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玄武殿上,在大晉滿朝文武百官及衛使面前,幾乎是一字一句。
“臣妹請封號,河西二字。”
自古封號都是選擇吉祥寓意的字眼,如蕭繁星的端寧二字,再如阿爹的太平二字。也有些封號諸如大名鼎鼎的山陰公主——封號即封地。
我波瀾不驚的掃過衛使面頰,他眼神倏然一變,顯然不曾想到我竟如此敢說,蹭的起身,忿忿不平:“河西四城中已有三城,是衛國之地,公主要這個封號,只怕說不過去。”
事實如此,衛國不會因我一人退兵讓出河西三城,我亦不指望自己三言兩語能要回被佔領的土地,便朝衛使盈盈一笑道:“河西四城原本就是大晉邊城,如今孤和皇兄討要封地,輪得到你說三道四?皇兄,臣妹自幼不在您身邊,如今要遠去衛國和親,您難道不給臣妹一些拿得出手的嫁妝傍身嗎?”
誠然,被攻佔與拱手相讓,的確是有些區別的,至少千年後史書所載,不至於像如今這般狼狽。蕭蔽日瞬間明白我所用意,不待衛使開口,決斷道:“準,寧城、順城、丹城三城作爲河西公主陪嫁。”
百官面色十分精彩,一個一個眼中似有熠熠光輝。
“聖上,這三城如今是衛國的,您給的名不正言不順!我大衛不會承認!”衛使壓着嗓音,在晉國的大殿上說話顯然沒有底氣。
我聞言輕笑,便順着他的話道:“那衛使的意思是,要當做彩禮給孤了?”
他頓住,咬牙切齒道:“我何時說了!”
這是我活這十五年來,最勇敢的一次,不敢當舌戰羣儒,卻的確是在言語上佔了衛使的便宜。我愧疚也難過,作爲楊琰的妹妹時,從未幫過他任何事,始終被他護在身後,小心翼翼的保護。而作爲蕭蔽日的妹妹,卻要替他挺身而出,周旋他國,替他也替大晉討要城池,維護蕭氏皇族的顏面。
終究我還是做了蕭蔽日的劍刃。他手中執劍,能否所向披靡,仍需天意成全。
體內帝王家的氣節像是終於突破了屏障,破壁而出一般,瞬間襲上我四肢百骸,我佇立在這,從未有過如此堅韌的力量,是大晉列祖列宗留在這座巍峨宮殿的魂在我身後,從這一刻起,我脫胎換骨,徹底告別了楊玥。
太玄宮的聖旨傳出皇城,不日便會曉欲天下,我這一步再無退路,亦想到日後在衛國的日子不會好過。
正月的京師彷彿有下不完的大雪,往年我在府中足不出戶不曾察覺,今年格外寒冷。我一緊領口狐裘,泰然自若的立在玄衣閣高門外。河西公主只和聖上提了一個要求,放楊琰出來。
楊琰驟見天日,伸手擋了一下,旋即看見我立在原地,短短六日,他下顎已長滿青須,雙眼凹陷淤青,原本就消瘦的頜骨更加分明。一身玄衣已大了一圈,肩頸都寬鬆的垮在身上,絲毫沒有往日嚴絲合縫挺立的模樣。
陰霾的光色下,我見他臉上笑容,他從不在宮裡笑,是已這溫柔一笑,竟讓周遭人吃了一驚。
大雪灑在他發上肩上,將一身玄色染了星點潔白。楊琰一步一步向我走來,在我面前頹然跪下,消瘦下更顯得喉結分明,他嗓音沙啞,“公主。”
我繃着的一顆心瞬間瓦解,與他一樣跪坐在雪地上,跪在在他面前。他的手冰涼,拭去我臉上清淚,衆目睽睽下,我被他重重按在懷中。若是頂着河西公主的名號,便再也不能隨心所欲,那就讓我最後放縱一次,哪怕這十分不合規矩。
“哥哥,你要好好的,你可以離開玄衣閣了,你去隨阿爹阿孃打仗,去做你喜歡的事。”我不能再喊他一聲哥哥,因爲我的阿兄只能是天子。我抽泣着,雙肩一動一動。
