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也是最後一場了吧?
巴格達時間6時5分,伊拉克前總統薩達姆•侯賽因被執行絞刑。
橙子說:“人活好好的,勒死幹什麼呢?”
我兩眼昏花地看着電腦, 隨口接:“那你去替他吧, 你活好好的也沒什麼用, 光知道蹺班在家看電視。”反覆審覈表格裡的數據, 確定沒有任何紕漏, 明天打印出來上報,今年就算結束了。伸着胳膊敲敲肩膀,完工舉止一出現, 閒人立馬出溜過來,動作迅速惹人發笑。拈起他衣襟上的蛋糕屑扔進垃圾筒:“幹什麼?”
“就抱抱你。”
“發洋賤。”小小的甜蜜在心底歡喜着, 不聲不響鑽進四肢百骸。
“老妖怪打電話讓明天下班直接去他家。”
“嗯。”隨便吧, 我做好這三天新年假都泡在大院的準備了, 反正歐娜黑羣他們沒課昨天就走了,哪吒元旦之後考試, 這幾天也就在她太爺爺家過,季風又不在北京。季風一個人在西寧過元旦嗎?也可能會拐去南京找季靜。他怎麼也不說給我來電話報個平安什麼的?但是我又怕他來電話,現在一想到和他說話第一句就是問他在酒吧有沒有亂抽別人給的煙,這話題不適合大喜的日子談,而且必須要跟他面對面嚴肅地處理纔有效果。“對了, 橙子, 你以前在酒吧玩……”
他眉眼正經地回答:“從來不和女的亂來。”
“做賊心虛。”
我不過是想問問酒吧裡的毒品有什麼概念沒。他不抽菸肯定不會沾, 不過如我所料, 有時候會和鬼貝勒保安他們聊起。“是說□□吧?那東西一根兩根抽不成癮還難受的。保安以前也抽, 朝鬼貝勒要的,後來怕影響記憶力就不碰了。小金那麼滑頭, 她又不抽菸,不會碰的。”
“他最好別碰。”我咬牙切齒地祈禱。
橙子說:“甭在這兒自己嚇唬自己了。我跟你商量個事兒,元旦就咱倆人兒一起過吧,不去我姥爺家了。”
倒挺有想法:“那你去跟你姥爺說吧,去吧。”
秦老爺子的脾氣沒人摸得準,順心眼子什麼原則都沒有,趕上不痛快在他面前說話都得小心翼翼,而像橙子打的這種主意,無論老爺子心情好壞,提出來準得挨剋。鬼貝勒唯一的親人就是老婆,肯定是陪着在秦家;哪吒也在;然後我們這家逆天而行?呵呵,好日子過膩歪了是嗎?
除非我說帶橙子回M城過元旦……我指着貼得無比之近的算計嘴臉:“哦~~”明白他在跟我商量什麼了。
他心虛地同我合聲,哦到最後一口咬住我手指頭:“反正他也不能把電話打到你們家去查。”
“撒謊不是好孩子。”
“我帶你去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誰也不叫,就咱們倆。”他誘惑我,“看雪,喝茶,美死了。”
“通州?”
“比通州遙遠。”
“廊坊。”
我承認,昌黎比通州和廊坊都讓我意外,房子也不錯,渡假美墅,室內裝潢大氣考究。客廳有一個壁爐,不過沒點火,好像身處歐洲電影裡中世紀的豪華城堡裡,極度奢華的水晶吊燈旋轉樓梯獸皮地毯,除了電燈,大面上尋不見任何現代文明,定期有人做清潔,房間很乾淨。到二樓上升了一個時代,有電視空調健身器材,旁邊牆壁上掛着幅人像油畫。
橙子給我們做介紹:“爸爸,媽媽,家家。”
這是橙子父母私奔的落腳地,離北京這麼近,老爺子若真不肯放過他們,又怎麼會找不到?
