邏輯非常重要。
明明是兩個不相干的人,甚至理念全然不同,勢同水火,秉持着各種不同思想的宗師級人物,徐謙硬是把他們拉扯到了一起。
方纔雖然吹捧的朱熹,可是現在,徐謙添了一句承香火連綿,歷百朝代嬗,卻既是吹捧了朱熹,同時,又將王守仁捧到了朱熹一樣的地位。
朱熹的在孔學中最大的功績就在於完善了孔聖人的理論,將孔學的理論,推到了一個新的高潮,順應了時代的發展。
而現在,徐謙一句後來無人,嗚呼哀哉,這就是說,後世的子孫們不孝,孔學延續數千年,除了朱夫子延續了孔學,可是後世之人,卻只知道悶頭讀書,卻從來沒有爲廣大孔學門楣添磚加瓦,由此,可見朱熹實是非常人,乃是千年纔出一個的賢人,地位崇高。當然,言外之意,也是告訴大家,既然大家都是儒門中人,一味的死讀書,跟着賢人後頭亦步亦趨,邯鄲學步,這不但不是什麼很值得長臉的事,反而是大大的不孝,你爲孔學做過多少貢獻,朱賢人能做,你爲何不能做?你實力不濟,力有不逮也就罷了,可是又爲何,連嘗試都不敢嘗試,反而遇到新的學說,就全力打壓。
最後,就是圖窮匕見的階段了,直接把王守仁拉了出來,很是感慨的說,朱夫子之後,唯有王先生能夠媲美,而王先生可不是朱夫子的背叛者,反而是效仿朱夫子。與朱夫子一樣窮首皓經,心懷完善孔學的大志。爲孔學添磚加瓦。
徐謙最無恥的地方就在於,話鋒一轉,又轉到了王夫子身上,說是王夫子在天有靈,必定會很高興,爲什麼高興?因爲後世的子孫雖然都不孝,但是總算,出現了一個王先生這樣的人物。這個人以你朱夫子爲楷模,效仿你朱夫子,開宗立派,建立了自己的學說,並且完善了孔學的理論基礎,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身爲朱賢人。當然會高興。
這裡頭最關鍵的問題就在於,朱夫子已經死了,死了幾百年,人死了,你怎麼編排他他都沒話說,反正也不能跳出來。既然他不能跳出來矢口否認,那麼他對王守仁是什麼看法,只能由別人來解釋,這個別人,就是徐謙。徐謙掌握到了朱夫子的話語權,他的厲害之處就在於。他說朱夫子高興,誰也不敢矢口否認。
畢竟朱夫子既然是賢人,那麼必定是心胸寬廣,心懷天下的人物,這樣的人物,你會因爲後輩出了一個牛人就不高興嗎?宰相肚子裡能撐船,賢人的肚子裡,至少也得裝一個船隊吧,難道還裝不下一個王守仁。
然後,大家呆住了。
因爲這個場合,你要說朱夫子定會暴跳如雷,那就是侮辱聖賢,聖賢怎麼會心胸如此狹隘,你這般侮辱聖賢,是什麼居心?
於是,大家都不吭聲。
再然後,徐謙朝王守仁這一拜,徹底把祭祀的活動推向了高潮。
聖廟之中,不是什麼人都可以接受別人的弟子禮的,只有聖賢才有這個資格。
可是姓徐的借題發揮,若是給大家半天時間,琢磨出一個抨擊徐謙奇談怪論的理由,或許也不至於如此被動,可是現在,他們的智商顯然不太足。
畢竟徐謙是蓄謀已久,人家擺明着就是把這個坑挖好了,就等着你們來跳。
可是這一拜,卻也是讓許多王學的官員和大儒們醒悟過來,徐大人這是藉着朱夫子,是藉此來擡高王夫子的地位,王夫子地位水漲船高了,王學自然也就更有發揚光大的本錢。
大家再不猶豫,緊接着有人同樣拜下,恭恭敬敬的道:“門生吳泓,拜見王先生。先生創始王學……”
一個個人,紛紛拜倒,都向王守仁行弟子禮。
而王守仁,卻只能苦笑。
雖然明知道這是徐謙的花招,可是他不得不佩服這個徐謙,雖然他不願意樹大招風,可是現如今王學已經老樹盤根,身爲創始者,他就算再想低調,那也不成了,樹欲靜而風不止,他所能做的,只能是隨波逐流。
頃刻之間,近七八成的官員和大儒紛紛拜倒,在這祭祀十賢的廟堂裡,向王守仁行禮。
衆人自然是將王守仁大大吹捧一番,什麼始創王學,什麼功若朱賢,什麼儒門宗師,這些人學的是王學,對朱熹只是敬重,還談不上愛戴,可是對王守仁,卻滿腔都是敬服和喜好。
至於那些非王學的門人,卻都是目瞪口呆,鶴立雞羣一般,突然發現自己被徹底孤立。
這一巴掌,實在打的太重,以至於許多人,還沒有回過神來,本來大家是來看王學的笑話,誰曉得,似乎自己成了笑話,這個玩笑開的太過份,讓他們不知如何是好。
