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不上京師的私塾,卻在家中有女師傅教習。她教我習字唸書,教我禮節六藝。對府外京師的大多數新鮮事,都是她講給我聽的。
我非常的乖覺,楊琰不叫我再去參加那些大大小小的席宴,我便真的不去了。只是自那一日回府後,我每日都在等,許玄鶴答應我要送我一隻小貓,我想他大概忘了。
日復一日的等,彷彿變成了我的一個執念。我不與任何人說起此事,深壓心底。我總覺得這是我一個人的心思,楊琰也不用知道。
直到我習得了一句先秦詩,心悅君兮君不知。
讀到此處,我登時紅了臉,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明明什麼事也沒有,又彷彿真的做了虧心事一般。原來人的臉面這麼薄,薄到對着自己的內心都會羞愧。
女師傅訕笑,解釋道:“小娘子日後會許最好的郎君,您不必懂。”
因爲詩中所說“君不知”。我認真的思考了兩日,心念不知這詩還有沒有下文,她心悅之人後來可知曉了?我竟替她着了急。
這是我第一次識得世間男女,除了我與楊琰這般純粹的兄妹之情之外,還有另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是那種一想到,心就如水般,即能溫和又能洶涌。
當夜夢中,我夢見許玄鶴,他兌現了隨口一說的承諾,抱着一隻小黑貓朝我走來,他說要替我慶賀生辰,送我的禮物。
夢裡我的臉也燒的灼熱。我翻了個身,似夢囈喃喃道:“又快過生辰了。”
楊琰一向淺眠,翻身的動靜他已經醒了,他嗯了一聲,以爲我夢中惦念着生辰。
“我想要一隻貓。”我藉着半夢半醒囈語。
楊琰將衾被拉上來些,應道:“好。”
世上只有他,會記得答應過我所有的話,哪怕是夢話。十一歲生辰時,楊琰挑了一隻帶着花色紋路的小貓崽送給我。我十分歡喜,又十分難過。
難過的是,許玄鶴原來真的不記得,是我自己期翼了許久。更難過的是自己的內心,何時變得這麼脆弱。
後來女師傅又教了我一個詞——作繭自縛。我黯然傷神,也許戳到了我的痛處。
楊琰自入玄衣閣後,心細如髮。我是最瞭解他,素日我與他都坦誠,可這件小心思我始終藏的很好。我又叫人買了小兔子,很好的掩飾這些小動物不過是女孩子喜歡的小寵物罷了。
我偶爾也出門,只是再也沒有見過許玄鶴,偶爾也聽人說起京師瑣事,會刻意留心的聽。知他拜讀乾元學宮,是學宮內最出色的學生。
僅此而已。
也許那時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拉了一下手,便叫我念念不忘多年。原來少年時,真的是不能識得太驚豔的人。他在我心中揮之不去,原來莫名其妙的喜歡是沒有理由的。
女師傅對我的教習不再是那些只談風和日麗的詩句,我也漸漸長大。嘴裡的乳牙全部換掉長出了新的牙,個頭也像春筍,一個夏日就長到了楊琰的胸口。
這次我覺得自己得的病與往常的病痛不同,小腹疼的像針扎。我面色慘白,窩在牀上下不來牀。待楊琰入夜回府時,我哭着說自己可能快死了。
楊琰一驚,只見我不燒也不咳,問下人我吃了什麼喝了什麼?
