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們初次見面,說的話題最通常的就是衣裳首飾、胭脂水粉之類的,幾番交談,雲娘暗自慶幸,沒有被比下去,要知道,衣裝打扮雖然不算什麼,但是自己身爲來自京城的武定侯夫人,若是在遼東被人笑了,也着實沒有顏面。
馬總兵的家眷們知她是江南人氏,又不免好奇多問了些事情。原來她們大都曾在京城居住,卻沒有人去過江南。
大家打量雲娘,雲娘其實也打量她們,忽見立在大夫人身後的一位婦人衣着與衆不同,再細看她長臉細眼,顴骨略高,容貌與尋常人略有差異,便笑問:“遼東倒有別致的衣裳樣子,衣襟袖口鑲了寬邊倒果真豔麗過人,可是何人想出來的?”
馬伕人便知道她說的是哪一個,“她本是夷人,父親歸順了天|朝,又將她送給了我們家的老大,如今漢話說得也很好了。”說着叫她,“翠山,你過來給湯夫人行禮,將來你夫婿還要在湯大人手下呢。”
又向雲娘笑道:“她的本名繞口得很,但正是翠綠色的山這個意思,所以我們家便都這樣叫她。”
那個叫翠山的妾室便過來叩了頭,說起了漢話果真流利,只是雲娘總能聽出些生硬來,心裡無限的疑惑,只是面上還依舊笑着,叫江花把人扶起來,“都是同朝爲官,爲皇上效力的。”又笑着問了幾句,知她乃夷首之女,已歸馬家數年,又生下了一個兒子。
到開了宴,自是山珍海味,又有遼東物產,雲娘品評了,又指着幾樣讚不絕口。總兵府自然也有戲班子,登臺唱了幾齣,竟然頗爲不俗,雲娘便大方地打賞下去,與總兵府裡的婦人們相談甚歡。
直到聽前面玉瀚傳過話來,方纔再三辭行而去。
湯家一行人一路辛苦,如今到了廣寧府,自然要盤桓數日,自先拜了總兵大人後,又去廣寧府外極聞名的萬翠山山神祠祭拜本朝先賢神像,到遼王府前投遞名刺。先賢祠爲高祖所建,經過此地必要行禮的。而遼王雖然是不管事的藩王,但是禮數亦不能少,只是外臣與藩王見面又不合宜了,是以只投了名刺。
玉瀚自到了廣寧,並不急着要走,總要與廣寧諸將結交。畢竟廣寧與襄平守望相助,將來少不得往來,現在便日日出門。雲娘便趁這時機親自帶人到街面上買東西,待出了廣寧,再繼續北上,便再無繁盛之地了,恐怕亦有許多東西不容易買到。
天/朝地域極廣,正是一地一風俗,雲娘自出了山海關便明顯覺出北地與京城的不同了。首先口音就極不一樣,先前聽錢縣令夫人和樊小姐說話總覺得彆扭,現在滿街都是這種似官話又非官話的腔調,雖然聽不大習慣,好在卻都能聽得懂;再就是街上女子非常多,又個個落落大方,做生意的,出來買東西的、閒逛的,十分肆意,與京城和江南皆不同;至於各類貨物、用具便更是天差地別,就連雲娘也有些弄不懂的,少不了一一去問。
雲娘一口吳音就是在京城住了三五年也沒改多少,先前在總兵府裡還好,現在到了外面方覺得有人聽了稀奇,還盯着自己瞧,她待不語,卻一眼見到前面一個婦人回過頭來,滿臉驚詫地看向她。
原來是錢夫人!
雲娘與錢夫人執手一握,便都感慨,“竟沒想到在這裡還能相遇!”
