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子是個會構思浪漫的人, 多雲的拒馬河畔沒看到日落,頗有些惋惜,我答應他有空再來看, 卻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北京的四季不怎麼分明, 春秋偏短, 天一下子熱, 一下子就冷起來。於一生日過後第二天, 楊毅打來電話,主題是我早預想過的那個,季風居然拖了這麼久才說。也不是怪他, 換成我還不敢說,只是這種事不拖得越久越難處理嗎?楊毅說話的方式很缺德:“你說小四兒這孩子, 我就告訴他煮□□要用涼水, 他非心急直接往裡倒開水, 蹦跑了吧。”
我刺紮了一般:“誰是□□?”
她已經完全不會了,我和季風分手, 對所有人來說,因爲料想不到,所以比訂婚的消息更加震憾。以前只是希望,後來希望成真了,可是才證實沒幾天, 又成了泡影, 兩家, 不, 還有我小姑, 三家大人都不能接受。小姑耐心說勸,你們這麼點兒小歲數肯定一兩句話沒說好就鬧起來了, 一人讓一步這麼多年了哪能說黃就黃,回頭我說說四兒。我告訴小姑:“我有別的男朋友了,跟季風沒關。”
“拉倒吧,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我侄女兒麼,咱就不是那樣人。聽說四兒以前那對象回國了,是不是他們有又啥想法了?要是你跟姑說,我告訴你你季大叔還是最得意你,小四兒長這麼大,除了考學,再就前陣兒跟家說和你對象了捱過誇。”
“這次真不怪季風,紫薇回來之前我們就黃了,真的,你不說你知道我嗎,小姑?依我性子要真是季風不對我不一早就跟家說啊?我就是心虛不敢說才讓季風說的。”
我小姑是真瞭解她這個侄女兒,只好嘆息:“……你說說你們呀,這你季娘他家都張羅買樓了。就等你倆回家選日子結婚呢,啥時候能讓大人省點兒心。”
其實我也想我們就是普通情侶那樣,吵架,冷戰,然後思念,最後一方或兩方同時低頭,和好。但我跟季風不是這樣的,我們沒有這種經歷,沒吵架也就無所謂和好,就像從來沒愛過。所以一直是好朋友,或者說更像親戚,相互見面確實少了,彼此都在忙和。他公司進正軌,V姐那邊有廣告他偶爾也礙不住面子接下來,三天兩頭去外地,有一次還在機場和錢程碰上了。
橙子和中坤幾個高層去汕頭看地皮,趕上了我聞所未聞的怪事:正常憑機票到時間準備登機,結果另一波人拿着票登了原本他們該搭乘的班機,機場工作人員給每人返了四百塊錢,航班改爲四個小時之後,你要是着急走就把你臨時加進同期別的航班裡。這叫什麼事兒啊?橙子哭笑不得打電話給我講新聞,回頭看見季風也又氣又無奈地僵坐在候機席上,一問之下同病相憐。同班沒登上機的有人憤憤地打電話找電視臺生活頻道的人來報道,他們倆坐在一起看人家忙和。
“有用嗎?”
“你也打個試試,打吧,哼哼,來人了他們能說出一百多個合法理由。”
“其實中八十多個你聽不懂的,反正就是非人爲不可抗拒因素被迫轉乘。”
你看我我看你苦笑,季風問:“你一個小時能賺多少錢?”
橙子現在不打計時工,只好說以前的身價:“我給人拍照是八個小時九千到一萬五不等。”
“應該開收入證明讓他們照單賠償。”季風把那四百塊錢折成四枚國徽面的戒指套在手指頭上,見橙子眼饞,動了側隱之心,“兩百塊錢賣你一個?”
橙子討價還價:“你打五折,我四個全包了。”
買賣成交,橙子拿着這些戒指,四小時後在飛機上反覆拆折終於學會,買主還贈送花瓣心的疊法,這些手工課程成爲橙子本次出差最大的收穫。三天後回來,自己煮下車方便麪吃,吃着吃着突然說:“他戒指還戴在手上。”
我知道,紫薇走之後相當一段時間,季風都颳着光頭不是嗎?
