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宮內的亭臺樓閣彎繞不絕,幾進迴廊九曲環繞。池塘內浮着薄冰,比蟬翼還要輕,而更輕的是滿月的聲音。
“哥哥…”她這一聲叫的發虛,不住去看楊琰不太好的臉色。
楊琰避開滿月已有數日了,他腦海裡總是揮之不去的春宵夢魘。若不是今日滿月自作主張出現在這裡,恐怕他還要躲着幾日。
可這些他不能說,甚至不能想,一想就萬劫不復。
楊琰別開頭不去看她,剋制壓制了聲音聽不出喜怒,“你怎麼在這?”
滿月磕磕巴巴道:“我,我,哎呀!”她日夜盼望見到楊琰一問究竟,擔心他做大逆不道出格的事,可對上楊琰這泰然自若的樣子,話到嘴邊反而問不出來了,支支吾吾的模樣儼然將“做賊心虛”四個字寫在了自己頭上。
“嗯?”楊琰此刻站也難安,一聲嗯將尾音拖的長,彷彿無形的質問。而作爲玄衣閣的指揮,又將這天生就會的壓迫審問發揮的淋漓盡致。
滿月則聽的周身一抖,立刻從實招來:“我聽見你們要接應敏王。”
原來如此。楊琰失笑,一顆心竟有些潮涌,她關心他?旋即又正色起來,嘲笑自己可笑,滿月是他妹妹,從小到大彼此相依爲命,她當然關心他。
滿月見他不語,神色卻已然緩和,且自顧自的出神,這才放下方纔的緊張,一如往常。
“哥哥怎麼回事呀,你要造反嗎?”
後話聲音極低,幾乎是微不可聞。楊琰見她滿面的關切,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寵溺不願放開。
“我沒有,這是朝堂的事,我現在即刻送你們出宮,你回寺裡去。不可在自作主張了,今日都不許出來。”說着起牽她手不由分說的帶她走。
二人回身時,楊琰身形一停,暗處一支利箭從假山後射出,箭劃破風的聲音嗖的響起,楊琰推開滿月旋身回手,雙指夾住比寒風還要快的箭矢。
“什麼人!”楊琰不怒自威,一句話已將情緒將降至冰點,皇宮內院,上元國宴,竟有人敢當着他的面行刺。楊琰步步緊逼假山處,暗處藏着的人絲毫沒有退意。
他蒙着面,如鬼怪魅影,露着的一雙眼睛彎彎的朝着楊琰,只從眼神都看得出他在笑。楊琰對上那人目光瞬間已知中計,他握着的長劍出了五分鞘,殺手最忌猶豫不決,楊琰迅速擡手抽出佩劍,此刻儼然是大內玄衣閣最鋒利的一把,是他也是劍。
假山後的刺客不躲不藏,楊琰的劍刃取他性命只在方寸之間,毫不費吹灰之力。他咬緊牙關,因爲他知道,這是一出極快的調虎離山。
這一系列動作,在滿月看來不過可以用秒計算,那人的喉頭血都還來不及灑出,楊琰的劍已脫手朝她扔了過來。滿月驚在原地,“啊”的大叫出聲。
劍如十字旋轉,從滿月頭頂飛過,是風帶掉了她頭上的緣冒。在她身後不可見的地方,劍柄碰撞上另一隻冷箭,改變了冷箭原本的軌跡。
“啊!”箭頭從滿月胳膊上劃了過去,撕開袖口瞬間滲出鮮血。
滿月這才驚覺回頭去看,楊琰的劍鋒筆直插在她身後另一人的胸口,他也是黑衣蒙面,卻不是笑的,露出的眼睛滿滿不甘。
“啊,好疼!”滿月捂着傷口蹲下,楊琰疾步上前扶她,毫無方纔殺伐決斷的模樣,滿月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慌張。
他慌什麼?慌這內宮裡竟然有刺客能潛到他的身邊?還是慌這刺客被他殺了無法交差?滿月疼的額頭冒汗,心裡胡思亂想。
打鬥的動靜極大,驚動宮宴。聖上派了陸懷冊來看看怎麼回事,陸懷冊嫌棄的繞過屍體,只見楊琰懷中抱着一人,另一手捏着箭雙目空洞無神。靠在楊琰懷中的人穿着僧袍,頭上緣冒已不知所蹤,三千青絲長髮及腰。她捂着胳膊,表情痛苦不已。
陸懷冊心下一沉,道:“箭上有毒?”
後來她才知道楊琰爲何慌張,原來箭上有毒。
這種毒叫箭毒,絕不是因爲它抹在箭上,而是形容它毒性鋒利如箭,短時間內可以麻痹人的心臟,繼而攻擊中樞神經。在現代時,滿月只在電視劇和書上聽說過此毒。
俗稱——見血封喉
好在這一箭射在了她胳膊上,還能讓她多活個把時辰。
滿月知道這些時雙眼已經十分迷離了,她一點一點的下沉,如同穿越來的那個雨夜一般,吸不上氣。周遭一切與她無關了,她聽不見楊琰喊她,只覺得自己被橫抱了起來,至於去了哪裡,則不得而知。
她逐漸的失去了現實的意識,漆黑中,她能看見的,又是那個周而復始的夢。只有城樓上決絕的公主,一遍又一遍的抹着脖子。滿月麻木的看着她,她已經看過無數遍這個結局,突然想到什麼,她開口問道:“端寧,是你嗎?”
公主手中的刀停頓了,城樓還是城樓,城下卻空無一人。一時間周圍如同寰宇空洞,四下再無旁人,只有她們二人。
爲什麼是她總做這個夢呢?
滿月不解。
“砰”的一聲,她不用去看,也知道公主又墜下了。這一次,她看不到楊琰絕望的眼神,看不到百姓捂着嘴的恐懼。只有她一個人了。
滿月知道自己在做夢,夢裡有什麼可怕的?她一步一步走向那白衣的屍體,鮮血蔓延在剛下過暴雨的青石板上,瞬間血紅一片。
滿月蹲在地上,伸手探上還帶着溫熱的身體,又問道:“端寧,是你嗎?”
公主已經死了。她伸手將公主的長髮撥開,露出一張無血色的臉,以及脖頸處鮮紅赫然的劃痕。
這次她看清了,無比清楚,不再是普通夢中模模糊糊的臉,也不再是側着的臥着的趴着的樣子。她雖知自己在做夢,卻也十分篤定,這不是夢。
這張臉着實將滿月嚇得不輕,嚇得她就算中了見血封喉的毒命懸一線時,也猛然的驚醒了。
太醫舒了一口氣,不用和閻王爺搶人了,她自己醒了。
牀邊的楊琰似乎憔悴了幾歲一樣,他鉗住滿月雙肩,一雙眼含了千萬種情愫,每一種都比滿月夢裡見到的絕望更加攝人。
滿月看着他,明白了那爲什麼那時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楊琰,會絕望的發瘋。
她噙着淚,怔怔道:“原來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