰來,一字一句的說道:“你沒發現,自己自始至終都被人利用了嗎?”
“你胡說什麼!”秦月蟬勃然大怒。
雲亭不理會她的怒斥,依舊雲淡風輕的說着:“葉閒卿爲什麼收養你,你的一干師兄明明都是人中龍鳳爲什麼要委身屈就共享你一個女人!秦牧寒爲什麼會喜歡你,真以爲他衝冠一怒爲紅顏嗎?難道你一點都沒懷疑過自己的真實身份?”
一連串的問句讓秦月蟬愣在當場,葉閒卿從收養她便是爲了等待軒轅擎蒼的重生,那麼,六個師兄的目的,難道不是真的愛她才寧願共守她一人嗎?還有,秦牧寒當時便已經入了邪教,難道跟她在一起也是陰謀?
心頭倉皇無措,臉上已經煞白如雪,麻木的搖頭,“你不用挑撥離間,我纔不會信你的鬼話。”
雲亭眸中含了嘲諷,“你可知,山河圖上寫了什麼?”
“山河圖?”她猛地回想起來,初穿越而來時,凌昭曾來三清山偷過山河圖,後來莫名其妙的失蹤了,聽說上面寫着上古神帝留下寶藏的位置,可是,又怎麼跟她扯上了關係?
他冰涼的手指擡起她的下巴,望着她無神的眸子,淡淡的說:“衆人相奪的山河圖,在鍾智宸手中,上面只寫了一段話,你想不想知道?”
不容她拒絕,雲亭已經自顧自的說道:“三世魂歸時,波瀾再起日,若得皇命女,天下歸心池。”
秦月蟬聽完便下意識的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安然睡覺的時辰到了,雲公子您自便吧。”
說着便抱起安然逃也似的回寢宮,雲亭站在亭子裡望着她遠去的美妙背影,脣角的笑意漸漸的收斂,最後化成一片荒蕪,如無神般喃喃道:“離開他們……”
進了寢宮的門,青兒迎了上來,見她面色如紙便急道:“主子怎麼了?”
“沒事。”
秦月蟬將安然交給青兒,邁着沉重的步子走進寢室,關上門便倚靠在門板滑落在地,冰涼的大理石地面鑽進皮膚,整個身體微微顫抖,她很想就此睡去,可腦子裡偏偏思路清晰,除卻雲亭所說的話,幾乎將所有的事都串在了一起,形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她籠罩其中,生不如死。
她想起在農莊的院子裡,鍾智宸與二師兄的對話,又想起第一個孩子開,安然的到來,一切看似巧合,卻又隱隱透着蹊蹺。
流產之前,懷孕之前,都是司徒澤的身影,而他自始至終都與二師兄交好……
“小師妹永遠不會懷孕……”二師兄的話響徹在耳旁,驚得她如平地驚雷。
那麼,她流產是因爲被下了藥,從此兩年多的時間都不曾有孕,而後來與四師兄歡好時,曾聞到一股藥味,本以爲是他大病初癒難免沾了些味道,現在想來,竟然是她不孕的解藥啊……
哈哈,怪不得二師兄對她冷淡如斯,竟然是因爲愧疚啊……
------題外話------
大圓滿之前的小小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