我倒是很少出差,走的話也是唐山石家莊,基本上當天往返,待在北京不代表就閒着,事實上我現在連歐娜一週都見不着一面。
有時候剛好有個一天半天的功夫,季風會找我出去吃頓飯,黑羣或是歐娜或是哪吒之中的一個或兩個跟蹭。橙子不去很正常,奇怪的是黑羣和歐娜也不同時出現。黑羣去哪吒家玩,確定歐娜不在才進門,這對男女的關係我實在搞不懂,沒談戀愛是一定的,雖然看上去也在乎對方,可誰也不主動提誰,還總是躲着。
那天我去給哪吒送參考書,趕上季風和黑羣來看狗,大禮拜天的,歐娜不知道又忙到哪兒去了。小光的分手禮物以前只會嗚嗚地叫,好不容易被逗急了突然汪汪兩聲,季風大喜過望:“嘿,會說話了。”它要真會說話,頭一件事兒就是抗議自己那比外國狗還長的名字。季風說這你看跟誰比,像穆託姆博,全名五十多個字母……
黑羣就坐在旁邊,聽人笑他就笑,不主動挑話題,沒事兒就瞄一眼樓上,貌似等什麼人不經意出現,比親密接觸佳人之前還落魄。
最終也沒有意外,無精打采的回家,我跟他們一起出門,驚呼一聲:“天啊身材好也不能不穿衣服呀!”
他馬上回頭看,見旁邊一羣民工脫光了上衣墊在肩頭齊擡扛一根水泥管。季風也跟着沒好眼色兒地瞪我。
“這麼冷不穿衣服你們不覺得奇怪啊!”我憋笑,剛纔那一剎那起碼證明羣少還是活人。
比較而言,在對女人的態度上,黑羣和婁保安是出了奇的像,不過保安目前看來還是披着羊皮的狼,而黑羣已經徹底墮落成一匹不屑披羊皮的狼了。比方有次我們仨在季風公司樓下吃法國菜,吃完出門遇到我一個昔日同寢,打過招呼走後黑羣還頻頻回頭纏視人家背影,我就隨口一說,想追嗎給你引見引見。他拿季風的煙對着火,說:“我不追,她要讓我上我就跟她玩幾天。”
“你上母豬去吧,”季風氣得要拿煙燙瞎他,“你這逼樣的還他媽能苟活於人世,我每天早上都嗑八萬六千個響頭替你們全家感謝中國□□殺人償命的政策。”
黑羣挑眉地看他:“你丫最近沒輕進語聊吧?下班早回家就在屋嘰哩呱啦跟人罵。”
我估計那是和楊毅對罵。
任我說破了天,俺妹只相信是季風因爲叫叫兒把我甩了,一天早晚兩遍電話外加不定時□□視頻催他回M城面談,季風統統以公司忙爲由回絕,催促無果,超人隻身飛來了北京。
於一來電話的時候,小丫剛給我發完短信:“兩小時後來首都機場接我。別通知四。”
我可得不通知季風,要不誰替我罵她:“真不夠你得瑟了!”
“就你不得瑟!”她不由分說鑿他一拳,又舉拳向我,被季風抓住手腕,改爲伸出食指遙遙指着我,“還有你!”
“好好說話。”季風哏咄她,“沒個人樣還學人結婚,跟你丟不起這人。”
楊毅熟練地擡腳踹在他膝後關節上:“反了你個兔崽子,跟誰說話呢!”
季風高大的身子十分難看地踉蹌,紅着眼調頭要揍她,在機場就對掐起來,差點給空警招來,我連忙裝作不認識這倆人兒轉身就走。
“鬧個屁。”季風勾着她脖子把人提溜着跟上我,“早上吃飯沒?請俺倆吃啥?”
