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兒晚上的火車,點燈熬油忙和個什麼勁兒!”
“我怕落東西。”小藻走來走去把要帶走的都堆在牀上,再合理安排空間擺進行李箱裡。
“那小枕頭不裝着啦?”哪次坐火車都抱它睡覺。
“不了,我這次少帶些東西回去。”
“根本看不出來少!”這孩子出門總跟搬家似的,“這些大盒子小罐子的你帶回去幹啥?”
“都是我的生日禮物,攢太多了得拿回家去,騰出地兒擺今年送的。”第一次沒塞下,又掏出來重新調整位置。
“打算收多少啊還騰地兒……你要真等你哥結完婚回來,那生日不得在家過了啊?”我隨手拿過電話旁邊的日曆,“端午節……31號,季風過完隔一天就你過。”
“那季風過生日的時候你就記得幫我把禮物收了。”趙海藻大方地提出欠扁要求,“寫好姓名和祝福語,全放我這小掛兜裡。”
我瞄一眼她牀頭那淺藍小豬收納袋:“那要是誰送個自行車呢?”
她很實際:“拿不進屋的一律變賣了把錢裝裡邊。好!”豪氣朝天地拍拍兩隻巨大號行李箱,再把一隻杯子裝進隨手攜帶的書包裡,就是頂替季風的等離子電視被抽到的那個,“車上接開水喝,就不用背礦泉水那麼沉了!”
“嫌沉就不應該背這些沒用的,待那兩天又得揹回來。”
“這回多待一陣兒,相當於提前放暑假了。”
“不用你美,我看你下半年能過幾科。”
“天生天養,姐姐就不要再操心我了。”
“啊,不操心。養棵鐵樹二十年也開花了,養你就知道瞎玩。我有你這妹趁早掐死省得上火。”
“我有你這姐就好了。”她坐在箱子上託着腮歪頭看我,“我叔叔大爺家那些姐成天跟我幹仗,都沒有你對我好。”
“卯勁兒溜鬚我沒用,我可不給你扛大包。”
她急着爭辯:“我是說真的……”翻了個俏俏的白眼,“你一被誇不好意思了就故意曲解別人。”
“知道我爲你好就聽着點兒,三年才過這麼兩科兒……”被訓話的對象一副洗耳恭聽狀,我卻一點成就感也沒有,“齜個牙樂什麼?”
“還差幾句沒罵完呢,‘成天就知道想些沒用的,你到北京唸書還是處對象來了’!”她皮笑,聳拉兩撇細眉,刻意模仿我的表情和語調,“還有,‘那看書就好好看,捅鼓捅鼓這兒捅鼓捅鼓那兒,跟披了蝨子襖似的沒一會兒老實氣兒,你能看進去啥纔怪’,完了歐娜就說:自暴者,不可啦啦啦也,自棄者不可什麼什麼也。”
我真不知道該哭該笑:“小金子在家你等着她用古人的口水淹死你吧。”人家說的話都記得門兒精,偏就不給你當回事兒,氣不氣死人!
“不知道歐娜現在幹啥呢?”她巴巴兒地仰臉望向黑漆漆的窗外,居然還嘆了一口氣。“家家我可羨慕你們了,腦瓜兒都那麼好用。”
“不是好不好用,是肯不肯用。”
“普通話說得也標準,聲音還好聽,又會英語又會韓語,比我專業的還強,人漂亮,朋友又多……”
“逾——”壓着手中斷她悼詞一般的讚美,“你誇我我沒意見,但你不能往死了誇呀。”我這汗毛嗖嗖的往起支愣。
“但是你說對了家家,我來北京……確實不爭氣。”
“天生天養吧。”對她的過於情緒化我總是不知道怎麼應對,忽然發現在這一點她跟季風挺像的,尤其是這兩年,季風一貫莫名其妙時見低落偶高漲善變如女子一般。這一刻長吁短嘆,你剛換上知心姐姐的嘴臉準備陪聊的下一刻,找不着開導對象了……手一揚,指甲銼投進電腦邊筆筒裡,我伸個標準的貓式懶腰:“我去睡了,你慢慢折騰吧。”
她叫住我:“今天有什麼好事兒發生吧,你不給講講我擱心裡尋思着半夜該夢遊了。”
好事?謹慎地看她一眼,手放在小腿肚上輕揉,藉以爭取時間想答案——好事?季風抽到一對小水杯……不能提他。我也能抽到獎,這還是剛纔那件事。季風買東西會講價了……不能提季風!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小藻兒抓到人小辮子一樣奸笑,“季風整頓飯都在看你眼色,我還沒見他吃飯那麼慢過。你就好像跟前兒沒這人似的,光是跟我白唬。季風說過你是個單芯片的,說話的時候不想事兒,想事兒的時候就不出聲,所以你心裡有事的時候話特別多,這樣就能壓住鬧心事兒不去想。”
他們倆一天沒事兒討論我幹什麼?
