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周圍一衆疑惑的目光,瞿陶冷聲道:“徐忠不僅知道了我軍的埋伏計劃,還明確查探到了我軍的埋伏位置,難保不會提前在官道上留下埋伏,走小道,安穩些。”
“二公子英明!”衆將點頭。
一名千戶攤開隨身攜帶的地圖,供瞿陶挑選。瞿陶不再大意,皺着眉頭看了半晌之後,手指指向左邊的一條小道。
隊伍方向一轉,改道向左。
一刻鐘之後,他們便離開了這片平坦寬闊的官道,進入一條偏僻難行的小道。
咻咻咻咻……
就在這時,兩側不遠的樹林當中傳來一聲低低的喝令,千餘名湘軍士兵露出頭來,面無表情地鬆開扣緊的手指,“嗡嗡”的弓弦反彈聲響成一片。
無數枝鋒利的羽箭在空中交織成一片箭雨,鋪天蓋地地傾泄而下,瞿家軍最前面的幾百騎兵頓時人仰馬翻,死傷無數。
“不好!鬆滋守軍竟然埋伏在這裡,快撤!”
被保護在人羣中的瞿陶見此狀況,雙眸赤紅,睚眥欲裂。只見他手中長槍不斷地挑落箭矢,嘴裡瘋狂地發佈着命令,不要命似的向前猛衝,想帶人逃離兩側弓箭手的射程。
也由不得瞿陶不瘋狂,爲了確保埋伏得手,瞿能給他的可是瞿家所有的精銳騎兵,尤其是那些親兵,是瞿能專門留給他的百戰老兵,那怕是損失一個,都足夠瞿陶心疼半天,可是眼下卻是差不多已經損失殆盡。
看到自家士兵一個接一個慘死在鬆滋軍的弓箭之下,瞿陶又急又氣間,幾乎流下眼淚,揮舞着長槍大吼,喊叫之中,竟然還帶上哽咽之意,“都怪我!都怪我!快跑啊,你們快跑啊——!”
“你們走不掉的。”只看見前方一支整齊的隊伍,約莫數千人,結成軍陣,猶如銅牆鐵壁,擋在那裡,領頭之人正是李堯。
“李堯!”
瞿陶倒吸一口冷氣,瞳孔霎時收縮。
“你怎麼知道我會走小道!?”他的面上雖然充滿了絕望,但騎在馬上的身軀,即使身處絕境,依舊挺直腰桿子,目光死死看着前方敵軍之中那道熟悉的身影。
難道真的有人把他敗退後的臨時起意都計算得如此準確嗎?瞿陶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恐懼,凜凜寒意在他背上蔓延開來。
敵人不可怕,觸不到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兩側有弓箭手埋伏,前路又被圍堵,後方還有追兵,精銳損失殆盡,在這樣的小道當中,即便他瞿陶武藝通天也翻不起多大的波浪。他不想到死都是個糊塗鬼。
“自然是世子殿下的計算。”李堯朝着荊州的方向拱手道:“殿下說了,你率領的都是騎兵,我的步兵若是埋伏在大道,如何能夠擋住奮力奔逃的騎兵?只有在小道埋伏才能全殲你們,一半一半的機會,沒想到你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就這麼送了自己的性命。”
“原來如此,是朱久炎!可惜不能手刃此賊,啊————可恨!”瞿陶絕望地瘋狂大吼,朝着李堯發起了亡命衝鋒。
“給他個痛快。”李堯知道瞿陶這是求死,漠無表情地轉開臉去,高高舉起的右臂狠狠揮落,緊緊盯着李堯手勢的傳令官立刻大聲嘶吼起來:“放……箭!”
“咻!咻!咻!咻!咻!”後面的將士沒做任何考慮,下意識就扣動了弩弓扳機。上百多支弩箭呼嘯而出,密密麻麻的射向瞿陶。
“噗噗噗……”鮮血飛濺,瞿陶的衝鋒勢頭頓時緩了下來,直到變成一隻插滿羽箭的大刺蝟。
身着甲冑的身體轟然倒下,在地上抽搐了幾下,才靜止下來。
“金戈鐵馬去,馬革裹屍還,走好。”李堯馭馬來到瞿陶的屍身面前,靜靜地看了半晌,感嘆一聲後,然後一刀砍下了瞿陶的首級。
風颳了起來,一團烏雲涌來,遮蔽了昏黃的斜陽,大地一片蒼茫。
……
江陵城開始了有組織的撤軍,家家戶戶收拾好方便攜帶的財物,扶老攜幼向東邊的荊州涌去,東城門外已是人山人海。
偏偏天空不作美,又下起了雨。在雨中,人們跌跌撞撞前行,孩童哭聲震天。所幸各家大人都很體諒朱久炎的難處,即便自己也在恐慌、緊張的當口,也沒有任由自家孩童哭喊,或耐心勸慰,或威言恫嚇,或好言哄騙,倒也讓孩子們的臉上重現笑顏。
哄好了孩子的大人們,則是將目光投向路邊迎賓亭內的朱久炎。湘王世子並沒有打傘、披蓑衣,他要露出自己的頭面,讓所有的百姓們一眼就能認出。
朱久炎帶領一衆官吏對着人羣連連拱手,既感謝大家對自己的信任,同時也向衆人做出一定會回來的承諾。
人們對戰爭都有着一種莫名的恐懼,那是殺人於野,修羅血獄的慘烈景象。尤其是這些只想好好過日子的淳厚百姓,能克服恐懼的心理,實在是很不容易。
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羣,延綿十幾裡,人羣中夾雜着驢車、牛車、馬車、人力獨輪車,湘軍士兵於兩旁跟隨護衛,幫助他們艱難行走在泥濘的官道,去往荊州城。
還有馬雲組織起來的一衆商戶,帶着夥計在旁邊給沒有攜帶雨具的百姓,免費分發蓑衣、油傘,李永則是帶人準備了防寒的暖薑湯與乾淨的飲用水。
朱久炎看着艱難行進,但對自己並沒有一句抱怨的隊伍,嘆了口氣,可一想到瞿能可能在上游的荊門山築堤蓄水,卻又不得不硬起心腸,命令軍士們催促百姓,將他們行進的速度再次加快一些。
他心中暗暗發誓,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羣最淳樸、最可愛的人受到任何傷害。
目送最後一隊人羣緩緩離開東城門,江陵城的百姓終於一個不拉地撤離,此時的江陵城就剩一座無人的空城。
在隊伍的最後,朱久炎和一衆文武官吏再次眺望江陵城,很多人都心情複雜,悵然若失的感覺縈繞心頭。
朱久炎不斷地聽到江陵官員在相互安慰着:“世子說了,咱們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
“是的,咱們一定會回來!”