春曉夏蟬與我一般大,在我身邊兩年也知道我身子不好,病痛頗多。二人思來想去半天,不覺我的吃食有問題。
我搖頭,只哭道:“我不是吃壞了,我流了很多血。”
楊琰一聽面色煞變,問我何處流血。春曉卻捂住脣,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她小聲與楊琰耳語幾句,我見楊琰面色緩和,隨即是不自然的樣子,我鮮少見他這樣,只道自己真的得了重病。
他別過頭去,又叮囑春曉幾句,囑咐我好好休息。
後來我才知道,是女子的葵水。春曉說我長大了,在她們村子裡,小娘子來了初潮就可以議婚了。也許是意識到我已不是小孩,那日之後,楊琰便搬了新的房間,不在與我夜夜共眠。我本是極其依賴他的,可不知爲何,心中又覺得也應該如此。
也許他已經不是我唯一的精神寄託了,我聽議婚二字,不由自主想到的,竟然是許玄鶴。
我駭然自己怎麼會有如此不知羞恥的想法,可卻控制不了自己的內心,愈逃避愈想的厲害。
我再見許玄鶴,已是十四歲的深秋,四年未見,他長高許多,面容褪去稚嫩,一身青衣翩翩,書生意氣刻在他的骨中一般。不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他堪得一句清風朗月。
荊北的邊境,衛國屢屢試探侵犯,阿爹的楊北軍在盛夏時大勝衛國駐在荊北的虎獅營,殺死了衛國一個將軍。聖上大喜,召阿爹班師回朝,楊北軍論功行賞。
那年深秋,楊北軍的榮耀一時在京師無雙,內閣首輔的許宰相也不能相比。阿爹回京師前的幾日,楊府的門庭出奇的熱鬧,頭一次我在自家門前見識了什麼叫做“門庭若市”。京師中的略有頭臉的府上都爭相設宴,言辭殷切的希望我接下他們的帖子。我從不知道阿爹何時有那麼多“摯友”,見我與楊琰開口便是“賢侄”套起近乎。我和楊琰做了十幾年無親無故相依爲命的兄妹,驟然如此我好生詫異。
可有一份邀帖叫我心中一陣翻騰,帖子還是那樣好看,用着價格昂貴的緞,繡着楠絲。鐫秀清麗的小楷在緞面上亭亭玉立,落款是晚輩——許玄鶴。
我的心像小鹿突突直跳,整整四載春秋,我聽從楊琰的話,深居簡出。沒有再見他的機會,我腦海中卻始終記得那個如玉少年的模樣。不知是自己的執念,亦或是他真的驚豔了我瞭然無趣的豆蔻。
我將那些邀帖一一遞給阿爹看,有意無意的指着許府的帖子道:“阿爹,這緞料昂貴,想必遞這帖的府上門室不俗吧。”
阿爹側首看了一眼,問我:“緞料昂貴?這是什麼緞,有多昂貴?”
我將帖子湊到阿爹鼻下,“您聞,是不是有股清香?這緞叫青蟬翼,又粹了香的。在京師十金難求。”
這是我問過女師傅的,論學識眼界我的確比京師旁的小娘子差許多,此番也只能在阿爹面前賣弄皮毛。
那時我小,想到什麼說什麼,絲毫不會考慮一番話下的利弊。“青蟬翼”讓阿爹皺了皺眉,是呀,十金難求的綾羅綢緞,許府用作拜帖,未免過於張揚。
阿爹入宮接了聖上的賞後,又不得不去應付京師貴族的宴請,楊琰在玄衣閣十七八歲時已做副指揮,諸事竟比阿爹這個將軍還多,我便只能獨自與爹孃赴宴。終於時隔多年,我也體會到了那些小娘子的快樂,跟在爹孃身邊,參加各種宴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沒有三五手帕之交可以盼望着見到。
我唯一心心念念盼望着見到的,就是許玄鶴。
深秋霜降,我披着厚重披風,阿孃又在我手上加了手爐,瞧我面色蒼白,不禁心疼。
“你身子弱,還要陪爹孃參加這些無趣的應酬,阿孃看着也心疼。”阿孃撫在我發上,柔聲說道。
我自然乖覺搖頭,又聽阿孃道:“小姑娘家,別總穿這麼素淨,我家滿月生的如此好看,阿孃叫人給你做了幾件鮮豔的衣裳。過了正月,你就過及笄之年了,阿爹阿孃常年不在京師,若是這幾次宴上,有不錯的郎君,說給你也是好的,爹孃的心頭大事就算落定了。”
我羞赧暗笑,心中不覺盼望着阿孃看上的人,與我心心念唸的能是同一人。
許玄鶴儼然是一副大人的模樣,分明是我見他的第二面,卻只覺一眼萬年。
那日許家設的接風宴,是由宰相許祿親自操持,好不熱鬧的一番。期間自然有人詢問我的生辰,一聽已是適齡,紛紛爭相給我做媒。不知是誰家的主母說了一句:“許小郎君不也還未婚配,他們二人年齡正相仿呢。”
我與他被衆目睽睽看的都有些不自在,我不知我是什麼表情,他的表情卻是十分莫測的。
阿爹只笑道:“宰相門楣,豈是楊某一屆武夫可以高攀的呢?”