遭到物品式對待的小丫一點不火,手一揚甩出一疊紙:“來時候飛機票誰給報了我請吃烤鴨。”
我接過來看一眼面額:“拉倒,還是我請吧。”職業習慣使然,一頓烤鴨咋也吃不上哈爾濱飛往北京的全價機票錢。
“我給你燉魚吃吧,姐~”她踹開季風奔過來挽上我胳膊,一聲姐叫得人戒心生。
我不甘示弱,硬着頭皮答應:“好啊。”
季風卻將我強壓下去的擔心拿出來說:“你加小心她下毒給咱倆整暈過去在結婚證書上簽字。”
“呸~我稀的管你呢。”楊毅的辯解有點惱羞成怒的意思,“我是怕你這死樣的不能喝還逞強,在外邊喝傻了誰能整動你!”
“我現在比你能喝你信不?你個小樣的還能把我喝傻!”
“你這個牛叉吹得是響噹噹啊~~”
“我靠你能不能文雅點兒?”
眼瞅自衛反擊戰又爆發,我頭疼的擠進兩人之間:“走了走了走了去我們家。”一手一個推着走,正好晚上橙子要回來得早還能拿事實說話證明季風的無辜。
季風卻不領情:“還是我那兒吧,近,要不還得去加油,媽的借出去連油都沒給我加就開回來了。”
他那威馳快成風訊的公車了,趕上他們公司下班我上樓找他,聽見前臺和幾個同事在電梯裡議論:“借車找季風,自己打車回去都會把車借你。”老闆當得一點架子沒有,可倒鬧個創業初期人心齊泰山移,風訊現在在北京軟件界有點嶄露頭角的意思。
楊毅用鞋底摸摸保險槓:“可以啊四兒,拍那兩張遺照混個轎子來。”
“怎樣?不賴吧?別看在北京不咋地,開回咱家那兒也大款。”
“你當M城大屯子哪?那要三十年前去還得送研究所給你拆了呢。”
季風被噎夠嗆,以腳還腳踢開她:“別廢話,上車。”
“誰開?你開?我不坐,家家你敢坐?那你是真膽肥了,咱倆還打車吧。”
我朝季風擺擺手,他馬上明白過來啥意思,沒好氣兒地開了駕駛室門:“給你開!損種!”
“識相~”整夠景兒了,她嘻嘻坐進司機位。“我告訴你支道兒快點,我速度你可知道,慢了拐不回來繞遠別跟我要油錢兒。”
我一下一下點她腦袋:“你的開車的嘎夥,嘰哩呱啦地不要!”
她一腳油門踩下去,反光鏡與旁邊車子毫釐之差退出車位,我當下捂着耳朵嚇得眼睛都不敢睜開。這手把……“還是季風開吧!”我低喊。
“我試試油門兒,”又一腳剎車,“往東往西?”
“左拐上高速,大姐你悠着點兒不?”季風回頭看我,“你抓點兒扶手。”
讓一共沒來北京幾回的人開車,也就我和季風這種賊膽子敢坐,眼瞅着雙實線還往上壓,天剛微微發暗,一會車她就把遠光燈開亮。
季風扒拉流海擦着汗:“這片兒全是探頭,我駕照今年已經沒幾分可扣了。”
“北京車也不多啊。”楊毅輕鬆打着方向盤,“別說你這一破自動檔,你家那卡麻斯我開過多少趟了都。不信問你爸。”
“這車能像卡麻斯那麼扛遭嗎?”季風急了,一個沒盯住,“你開過了……靠,別拐啊!這兒不讓調頭!”
“拍着了吧?”我感覺電子眼閃光了。
“那還用尋思嗎?”季風泄氣地靠在椅背上,“過這路口你趕緊給我下車。”
我腦袋裡邊嗡嗡的,不是因爲違章,是因爲她違章得太嚇人了,沒上跳臺卻有蹦極的感覺,不知道算不算賺着了。聽力一恢復,入耳就是獨排衆聲的高低雙音轉換調警報器。
嗚啊~嗚啊~
季風回頭回腦看,一輛白底藍漆的摩托念着聽不清的牌照號碼趕上來。“這下可好,都不用上網查了。”
楊毅感嘆城市大:“這麼晚了還有交警……不下班啊?”