費宏已經惱羞成怒,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失策了,不但失策,而且是嚴重的誤判了形勢,他自然不能向王守仁行禮,在他看來,自己這個禮部尚書,比起王守仁這個兵部尚書,檔次卻還是要高了那麼一級,他自持自己的身份,而且又自認自己是理學中人,自然不能和這些人廝混一起。
碰到這種事,費宏突然發現,自己不能再留在這裡了,留在這裡,只是受辱,於是他惱羞成怒的罵道:“瘋了,都瘋了,聖廟的地方,也容得你們胡鬧,徐謙,你等着老夫的彈劾吧,老夫必定要彈劾你。”
這句話,顯然是小孩子吵架,打不贏的小孩子不想捱打,要抽身離開,可是又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尊嚴受損,於是少不了要丟下一句,你等着,我叫我爹來。
徐謙不怕他彈劾,自然也懶的理他,因爲徐謙,實在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地方,人家又沒有侮辱聖賢,人家也是尊師重道,而且人家的道理也說的很明白,更何況還有加祭的先例擺在那裡,你能如何?
當然,朝廷整人,一向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要辦你,你能如何。不過,徐謙可不是軟柿子,不是隨便人可以栽贓一兩個理由和罪名,就可以隨意欺負的,所以幾乎可以預料,費宏的彈劾奏書遞上去,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然後……然後就是無休止的抨擊和爭辯,無休止的爭吵,無非就是爭吵而已,學爭早就吵習慣了,徐謙一點都不怕,吵得越兇,說明王學的影響越大。
費宏丟下這句話,自然毫不猶豫,氣沖沖的出殿。
其他一些不肯和王門‘同流合污’的官員和大儒,此時也覺得羞憤,比如那應天府尹朱茂,本來以爲勝券在握,手裡還捏着王守仁的把柄,可是現在,這把柄卻是用不上,事情又鬧到這個不可開交的地步,顯然也不宜久留了。於是乎,只能灰溜溜的跟着費宏,連忙退出去。
數十個人怒氣衝衝的出了聖廟。外頭的好事者本來以爲是典禮結束了,可是等了許久,也不見其他人出來,又見出來的人一臉殺氣,心裡便不由琢磨起來。
“到底出了什麼事,裡頭髮生了什麼,是了,裡頭的禮樂聲還沒有斷,爲何就有人事先出來,這似乎不合規矩。”
“是啊,王先生和徐撫臺都沒看到人影呢,莫非是出了什麼變故?”
衆人驚疑不定,各種版本的猜測紛紛出來,只是怕誰都沒有想到,裡頭到底發生了什麼。
可是這事兒太過離奇,越是離奇,越是讓人津津樂道。
在聖廟之中,衆人拜過了王守仁,一個個心情激動不已,王學出了個徐撫臺,就是痛快,人家做事,那叫一個乾脆利落。更何況,但凡是什麼事,都是徐撫臺站出來,有什麼關係,都是徐撫臺自己承擔,大家跟在後頭便是。
說起來,這王門亞聖之名,確非浪得虛名,徐撫臺對王學的理解未必就比其他人高,可是人家總是這麼鮮明,這麼出衆,這麼拉風,總能做別人想做不敢做的事,你不服也不成。
而接下來,徐謙一句話,差點沒把大家的老血都噴出來。
只聽徐謙道:“哼,朱夫子都未祭拜,這些人竟是擅自離開,實在是膽大妄爲,難道祭祀的規矩,都可以不遵守嗎?堂堂禮部尚書如此失禮,本官職責所在,看到這樣的不禮行徑,必定要上書彈劾,倒是想問問朝廷諸公,禮部尚書主祭聖廟,是否可以中途退場,尚未祭拜朱夫子,是否可以揚長而去。”
這是倒打一耙的典型範例,所謂顛倒是非,就是如此,可是你稍一琢磨,徐撫臺說的還真他媽的有理,這可是官祭,禮部尚書說走就走,這算什麼意思?
這時徐謙正色道:“好啦,好啦,我等還未向至德至賢的朱夫子行禮,請禮官繼續唱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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