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是誰?雲娘一時沒有想起來,“哪個阿朵?”
蕙蓮便悄聲道:“就是馮指揮史新納的夷人小妾阿朵,”又指着一個揹着孩子擠馬奶的瘦高女子給雲娘看,“那個就是。”
可是阿朵不是應該在京城嗎?雲娘便問:“你不是看錯了人吧?”
“不會錯的,我剛纔就看到她了,也不大相信,特特地瞧了半日,就連眉上的那顆痣都一模一樣,纔來告訴夫人。”
“她怎麼會到了這裡?”思忖了一下,便叫蕙蓮,“你去將她叫來,我問一問。”
蕙蓮便跑了過去,一會兒拉了阿朵過來,還低聲勸着,“我們夫人最善心的,你不必怕,有什麼話也只管與夫人說。”看樣子阿朵並不願意來回話。
雲娘這時離了大家,單獨站在一處,便向阿朵道:“因馮湘是我們家的朋友,所以看見你總要問一問,可有什麼難處只管對我說,我能幫的一定幫。”
阿朵早知道蕙蓮是總兵府的丫頭,因此也猜到了雲孃的身份,顯然有些害怕,卻十分倔強地道:“我不想在那個鳥籠子裡住着了,所以便回來了,又有什麼不對?孩子是我生的,所以我帶回來了,也沒有什麼錯!我走的時候可是什麼東西都沒要的!”她的漢話並不很好,是以更顯生硬。
雲娘見她有幾分激動,便趕緊道:“我並沒有惡意,只是如今馮湘在外,你一個人帶着孩子也不容易,所以纔多問幾句。”
阿朵便趕緊道:“我現在過得好着呢!不勞你們掛心!”說着將身子挺得更直了。
雲娘瞧着她身形十分削瘦,臉曬得黑紅黑紅的,又有幾處暴起了皮,一身污得幾乎看不出本色的皮袍子,用布兜背在背上正熟睡的孩子,心裡越發爲難,並不知如何做纔好,再看她形容雖然狼狽,可是一雙細長的眼睛卻十分明亮,顯然是有主意的人,半晌又問:“你找到家人了?”
阿朵猶豫一下才道:“我纔回來沒幾日,還沒找到家裡人,先在那家幫忙幹活,等他們回草原時再找回去。”
是了,夷人與漢人不同,居無定所,所以就是阿朵想回母親家,也沒有那樣容易就找回去的。雲娘便又問:“那你們母子只靠着幫工過日子,豈不是太難了?”
“並沒有什麼難的,我一個人從京城回來還不是好好的,”阿朵搖頭,然後懇求道:“我自己能把兒子養大,夫人不要把我抓回去!”
千里迢迢,一個夷女揹着剛滿月的孩子,又沒有銀錢,能走回來,果真很了不起,雲娘越發覺得難辦,勸道:“不如你進城裡等馮湘回來,與他說明白了再走?”
“不了,沒什麼可說的,我就是想回家!”
雲娘度其神態十分地堅定,怎麼也做不出將人硬扣下來的事,便將手腕上的一對金鐲子取了下來,“你拿着吧。”
阿朵並不肯收,“我不要夫人的東西。”
雲娘便道:“並不是給你的,而是給孩子的見面禮。”說着遞給蕙蓮。
蕙蓮便接過鐲子替她戴在手上,“夫人賞你,你便接着吧。”
阿朵便道:“那我就走了。”說着果真轉身走了。
雲娘立在原地,怔了一怔,忽然見阿朵又跑了回來,鬆了一口氣,“你還是與馮湘見上一面纔好的,先隨我們入城吧,我來安排。”
不料阿朵卻道:“我不進城的,明日就走了。只是想請夫人轉告馮哥,我過去真心喜歡過他,而且還要謝謝他給了我一個兒子!”因爲不再害怕被抓回去了,神采裡竟有幾分飛揚,然後便不回頭地走了。
雲娘只得將事情放在心裡,又囑咐蕙蓮不要說出去,只等馮湘回來再告訴他,他若是還戀着阿朵,便去將她找回,但是雲娘卻分明覺得阿朵再不會跟着他來了。
遼東鐵騎在初夏時回來的,玉瀚早早讓人傳話,“請夫人在總兵府裡備下豐盛的酒席,我們的老朋友來了!”
雲娘只聽傳話便知玉瀚很是鄭重,趕緊吩咐了家人,十分用心,心裡卻不知是哪一個老朋友,又怎麼能在北邊遇到,問了那軍士,卻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只是被派來傳話而已。心裡不禁埋怨玉瀚,爲什麼傳話卻不傳得清楚些,也好知道爲誰準備宴席,能準備得更合適一些呢?
雖然這樣想了,但心裡卻還是雀躍起來,並不是爲了那不知道的老朋友,而是爲了玉瀚就要回來了。雖然他不在府裡的時候,自己帶着孩子過得也好,可還是盼着他回來。甚至自聽他要回來了,雲娘便覺得家裡都亮了許多,腳步也輕盈起來。
到了玉瀚回來的時候,雲娘迎到了府門前,見正與玉瀚並肩走來的人,卻大吃了一驚——原來他說的老朋友竟然是木枮兒!
木枮兒在玉瀚的指點下走了過來用一隻手捫着胸彎下腰來,口中說了一大串的夷語,雲娘一點也沒聽懂,只點着頭笑。
湯玉瀚便過來與她並肩站了道:“木枮兒是在祝福你。”
雲娘便悄聲問:“他一定沒有認出我吧?”