和親的旨意想必他在玄衣閣內也有所耳聞,事已至此。我所求的放他出來,是放他自由。
月亮很快又圓了一輪,我紅妝華服,頭頂華冠,紅脣遠山,終於要隨衛使踏上和親之路。宮裡舉辦了隆重的及笄禮,最有資歷年老的嬤嬤在我額頭點上花鈿。
老嬤嬤聲音柔慈,說着最吉祥如意的話。
我沒有想到,隨我一起去衛國的侍衛裡竟有楊琰。以及太傅趙聞一家,趙聞先生被封河西節度使,隨我一道前去夏城上任。
蕭蔽日將我送出城,又送了兩日,浩蕩的車馬儀仗就此拜別帝王。他說:“阿月,楊琰替我保護了你十五年,以後在衛國的日子,他還替我在你身邊。”
我瞬時淚如雨下,命運捉弄我們兄妹二人要頂起這片山河,他分明無依無靠,楊琰與趙聞曾經都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如今都給了我。我難以抑制,與他相擁,第一次真情實意的喚出一句“阿兄”。
“此去山高水長,萬望阿兄珍重。”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蕭蔽日,他攬上我的肩,在我耳邊輕聲說道:“阿月,終有一日我會迎你回故土,衛國也會覆滅。”
我的淚水也許滾燙,順着他龍紋的領口滴落進他脖頸,蕭蔽日喉頭一動,還想在說什麼,終是放開了我。我帶着期頤離開大晉,一路關山萬重。
一行兩個月,在快要至河西邊城時,送嫁的車馬竟遭到了一次刺殺。
入夜時分,春風吹動着驛站外新發的枝丫,我能聽見沙沙作響。楊琰不便每日看我入睡才離去,他卻一直守在我房門外淺眠。
一陣刀光劍影,我只聽房頂巨響,有人落入房中,我屋內燃着夜燭,卻還是被他的刀晃了眼。那人黑衣蒙面,且身手狡黠,像是黑夜中最靈動的殺手,直落在我眼前,不待我驚呼他的匕首就已抵住我的咽喉。他似乎不打算解釋,也不想讓我死個明白,一刀就想將我斃命。我只覺咽喉處冰涼,血已順着刀背滴落在手心。
驛站紙做的窗戶被柳葉劃破,楊琰身手了得,一片孤葉也可以做武器,柔軟柳葉如石頭堅硬,打在刺客手腕,瞬間紅了一片。他吃痛分神,手中力道略鬆,我趁機從他腋下鑽出,又被他死死鉗住。
與此同時,楊琰已破門而入,他的三尺長劍出鞘,直壓在刺客肩頭。
微弱燭火搖曳,牆上是我們三人拉長的影子死死對峙住。
“放開!”楊琰極盡忍耐,只有我聽出他聲音中微不可聞的顫抖,甚至還有一絲哀求。“放開她。”
刺客顯然低估了我身邊的侍衛有如此功夫的人,他冷冽的眼眸劃過肅殺,不知是對我還是對楊琰。侍衛聞聲已紛紛趕來,將我與他層層圍住。
刺客試探的擡起刀,每擡一寸,楊琰便近一寸。“你的刀若再敢傷她分毫,我定將你碎屍萬段。”他在賭,賭這個人不是死士。
畢竟若他只是豢養的死士,會不顧一切完成任務,哪怕自己身陷囹圄萬劫不復。可他一身武藝來去自如,這樣的人,不會輕易給別人賣命。
刺客點點頭,雖然他蒙着臉,我仍然能感覺到他蒙面下玩味的笑容。他壓着嗓子,低聲道:“是我大意了。”
我被他狠狠向前一推,推向楊琰的劍刃,楊琰臉色驟變,猝不及防的向上收劍,一手護着我,劍刃在空中旋了一圈,楊琰雙手已鬆,只聽咣噹一聲,長劍落地,而我也被他接入懷中。