我和橙子皆是睏倦不堪,強打精神看晚會守夜,找錯了方法,晚會讓我越看越昏,疲勞駕駛的司機更是宣佈放棄地爬上了牀。別睡啊,再熬二十分鐘,你不想成爲新年裡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嗎?他說我睡到後天都會搶到這個位置。我泡了一杯苦咖啡提神,隨手在飲水機下方抽出一本過期雜誌,發現了一組好玩的測試給橙子做,他說完一個忘了一個,有時候思索得快要睡着,我搖醒他給他紙筆讓他把答案寫下來。然後公佈題解。唸到倒數第幾個:看到咖啡,你想起怎麼樣的形容詞?解答是:這是你對於性的看法。
他忽然把紙揉成一團要往嘴裡塞,被我以強大的好奇心支撐的體力戰勝,搶過來一看,他寫:熬夜用來提神的東西。不由驚歎:“還真是奇準的測試。”他瞪着我那杯咖啡說你這是誤導。
電視裡終於演零點新聞了,我撲到羽毛一樣柔軟的牀上,橙子向後一躲避開空襲,又湊過來:“要不要提個神兒?”
我說好啊。他說那來吧。然後兩個眼眶淡青的傢伙在納悶着對方怎麼還不行動這一問題中相繼睡去。
一睡便是兩年。
西元兩千零七年的第一天,我生憑首次領略海濱的冬天。
公司零零散散各部門年終匯餐結束,我被這人帶到超市刷掉幾千塊錢買了一後備箱的吃喝日用品,然後回家拿換洗衣服,開了近五個小時的車,最後走進這樣一處人跡罕至的景緻。冬天的海岸本來就沒什麼人,再說今天還是元旦。用最華麗的詞來表述我的心情:新奇。
對我來說這種景色相當怪異,南戴河有暖流注入形成一條不凍航線,遠望仍是碧海藍天,但接近沙灘的地方有皺褶的冰裂痕的冰堆積起伏溝溝坎坎的冰,只有薄薄一層,絕對禁不住人踩,也因此晶瑩剔透的,邊結冰邊融化,慢慢的由海里向岸邊重新成水流,隨着溫度的升高,融化速度會逐步加快。最好看的是堆在一起的巨大岩石,底部掛滿厚厚白霜冰層,勾着人想起泰坦尼克號裡冰山撞破那絕美大船的場面。
這種風景叫秀麗?爲什麼藝術家和我們正常人,呃,普通人,在選用形容詞時的思維差距這麼大呢?
我踢踢蹲在地上用小石頭摳冰的人:“不賴嘛。”
他專心搞創作,沒怎麼理我。終於在一層薄冰上刻出想要的形狀——佔地兩平米的花體字,我紋身上的字母,準確說應該是季風指環內的字母,C&J,現在放大幾萬倍呈現眼前。橙子支起相機架,鏡頭對着個人打造的景觀,又鼓勵我也做些創作。我在漂亮的字母前轉圈:程&家。
摩羯果然是逃不出宿命的軌道。
摸起尖角石頭不費力地在下邊填了四個巴掌大的字:到此一遊。
橙子笑崩,膝蓋發軟地蹲了下去,虛弱地喚我:“你這潑猴……”
手裡的石頭幾乎是直線地飛了過去,目標很明確,就是精準度差了點。他挺身護住相機,中彈,挺立在凜凜風中振臂高呼□□萬歲。我軍則堅絕要拿下這塊高地,規劃建成全亞洲最大的精神病院,橙子若肯歸降就讓他當院長。
一個人這樣歡快是精神病,兩個人,是幸福。
幸福何等堅固啊,使大海成冰。看雪,喝茶?而眼前金沙成坨,近海枯竭,冷風刺骨,吹散積雪,我的幸福把我纏得像木乃伊一樣,拖着我的手在凍僵的沙子上走。今天不下雪,太陽從海岸線緩緩移至頭頂光芒四射,那樣熾熱的光爲什麼沒有溫暖?擡起手來靠近它,寒意卻迫不及待地從領口袖口細隙鑽入,擠跑一點我的溫度。這裡的冬天竟然比M城的還要冷,陰冷陰冷。要是把夏天和冬天的陽光交換,能不能夠冬暖夏涼?