“你那執拗勁兒……是季風先邁出一步的吧?”
邁出一步?邁出了流氓的一步,他竟敢給我下催眠術趁機買斷我初吻。我也沒慣着他,給了他一個措手不及的反應,蜷着身子吸盤一樣粘在他懷裡,任他說什麼都不肯擡頭不肯聽。
先斬後奏這一計就不是季風等正義之師使得出的,是翅膀還是楊毅出的這損主意?大概把接下來我的幾種反應也算進去了,倒要出個奇兵隔山隔水地跟那兩隻鬥鬥法。開始他還是邊笑邊哄,推我起來,我自殘地逆着勁兒,他一鬆手看見我肩膀被捏通紅也不敢再亂動,什麼都招了。“都是翅膀教的……”我笑得聲道寸斷,半點不出聲,他疑惑地問我:“你是哭還是笑?”
這回不顧力道扳開手要看我的臉,中國有四兩撥千斤的巧力,不是勁兒大就能得逞的,沒手擋臉還有頭髮,拂開頭髮我手就自由了,一灘水兒他再大的力氣也扶不出型。
辦法想盡,他滿頭是汗地抱着我,只剩下哀求:“你別這樣,我知道你會生氣,可我不是聽了他的話胡來,我也不是小孩兒了,看你那樣我有反應啊……我不碰你了。快起來一會兒缺氧了天這麼熱……”
沒有反應我那麼低胸的衣服穿給誰看的?!
小藻兒對季風家的這一幕無從知曉,仍靠零星火花猜到了重彩。純是個人直覺外加經驗,像廚房裡燉菜,不管誰填的湯,她總能知道啥時候湯乾菜熟。“小非哥跟他說了什麼。肯定的。”
連這小丫頭都猜得到的事我怎麼可能沒譜,翅膀那是算盤成精,離近了都能聽見他心裡扒啦珠子響。拐大彎跑這麼一趟就爲讓我和小藻和好?他當了多年花匠還不知道女人多難擺平嗎,而且就算我真的不怪小藻兒了,也只是治標不治本,不拔根兒怎麼顯得老大的本事?肯定是要朝季風下手的,禍根嘛。
“小非哥說你不會原諒我的。”小藻兒眼裡水汽漾漾,躺在牀上,手背擱在額頭上仰面朝天。
“算了都過去了,你好好睡覺吧。”我走過去拍拍她的臉,“再揪着嘮咱哥這趟真就白來了。”
“家家你不原諒我,行,那你能相信我嗎?我是真把你當好朋友,可能當初是爲了季風接近你,但絕對絕對沒有因爲他利用你。別看我不懂事,也分得清人對我是真好假好,季風的事兒,歐娜斬釘截鐵,就是不行,你是不擋不攔,我知道你們都是爲我好,我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傻子,勸不住,要能勸得住我根本就來不了北京。你的法子是用對了,可也太殘忍了點兒,眼睜看我往上撞,疼死我了。你要不想讓我和季風成總有辦法,但你到底沒阻止我,讓我知難而退,這法兒也就你能想得出來吧,這不是怪你,只是覺得你太懂人心,有點害怕。”她說到這裡忽地一笑,玻璃體上晃動的淚晶瑩瑩地流下來,“我來的時候小非哥就告訴過我,家家是狼膽狐狸心,狐狸不會主動傷人,但卻是一種沒有安全感的動物。他說我要追季風,瞞着誰都可以,就是不能跟你耍心眼,一旦扯上季風,你對什麼都能狠得下心。我不是不想聽他的話,可是那天我下樓去找季風,他看見來的是我,眼神兒裡那種失望……我沒法兒說。家你對叫叫兒是什麼心情?我想不出來你對她介意成什麼樣,就像你想不出來我看見季風那種眼神時,對你的介意。你捫心問問自己,叫叫兒跟你說她和季風不會在一起,即使明知道她是真心的,你就能一點兒也不防着了她了嗎?像你這麼冷靜的人也做不到,我呢?想到跟你處在一個模模糊糊敵對的位置,坦率不起來。其實話說穿了,就是因爲季風喜歡,但你和我都不忍心怪季風,你遷怒叫叫兒,我遷怒你。這麼個謊言,蹩腳是蹩腳,以你和季風的關係也還拆不穿。我賴在季風家,他一下就知道我什麼心思,不趕我走,一點都不笨,就在你面前才笨。我躺在牀上看他打遊戲,困得栽歪在椅子上睡着……他對我越好,越順着我,我越難受,我來北京,喜歡他,要的就是讓他配合我做秀給別人看嗎?我從來都不後悔來北京,那時候也知道錯了,就錯了一步,沒了季風,沒了你,我想歐娜知道我做了什麼下賤的事兒,也不會若無其事,弄得很尷尬,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我聽不下去了,打開門跑出去,小藻壓抑不住的啜泣在門的那一面傳來。
我靠着門外的牆壁蹲下,頭埋進臂彎,眼淚流得比小藻兒還兇。她沒有錯,誰都沒有錯,可是一切都正確在軌道,也是會讓人大哭的。這是一個通往悲傷的軌道嗎?那爲什麼當季風抱着我說“叢家我喜歡你”時,我心裡的喜悅海潮逐浪般翻騰呢?