湯玉瀚便點了點頭,又笑道:“我告訴他。”果真用夷語說了一串什麼,木枮兒便擡起頭來吃驚地看着雲娘,又說了一大串話。
“他是說沒想到你長得這麼漂亮,無怪我一定要回來。”湯玉瀚笑着解說了,又向雲娘道:“你今天也出來與我們一起,夷人招呼客人就是這樣的。”
雲娘也算是去過夷地,便也不反對,只又請了鄧夫人等一同入席。
於是大家便按夷風,夫妻坐在一處,雲娘便與玉瀚坐在最上首,左手下面最尊貴的位置給木枮兒和他的隨從們,右邊是襄平城諸將。大家從未這樣坐過,最初頗有些不適應,可看着總兵和總兵夫人神情自若,便也就好些了。
吃過幾巡酒,雲娘便悄聲道:“我本來準備了戲班子,可是木枮兒恐怕聽不懂,是不是叫上來呢?”
湯玉瀚倒奇怪,“從沒聽有戲班子會到襄平城的?”
“鄧夫人她們也說是第一次呢,”雲娘便道:“不過,現在襄平城比過去富多了,來了戲班子亦不稀奇,本來唱了十天要走,我因想着你們就要回來,便留他們再等等,如今正在外面侯着呢。”
湯玉瀚點頭道:“也許木枮兒他們聽不懂唱詞,可一定能看得懂。”又補充了一句,“當年我在夷人那裡,就能聽懂他們的歌。”
雲娘便趕緊傳了戲班子,又笑玉瀚,“在那邊也沒多久,你的夷語說得倒好!”
玉瀚略笑了笑,“我爲了能聽懂他們的意思,可是用了很多功夫去學的,現在可不是得用了嗎。”
正說着,那戲班子便上來了,班主捧了戲單子請總兵點戲,湯玉瀚便將單子遞給木枮兒,木枮兒聽身後的一個人說了什麼,便就用手上面指了一指,原來是貴妃醉酒。
雲娘覺得木枮兒就是亂點的,忍着笑向班主點頭。須臾,戲子們便扮好了出來,原來襄平城副總兵府裡並沒有戲臺,便只在堂屋前面的空地充做戲臺,樂手便都只坐在一旁。
儘管十分地簡陋,但是木枮兒他們都看得癡了。雲娘是主人,自然會一直用心注意大家的情況。一齣戲罷,便請他們再點,又在戲間令人送上美酒佳餚,殷勤相勸。
又瞧了個空兒,悄悄出來,吩咐了江花,“趕緊在外院收拾出一間屋子給侄少爺,再悄悄去問侄少爺的小廝,需要用什麼都備上,家裡沒有的便去外面買,這幾日侄少爺住在這裡時,你便時時關照着。”原來湯崢這一次也跟着玉瀚出征了,是以一同回來的。
自湯崢率兵來襄平城援救起,雲娘便與這個侄子漸漸熟悉起來,眼下湯崢調入遼東,自然更是要關照他。
又叫了蕙蓮,“你悄悄將馮湘叫過來。”
因爲有戲,院子裡的人都出去看戲了,空無一人,雲娘倒覺得正好,免得讓人聽見了不便。於是在內院的廊下等着,沒一會兒見馮湘走了過來,見了她眼睛一亮,喜滋滋地上前行禮道:“嫂夫人,喚我來何事?”
雲娘便將那日見到阿朵的事說了,又道:“我本也想將人留下,可是阿朵卻十分堅決,我倒又怕硬扭着不好,便放她走了。”
馮湘方纔還神采飛揚,左顧右盼,現在卻將一張曬紅了的臉脹得更紅了,握拳道:“出了這樣大的事,家裡連封信也沒有,我竟才知道!”
雲娘恍惚記得他是將阿朵送到外宅的,因此便提醒他,“也許你家裡人果真不知道呢。”
“什麼不知道,就是不想管!”
雲娘見馮湘很是氣惱,便道:“我之所以急忙將你叫來,就是想告訴你賣馬的夷人去了哪個方向,如果你願意去追,還可以早一點去,把阿朵請回來。”卻又不忘勸道:“我知道你們男子都重血脈,可是阿朵真很可憐,你千萬不要只將孩子搶回來,那樣她恐怕會傷心的。”
馮湘這時反不急了,“我不去追了,就是追上也沒有用的,阿朵脾氣特別犟,既然走了,定然不會再跟我回來,也不會把兒子還給我。”
雲娘便道:“雖然是馮家的血脈,可是畢竟母子連心,阿朵說的也有理,兒子雖然是你的,可也是她的,你只管放心吧。”
馮湘攤攤手,“我總沒有那麼狠心讓她們母子分離,就讓兒子跟她去吧,反正我也不缺兒子。而且嫂夫人有所不知,夷人與我們不同,女人帶着兒子改嫁不算什麼,繼娶的男人也會將這兒子當成自己親生的,就連將來分家產也與親生的一樣呢。”
雲娘找了馮湘過來時,是準備好了要勸慰他一回的,畢竟才從北地征戰回來就遇到這樣一件糟心事,但眼下卻覺出他其實也不過只略有點生氣,倒是以爲丟人的情緒更多些,又見他已經平復下來,便點頭道:“如此,還請馮指揮使回席吧,我這邊也有許多事要安排呢,就不奉陪了。”
說着進了房,打算轉一下就出來,其實她並沒有什麼事要再安排的了,就是一會兒玉瀚回來洗澡休息的物品都準備好了,布巾、衣裳、腰帶都擺在一旁,隨時都能用,只是以此爲藉口趕馮湘走而已。
不料她一進房,倒嚇了一跳,原來玉瀚正在浴桶裡,見了她笑道:“我正洗好了,幫我拿布巾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