橙子將我動作過大弄亂的衣服理好,鄭重地給我上地理課。太陽始終都在那裡,是地球瘋跑,纔有四季交替。你喜歡冬天還是夏天?
我喜歡夏天,但是有蚊子和中暑,冬天又太枯燥。
橙子說:“還是星球好吧?”
我點頭:“嗯,我們聯絡長官回去。”踮腳在他頭上找天線。
橙子藏不住訊息了,向我宣佈:“我說實話吧兔子,你被放逐在這個宇宙垃圾場了,回去的名額只有一個,長官決定選我。”
我捉緊他的圍巾拉他低頭與我對視:“那我怎麼辦!”
“找個喜歡你的人,聽他的話。”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無比遺憾地說。
濱海小城的風不知道吹痛了什麼,嚎嚎慘叫。
最終,關於星球的討論,因爲犯到我的忌諱,橙子被罰做晚餐。
從冰箱裡取出買來時已煨好的牛排解凍,放在平底鍋上煎,直接廢掉了一塊。第二塊外型過關了纔敢裝盤,還用巨大個兒的高腳杯倒了點紅酒,單手託着奉上。聞着好香。
“吃着也好香!”我大口嚥下肉塊,把叉子放回白瓷盤,“只配神來享用,我們吃了會折壽,還是擺着看吧。阿們~酒我喝了。”一口氣幹掉杯中酒,總算去除了口腔裡的怪味,這才渾身乏力地起來去準備人能吃的晚餐。
橙子適時表現我星球戰士的勇敢,用手抓起來神的食物送進嘴裡,嚼都沒嚼便吐出來:“爲什麼是苦的?”
“方便麪都能煮成甜的在你身上還有什麼不可能發生的廚房奇蹟?”
他哭喪着臉,用刀叉將牛排分屍。我煮火腿雞蛋麪,營養又充飢……“橙子我們好像沒買雞蛋。”
“打電話讓保潔明天來的時候買一些。”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煎一客牛排一小時,刷鍋十五分鐘,第二客半小時,切小黃瓜和胡蘿蔔擺花四十分鐘,我餓到昏睡,直接睡過晚餐改吃宵夜,我們橙子也算持家有方。
餐桌前忽然傳來驚喜的低呼,抽象流廚師把扒了皮的牛排送到我嘴邊:“你吃,裡面的味兒還不錯。”
勉強讓人吃了沒有輕生的念頭,不過很奇怪他爲什麼會吃到這裡邊的肉。
新的一年,橙子生日,很算得上是日子的兩天過去,第三天早上忽然捨不得這片沒什麼生氣的冰海。可能也不見得真就是喜歡,只是但凡說再見的時候總會有那麼點不甘。像是在文學網站追一個連載,故事也不很精彩,甚至是厭煩的,但追得久了又不想它結文。人腦情感區域的構造很畸形。
這兩天歡兒撒大了,兩人到晚上都有點低熱,沒敢再出來感受大自然。漂亮的大賽歐開到海灘(橙子語:“是路尊。”我對三種車標有默化意識,見了大衆一律叫桑塔那,見了別克一律叫賽歐,見了現代一律叫的士),坐在裡面吹暖風賞雪景,還真的下起雪來了。
“要不晚回一天?”
“不行,出來混的一定要講信用,說玩三天就玩三天,要不然叫衆多小弟怎麼服你。”
這麼經典的臺詞他竟然不給我面子,哼笑一聲就算完事,開了兩下雨刷清除風檔前的薄薄雪層,給表演了一個絕活:右手在凝着細細水汽的玻璃上畫了一個四方框,畫的同時左手在另旁邊寫字,畫一道線寫一個字,方框畫完,配字:時光之門。
八個月已夠生一個健全嬰兒,這片海灘的八個月,只是人來人去,什麼也沒有醞釀出來。
時光之門被封死了,橙子沾滿冷水的手貼在玻璃上,問玻璃外面固化的海:“你會不會還想他……超過朋友的那種?”