錢夫人便拉了雲孃的手道:“前面那家酒樓便是我家的,我們上去說話。”
雲娘見她十分熱心,也不好回絕,只得令下人將方纔買的許多東西送回去,自己帶了幾個人隨着錢夫人上了酒樓。
錢夫人,不,現在她早不是錢夫人了,雲娘便稱她爲樊娘子,讓人送了好酒,又擺了滿滿一桌的菜,笑道:“我在廣寧亦聽說朝廷新派下的副總兵是武定侯,心裡想着應該是湯六爺,正想派人打探一番,問一問湯夫人是否來了呢,就在街上遇到了。”說着舉了杯與雲娘喝了一口。
雲娘原也覺得巧,現在卻難免疑她其實就在街上專門等自己的,畢竟早知樊家是有名的富戶,那麼消息一定是靈通的,樊娘子有可能早就知道自己隨着玉瀚來了。
飲了酒,也笑道:“果真是巧呢。”
三年前奪嫡的那場爭鬥中,錢家與湯家站到了兩個陣營,當時還是錢夫人的樊娘子曾來遊說過雲娘,雲娘拒了她時雖然沒有撕破臉,卻也想着兩個再也不用見面了。
現如今兩人坐在一處,樊娘子笑着指點桌上的菜講給雲娘,“雖然侯夫人如今什麼沒見過呢,可是我們遼東還有些特產,如今請侯夫人嚐嚐,這羊羔是才從胎裡出來的,肉質細嫩至極;這湯是用山上一種名喚‘飛龍’的鳥熬出來的,又加了遼參……”
雲娘依言嚐了,果然美味,便也笑,“如果不是樊娘子帶我來,我哪裡知道這些。”
“這裡如今是我家鄉,我正要盡地主之誼呢,”樊娘子便笑道:“這幾日侯爺和夫人便在我們酒樓裡用飯吧,最好也搬過來住,我們酒樓後面便是客棧,比起驛站要乾淨整齊許多,我這便讓人將裡面的人都遣出去,只供侯府人用。”
雲娘趕緊攔住她,“我們前來就任的,自然要住驛站,就是差一點也沒什麼,一路上還住過尋常臺站呢,那裡纔是真正什麼都沒有。”
樊娘子便讚道:“還真看不出,湯夫人這樣嬌弱的人,竟然也跟着到了我們北地,這裡可比不了江南和京城。”
雲娘笑笑,“先前也聽人說遼東苦寒,如今卻覺得盡是謬傳呢!我前幾日去了總兵府裡,竟覺得京城裡並沒有比他家富貴的了,”又指指桌上的飯菜笑道:“如今這一席比起京城崇仁門外酒樓裡的也不差什麼。”
錢夫人搖頭道:“若是先前,我在還敢應一聲,我們家在遼東有幾十家酒樓,特別是廣寧府裡這家,不論是酒還是菜,絕不遜於京城的幾家大酒樓。但是眼下,早已經進不起駝峰、魚翅這些高檔的菜品,遼東鎮這兩年徵的稅越來越高了,再支撐兩年,也許我們家的酒樓就要關上一批了。”
見雲娘只是吃菜,就又指着總兵府方向道:“如今整個遼東,十兩銀子中怕就要有一兩弄到了馬家去呢!”
“馬家的宅院原本就不小,再一次起復總兵之後,竟越發地張狂起來,這兩年便不停地建,去年新成的看花樓,從地上起了上百階臺階,畫棟雕樑的,只牆上的磚雕便用了上千工匠……”
“你們再去看看尋常軍戶人家,能吃得飽飯的便是好的了,按高祖先前定下的成例,軍戶人家只交少許糧食爲衛所費用便罷了,現在交的糧食竟然要比民屯都多了呢。”
嘮叨了半晌,突然降低了聲音道:“也不知侯爺是不是聽人說了,馬總兵方得知侯爺來遼東的旨意,便將杯子摔了,他早當這遼東已經是他們馬家的了,不意又派了個京城裡炙手可熱的侯爺過來,只怕分了他的權。”
馬家的貪弊和富貴,京城裡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從京城來看,只要馬佳能保得住遼東,貪些也便就貪了,總好過被夷人攪得家國不寧強許多,是以雲娘皆不理,現在說到了心事上,只得攔住道:“這不過小人們胡亂編出來的,你怎麼也信呢,玉瀚和我都已經到總兵府裡拜見過了,馬總兵功高德劭,再不是那樣的人,對我們極親熱的。”
樊娘子便道:“你若不信,我亦無法,只是還有一事,馬總兵的長子,就是遼東的寧前參將,竟然納了一個夷人女子爲妾,還生了兒子。”
其實,雲娘初見馬家有夷人的妾室時就很吃驚了,雖然有夷人歸順天/朝,又有許多人與天/朝百姓通婚,但是總兵長子納夷女爲妾怎麼都是不大合適的吧,但是馬家竟然就光明正大地令那妾室出來。
後來她又知道廣寧鎮裡有比樊娘子說得更加難聽的話,家裡的下人出去悄悄告訴他們夫妻,外面有人傳言,無怪夷人總也不能剿滅,總兵府與他們都是親家!
不過,玉瀚和自己初到遼東,這些事情哪裡就能弄得清楚,還要慢慢去看,因此只是隨意應了兩聲。
不提雲孃的心思,樊娘子自然思緒飄飄,她曾經親眼見了眼前的女子帶了幾分侷促地與自己初次見面,然後開始與官太太們往來,進京,最後傳奇般地成了武定侯夫人。不由得在心內感慨起來,如果當自己能夠成功地把妹妹許給湯六,那麼妹妹也會成爲侯夫人,家裡便也就有了靠山,那該有多好!
可是樊娘子還是明白的,且不說她費了許多力氣,也沒能把妹妹嫁過去,就算是真嫁過去了,恐怕也不能像眼前的女子一樣牢牢地抓住湯六爺的心。如今妹妹被囚在高牆之內,而她卻成了天|朝之中最高貴的幾位夫人之一。
那些最初知道她的過往而對她生出的淡淡輕視,早在幾年前就煙消雲散了,反倒是滿心的豔羨敬服。而且樊娘子早知道自己不可能輕易說動侯夫人,只是她藉着過去的交情和侯夫人溫和的性子,將自家想說的都說了出來,這已經很好了。
於是樊娘子便誠懇地笑道:“我是真心希望湯六爺能成爲遼東的新總兵,而且我們家一直願意舉家投靠武定侯府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