“忘了叫叫兒行不行?我都能做到,你不要還揪着她不放。”
我知道,不能說你蓋了一高層,下面十層賣不出去就扒了,那上邊幾層也沒了,空中樓閣在建築學上不是這個定義。人也一樣,誰都會有以前的,不喜歡也不能抹殺。問題是:叫叫兒真的成爲季風的以前了嗎?
老大說得對,我是沒有安全感,我不想猜忌但這不能控制,就像沾在碗碟上的洗滌劑,我永遠覺得那些泡沫無法漂淨。泡沫食用對人體有害,季風的以前會爲我的未來帶來不幸。
季風家的窗子還亮着,像焦渴人面前的迪迪畏那麼誘人——上去?豈有此理!回家?我剛下樓啊!錢橙子這兩天在家養驃……這念頭太危險了,幸好沒帶電話出來,口袋裡居然有一大把零錢,隨便在大衣櫃裡摘了一件薄外套,這會兒才發現不是我的,她們倆都有滿兜亂揣錢的敗家習慣。十塊兩張,一塊半打,毛票沒查,還有張五十的。抱膀兒在路邊站了一會兒,出租車不用招手就在我身邊停下,我想去三站地開外的24小時快餐店吃扁豆燜面,說完地址又改了:“師傅這能調頭嗎?去簋街。”
這時候全北京城也屬那兒又有吃的又熱鬧了吧?我得找點兒熱鬧看,今天的夜怎麼這麼安靜?小柴油車呢?嚎叫的動物園越獄者呢?太適合睡覺了,可我像粒冰塊兒般清醒。計價表跳了三十多塊錢,窗外一掠而過一片建築工地,巨大的金屬門吸引人眼球,那是個獷調子倉庫酒吧。
司機在我說的第三個地點剎了車,迎賓迅速過來開門,只有我一個人。我找人。請便。
不能讓他聽說正經人家姑娘獨個來酒吧。沒什麼的,我喝杯汽水就走。果然是狼膽……
酒吧很大,應該不低於1500平,難怪裝了那麼大個兒的鋼板門。我在位置奇差的一隻沙發上坐下,離舞臺遠,卡座小,腳邊是刻意設計出鏽跡斑斑的管道,粗糙靡野的氛圍頓生。一道高大的水幕牆,擋住了自己和別人的視線,竟不用示意,立馬有服務生過來招待,頓時對這家店子有了星級以上評價。桌上有燭光,身邊有水流,另一側有抱着舉止放肆的男女,元素混亂地交織在一起。
我要了兩杯中度雞尾酒,一杯直接進了胃裡的,舌頭沒嚐出來是苦是辣。另一杯小口啜着,一口微辣一口甜,窩在沙發裡用調酒棒攪着摻了三分之一碎冰的藍色柑香酒,被燈光泡着的人羣醉生夢死着,處處充滿了長開不謝的誘惑之花。
晝伏夜出的聲聲色色,養犬放馬,紙醉金迷,每個人看着都比我要活不起。震耳的重型音樂敲擊着心臟,沉悶被嚇逐出境,喧囂浮躁在乾冰煙霧裡尖叫扭動。吊頂處玻璃夾層飾着小燈,透過翻動變幻的舞臺燈,煽情得行星一般閃爍撩人。烏黑的天花板宛如夜幕,綴着星星,折射造出迷離的意象。從洗手間回來的走廊牆壁上,嵌着人工雨花石拼就的抽象畫,這些石頭的造型可愛,圖案做作,只是普通的規格石,比不得錢橙子家老妖怪那些上乘美石。天上的雨,地下的石,人間的花,謂之爲雨花石,千年的精華凝爲一體,本不應是人間所有……
“美女~”有人隻手撐牆,“合一桌吧?”
“不好意思我有朋友。”你壓着我石頭了土鱉!
“瞄半天了,”他側着身子擺出最帥的角度,嘴角向一邊扯着曖昧的弧度,“就你一人兒。”
“下次吧。”遇到從動物園越獄的了。“拜拜~”
他拉住將我帶進懷裡,和體溫相同的酒氣噴在我耳側:“這套沒意思了。”猝不防被我推開,眉間顯了不耐,“來了幹嘛不好好玩?”
我退一步,轉身,退進一個人懷裡。仰頭看,長着一雙弦月細眼的男人正俯視我。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