刺客在這瞬間跳上方纔落下時的房樑,從房頂的洞中桃之夭夭。若非救我,楊琰是絕對會對他窮追不捨,刺客也似乎看透他心思,知道他心中孰輕孰重般,輕而易舉的從層層侍衛中脫身。侍衛們提刀便要追,楊琰壓下:“別追了,你們追不上。”
在他們短暫的交鋒中,楊琰已看出他功力幾分,那人是世間高手,能不動聲色的來,鬧出這一番動靜後又全身而退。
“嘶——”脖子上的傷口一直在流血,我這才反應過來,倒吸一口涼氣。楊琰亦驚覺,畢竟那刀再近一釐就能要了我的命。
自那之後,楊琰夜夜坐在我牀前蒲團,屋內的燈也從不熄滅。隨行人中官職最高的趙聞雖覺不妥,可又想到有一個絕世高手時時想着要我的命,亦覺脊背發涼。畢竟我的命,關係到晉衛二國,無比精貴。
楊琰跪坐也筆直,他道:“屬下就坐在此,護公主安危。”
趙聞不在多說什麼,我們一行就快入河西順城,衛使先行回衛國皇城,帶衛國太子及接親隊伍在夏城做交接。
河西其餘三城已被衛國掌握,趙聞只能在夏城就任河西節度使。大晉送嫁車馬甫入夏城,本該迎親的衛使一行,竟是一行白衣。
衛國天子駕崩了。
這始料未及的變故來的突然,衛國太子賀珩級任皇位,我的身份也從太子妃一躍成爲皇后。只是天子駕崩,賀珩需守孝三年,不能與我成婚。衛使前來接我去衛國皇城居住。我因先前遇刺一事心有餘悸,便提出在夏城居住三年替衛天子守孝。
這其實是不合規矩的,我本以爲需費一番周折。卻不想衛皇城傳來賀珩聖旨,只有一個字:準。
彼時我正與趙家小娘子趙孟音在院中聽琴,我的宅院在趙府後院,兩所宅院相連,又互相併不打擾。趙孟音與我年歲相仿,又都驟然遠離家鄉,彼此間自然多親近。
邊塞的琴聲張揚,急促轉弦似箭如雨下,我手中擺弄着一盆花團錦簇的繡球。“你說,他是不是也不想我嫁過去?”
趙孟音擡眸看了我一眼道:“兩國聯姻,豈有他願不願意一說?你們二人身上擔着天下萬民,他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都不可能憑藉一己私慾…”
“對對對,女學究。”我連忙打住她的話,她講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可謂滿腹詩書,我打趣道:“到底是國朝聖地乾元學宮出來的學生,委頓在邊塞小城,豈不屈才。”
她笑嗔:“我一個小女子,屈不屈才有什麼所謂?不過——”
“不過什麼?”
趙孟音湊到我身邊,“聖上開乾元學宮,供天下學子求學,聖上宅心仁厚,目光所慮長遠。你看這邊塞小城,未必就沒有藏龍臥虎,我這些時日瞧這小城只有一傢俬塾,只有那些公子哥能去聽一聽講。若是能仿京師乾元學宮,讓河西四城學子都能前來聽課。”
趙孟音目光熠熠生輝,我自知沒有她的才德與深謀遠慮,卻覺得她說的不錯,無關長遠只說當下,的確是做了一樁善事。
楊琰身輕如燕,沒有一絲的腳步聲步入,趙孟音心驚一下,她還是怵怕楊琰。
“公主,聖上手信。”楊琰從護袖中夾出一張折成長條的信紙,這封信沒有隨京師傳來的旨意一道,而是單獨傳給了我。
我展開來看無非是一二句問我安好的話,只是最後輕描淡寫帶過一句。
我眉頭緊蹙,看過楊琰和趙孟音。
“宣平侯在獄中自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