“廢他媽什麼話!靠邊兒停吧。”
兩人在一秒鐘內換過位置,警用摩托車適時趕到,騎士打手勢讓季風把車拐到事故處理區域。
警察同志頭盔一摘,面如美玉微含煞,要了駕照抄本:“內檔超車加逆行,記三分……”筆停下來,擡頭仔細看看季風,“是你啊?”
季風臉上僵着笑,扭頭在兩個車座之間看我。這不長記性的~我降下車窗,衝漂亮的女交警綻着近乎諂媚的笑容:“你好林小姐。”總覺得她這種氣質應該去當幼兒園老師,這會兒目睹她騎着重型摩托的颯爽英姿,反差太大了。
林園竹咬着嘴脣,反覆看我和季風,浮現一種難解的表情。
第一次見面,在V姐的公司年慶上,她是橙子的女伴,我是季風的未婚妻;第二次見面,在橙子的中秋同學會上,她是沙丁魚的妹妹,我是橙子的家屬;第三次見面,在一輛違章車上,她是神聖的人民交通警察,違章司機是我前未婚夫。
難怪她是那種眼神。什麼叫冤家路窄?
楊毅反正看出來是熟人了,搶先我和季風給人送臺階:“放我們一馬吧美女,這片兒路不太熟。”
林園竹隔着季風看了她一眼,抱着本夾兒靠在摩托車上訓話:“怎麼開的車啊這是?”又翻過駕本兒,“還是剛發的呢,這麼快就把駕校學的忘光了?”
季風乾笑,他根本沒去過駕校。
“安全帶也沒系。”
剛換過去怎麼系?
“肯定拍下照片了,我不罰你也得去自首,單子寫兩百不冤吧?”
“不冤不冤。”季風雖然想不起來在哪見過這個好人,但有便宜還是立馬就佔了的,“分兒能不能少扣點兒?”
林園竹遲疑,用意明顯地看向我。我真不想買她這人情,格外希望她直接把分扣光給季風送駕管所上上課去。但這話要說了別說季風會恨我,連林園竹都得怪我不識擡舉。“給你添麻煩了,少給他扣一分吧,本來也不多了。”
林園竹膽子不是一般地大:“分兒我就不扣了……”
要的就是這句話,剩下的我們也不管她回去怎麼處理,季風拿着罰單上路還美得屁顛屁顛的,我忍不住叮囑:“你快輕點樂吧,看燈。一會兒再違章看誰放你。”
楊毅崇拜地看着季風:“你什麼時候認識一女警察啊?家家也認識?”
“說那廢話,我認識的人有幾個她不認識的?不過這人我好像真沒什麼印象。”
“什麼腦子~你們公司年慶。”
“啊?”他第一反應是風訊,再反應也沒明瞭,“什麼時候?”
“V姐的模特公司年慶那天見過的。”
“哪個啊?不記得。”
“就是你跟我訂婚那天!”非逼我提這茬兒是嗎?
季風臉紅:“你吼什麼?那天我知道,我是問她是誰。”
“沙丁魚他小姨子。你是不是和我裝呢?一直站你旁邊你沒看見?”
“一直站在錢程旁邊好不好?”
楊毅半擰着身看我們,誰說話她看誰,看得興致勃勃:“你倆現在一天到晚就這麼嘮嗑兒啊?”
季風有點莫不開:“沒一天到晚,俺倆現半個月見不上一面兒。”
“我說,你倆真黃了嗎?不是看誰日子過得太消聽折騰人玩呢吧?”
我瞪那張嘻皮笑臉:“誰像你那麼沒正調!”
她抓抓後腦勺:“可是聽着怎麼好像翅膀和小貓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