阿孃也只是笑,沒有接話。許宰相客套的說阿爹太妄自菲薄了,又將阿爹的戰功細細數了一遍,絲毫不提方纔話題。繞是我愚鈍,也看得出兩家長輩刻意的迴避,便顯得剛那自作主張提起的人多嘴了一樣。
那位主母比我尷尬,訕訕的吃着酒。
我一陣失落難以抑制,看來爹孃不通我的心意。
時隔四年,我再借口去醒酒,許府已無人敢怠慢半分,自有引路的下人。我心中鬱郁,又不能表現出來。全是自己憋在心裡的一廂情願罷了。
偏生這時,我又遇見許玄鶴。
他在假山之後,潺潺的小橋流水旁,我停了腳步,猶豫要不要再上前。不想他也看見了,展眉道:“方纔見你往這邊走了。”
我楞了神,他是特地尋我的嗎?許玄鶴邀我走近一些,命人退居一旁只有我和他二人。我低頭看着池中殘留的菏梗,掩飾侷促。
“有幾年沒有見到你了,你身體可還好?”他問的大方。
“還好…”我的聲小的只有我能聽見。
許玄鶴一掃我周身穿着厚重,“快入冬了,你身體弱,是該多穿些。”
我點點頭,不知道他和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只聽他又道:“上次見你,我答應送你一隻奶貓,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都忘了吧。”
我倏地擡頭,一瞬間方纔陰霾一掃而空,原來他沒忘記我,也沒忘記他的話——
“沒有!”我對上許玄鶴的眼睛,他的眸色淺而清澈,像是能一眼看到他心裡。“我沒忘,我以爲你忘了。”
我的眼睛一定是熠熠生輝的,早在四年前看到他的剎那,眼中曾經的星河光輝都已不及這個少年了。
許玄鶴淺笑道:“那你在這等我,剛好有一隻小貓很乖巧,我抱來給你。”
我心下第一次體會到詩書裡情一字的愉悅,原來我念他千百遍,想要的不過是一個迴應罷了。哪怕是這樣說一句話,兌現一個承諾,我都甘之如飴。
他抱來一隻通體純黑的小奶貓,雙眼是雙色,在我懷裡乖覺,不叫不鬧。
許府的下人來傳話,叫他回席,他把小貓遞給下人,朝我道:“你今日回府後,我叫人送到你府上去。方纔長輩們玩笑你我,現在一起回席不太好,我先過去。”
他走後,我獨自在池塘邊想他這般周到體貼,京師裡仰慕他的小娘子,必不會只有我一人。我心裡憋着一句“那玩笑你當真嗎?”,在嘴邊又咽了下去,或許不重要了。他說是玩笑,便是玩笑吧。
約摸一刻鐘,我準備回席時,一轉身看見腳下一隻大黑貓,身上的毛根根豎起,眼神似刀,朝我“喵”的尖叫。不由分說撲向我,我後退幾步,還來不及大聲呼救,黑貓一躍而起,它利爪分明,就朝我的臉上抓來。
我雙手護在臉前,又疾退兩步,再無可退的餘地,驚呼出聲後心下一橫,跳進許府花池內。貓懼怕水,我也懼怕水。它果然不敢入水,只在岸邊喵喵的直叫。
我在水裡撲騰着,嗆了好幾口水,深秋的池水冰涼入骨,跳下去的瞬間腦子像被敲了一燜棍般矇住。逐漸的意識也模糊起來,四肢百骸的冰冷像凍住我的腿腳,將我往深淵裡拉拽。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腰上有一股力量,是有人將我撈了上來。可是我吸不上氣,一口一口提着快要窒息,那人在我生死之間,用嘴撬開我的嘴,渡了一口氣給我,順開了我的喉嚨。