腦子裡篷然炸開的是什麼東西,我還沒有想出來,他又接着說:
“家家你知道嗎?你像一個城池的主人,所有劃歸這城下的事物,都要牢牢守住,你不去拋棄什麼,也不允許他們消失。你容忍城外來客,但他只是客人。你從開始到現在,”他半說半唱那悲情韓劇的主題曲目,然後笑笑,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很清楚,你肯和我在一起,只是因爲我愛你。我如果有一點對你不上心,你都會毫不猶豫地趕我出城,所以我對你每天都多一分感激,多一分壓力,我只怕做得不夠,讓你提前趕我離開。”
“還真深情。”冷冷的譏諷不假思索地從我口中說出,不意外看到橙子瞬間慘白的臉。
對一個從小爭強好勝搶第一名比什麼都狠從不接受失敗的AB型摩羯座,有什麼比完美更重要?和衆所周知喜歡的男子最終白頭到老人人稱道,我連這份最大的完美都不要,驕傲也不要,卻換得他一句:你肯和我在一起,只是因爲我愛你。
只是因爲他愛我!
狗屎。
混蛋。
血液在血管裡狂飆,拳頭攥得太緊而微微顫抖,怒火煮沸了腦漿的劇烈情緒,冷靜在身體某一處生拉硬扯的疼痛之下蕩然無存。叢家家在胸腔裡找到那根最柔軟的經脈蕩悠來蕩悠去,女預言家在尖笑:“你眼瞎你眼瞎!你活該!”
錢程啊錢程,你不爲天驕之身得意,不彰顯過人才華,不倚器上層皮貌,但對感情又是何等自負。你只知道你有情有義,別人便拿你做缺糧時期的芋梗湯不得已的選擇?
紫薇上次回國來說過這樣的話:“你以爲是我把四兒灌醉的?是你,你對錢程的緊張,讓他生氣,挫敗,才喝了一杯又一杯。”就連紫薇都看得出來的,眼像穿膛刀子的人爲什麼只肯閉起眼來假設一切都是夢境?
我不只是你照片的模特啊橙子,用不着對我說謝謝,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個詞叫相愛?
不知道車是怎麼開回來的,天還很亮,北京竟然是個晴天,街上的熱鬧把車子從海邊帶來的雪花給融化了。
“找地方讓我下車。”陌生的建築不要緊,我生存了24年的地球,即使長官真的不肯帶我走也不要緊,有人的地方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啊,上初中時覺得小學的沒心沒肺很快活,上了高中又覺得初中的學業很輕鬆,到了大學想念高中的玩伴,工作了又懷念大學時代的單純與浪漫。總是慢一些總是慢一些,總是不懂眼前的幸福,總是追究過去的事,堅持把每一件事都做完,是以見放。我被我自己放逐了。我單知道有些事情是沒有結局的,而有些事情,在我以爲是開始的時候,卻已經結束了。
橙子,再見。
怒氣唯一的對手就是悲哀。我的這一個轉身,明明挺直脊樑,不知爲什麼灰溜溜地想哭。腳下步伐快了起來,快得兩側街景以模糊的形態呼嘯而過。天眩地轉地搞不清方向,一頭撞上從店門裡出來的顧客,體型上的較量使我反彈回來跌坐在地上。這個沒風度的傢伙看不出我失戀,還嫌惡地訓斥:“跑什麼呀!”可到底有良心地彎腰過來扶我。
跑出了多遠,我不敢回頭看,因這距離可能會讓我再沒有跑下去的力氣。我躲開他的手,搖頭,被他強行拉起,這時我聽見有人喊:“叢家家——”
那個漂亮得讓女生都不敢正視的男人,不知什麼時候從封閉的車裡鑽了出來,靠在車門上大聲地叫我的名字。他揮着手等我聚焦,然後將手掌擴在嘴巴上,皺着兩筆絕妙好眉,在人來人往中扯劈了嗓子問:“你愛我嗎?”
連旁邊賣驢打滾兒的小販都在看我,我幾乎是下意識地的撥腳就走。他追過來,帶着路人驚訝的目光,跑賽速度真快,幾下就追到我面前,一手按住我的肩膀,劇烈喘氣。
我說:“不要在人多的時候大喊大叫!”
佔滿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