半生半死的昏厥時,我緊緊抓着那人的衣裳,生怕鬆手片刻就會再落入水中。他沒有放開我,死守我在他懷中。我眼前一片漆黑,窩在他胸口,聞着他身上熟悉又好聞的皁角味。
原來這一世,能救贖我的,只有楊琰。
我這次落水,在牀上躺了半個月才緩好身體。至於爲何會落水,我只說不知。繞是阿爹阿孃再怎麼追問,我咬死不記得了。好在大夫說,我許是受了重傷,一時有記不起來的事也實屬正常。
那隻貓像我撲來的時候,我腦子裡都是那年初回京師,深夜在我牀邊犬吠的那條比人還大的狼狗。
誠然,我和楊琰這些年的經歷,難免不對外人設防。後來我仔細想想,那隻大貓應該是小奶貓的娘,它對我的敵意來自於我搶了它的孩子。可是它又怎麼會被放出來呢?
我希望這些都是我的疑慮,無論如何我也不願意猜忌許玄鶴。
我問楊琰:“阿爹和許家,在朝堂上是對立的嗎?”
“你爲什麼問這個。”楊琰坐在牀邊,他怕我夢魘,雖說不在與我同牀而眠,可只要他在府裡的每晚,都會看我入睡後才離開。
我坐起來,楊琰立馬拿了披風披在我身上,“哥哥,我…”我實在不想在他面前說出“我覺得有人算計我”這樣的話,因爲不管真有或是我多慮,他都會不動神色的徹查到底。而查下去,我怕最後是真的。
“宴席上,有人要給我和許玄鶴說親,可是阿爹阿孃和許家,都沒有接話。”
我還是瞞了他我與許玄鶴私下會面的那一段,只說些無關緊要的。
楊琰揉了揉我的腦袋,寵溺道:“他哪能配得上你。”
他沒有回答我,我猜是的。女子不談朝政,我從未問過,這些年又深居簡出,也從未打聽過。許玄鶴送來的貓,我又讓人送了回去,既然母貓離不開孩子,便也不叫它們母子分離了。
沒過兩天,宮裡賜下許多補品,又叫我被推上了京師的風口浪尖。楊琰同我說,聖上好意,準我去乾元學宮聽新來的夫子講學,我自然知道乾元學宮是什麼地方,原本是皇家學宮,聖上恩澤百姓,準所有適齡學子不論男女,均可前去聽講,從前楊琰也去乾元學宮讀過書。
可我不想去,我想躲着許玄鶴。不是虧心而是害怕看見。
我心裡沒有一個答案,害怕看見他。前一夜楊琰走後,我又摸起來開了窗,京師的隆冬大雪靡靡,黑夜被雪映照的似白晝透亮。北風從窗吹入屋內,我灌着冷風,也叫自己清醒些。
北風終不負我,叫我好好的得了一場風寒,這場風寒一隻折磨了我月餘,似病入膏肓一般,抽掉了我半條命。我不僅沒有去成乾元學宮,連阿爹阿孃也在京師留了許久,本聽說前線有急要他們火速去,後來聖上聽聞我病的快死了,便又叫他們留在了京師。
楊琰守在我牀邊,不合眼的照顧我,白日還要去玄衣閣當值。
我的一場病下來,楊琰消瘦了一圈。我迷迷糊糊醒來看他趴在牀邊,雙眼凹陷,下頜青黑長出了胡茬,整個人蒼老又落魄,不由心頭一酸。
他這樣好,眼裡只有我一人,我又想若不是他妹妹,能嫁給他多好。他永遠不會算計我害我,也永遠不會辜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