荊州知府劉之榮心中也是滿懷傷感,他在江陵爲官多年,更是在這裡碰到了朱久炎,幸運地參與到了吳剛的欽案當中,之後纔有機會被一路提拔成荊州知府。江陵城與他,在這些年裡有着翻天覆地的變化,江陵不僅是他的幸運福地,城中更是充滿了他的回憶,算是他的第二家鄉,回來之時不知江陵城會不會遭到破壞?
旁邊江陵縣丞的崔世安低聲安慰道:“府尊大人不必擔心,瞿能再如何喪心病狂,他帶領的還是官軍,又不是土匪,怎麼會破壞江陵城?”
“我也知道,可是仍舊放不下心啊,他們畢竟有幾萬大軍……還有,他們要真在上游築堤,也不知徐忠能不能打下荊門山。”
說着,劉之榮長長地嘆口氣。
瞿能帶領的四萬精銳旦夕將至,這一次,他們在荊州即便動用所有力量,也只有萬餘人馬,萬餘人應對這股空前強大的敵人,如何不叫人心悸?瞿能可不是練子寧。
不僅僅是劉之榮,縱使是旁邊那些武將,心中也是充滿了擔憂與畏懼,心境也是如同此刻的陰雨天氣一般。
軍中的漢子,更加明白瞿家父子的厲害,蜀中民衆的個性誰人不知?自古以來能夠威震蜀中的將領,哪個沒有過硬的本事?
尤其是在知曉了瞿能要水淹荊州的謀劃之後,瞿能的四萬大軍便更加難以抵擋,後方的荊門山又是何等地方?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徐忠真能承擔起所有人的命運嗎?
強敵未至便自生畏戰之意,此乃兵家大忌!
這時,朱久炎緩緩馭馬過來朗聲道:“此次我們要面對的敵人極強。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不少人心中都有些畏懼。”
朗朗之語,振振之聲,自有一種獨特的魅力,讓在場所有人都肅然傾聽。
“當初我與父王起兵之時,兵不過兩千,將不過數人,反觀練子寧,佔據何等優勢?強於我方百倍是誇張,強於我方十倍卻是事實!可是我與父王還是沒有辜負你們的信任,生生打下了整個湖廣!當初你們不怕,眼下咱們壯大了數十倍,反倒是怕了?”
朱久炎的語氣當中充滿了豪氣,鋒利的言辭當中,涌動着強烈的自信。
衆人爲他的話語所感染,原本不安的心緒,也漸漸沉靜下來。
朱久炎見衆人低迷的情緒被漸漸鼓舞起來,又提高聲音吼道:“我還要告訴你們,無論敵人有多強大,我朱久炎都無所懼,四萬也好,四十萬也罷,無論來多少敵人,無論是誰帶領,我都要讓他們知道,什麼叫作慘敗!尤其是瞿能這種眼中只有戰功,沒有百姓的所謂名將!”
傲氣沖天的豪言壯語,如狂風驟雨般,掃盡了衆人心中的陰霾。
“唳——!”
恰這時,天空響起熟悉的鷹鳴,銀子雄壯的身軀從天而降,在朱久炎上空盤旋徘徊。
這隻食猿雕極速下落造成的強烈風壓,壓得衆人有些擡不起頭來。
唯獨朱久炎一臉欣喜地迎風舉手,視力極佳的他,早就看到了銀子爪下的東西。
銀子見自己的惡作劇對於主人沒有任何效果,靈動的眼眸中流露着一絲失望,爪子一鬆,將朱久炎想要的東西對着他的手掌扔了下去。
朱久炎一把抓住,確認過後,高興得哈哈大笑,“想放水淹了我們,老子先滅了你兒子!哈哈哈……”
衆人見朱久炎如此,忙是好奇地觀看他手中的東西,武將們倒是沒什麼,好多沒怎麼見過血的王動和嚴鴻,卻是“啊”的一聲驚叫了出來,原來食猿雕扔下來的,竟然是一顆石灰醃製的首級!
聯想朱久炎剛纔的話語,衆人立馬都想到了,這首級,必然是瞿能的幼子——瞿陶!
沒想到徐忠本事這麼大,居然能夠殺了瞿陶!
瞿陶都死了,江對面他率領的三千騎兵自然也是凶多吉少!沒有騎兵部隊,瞿能的大軍如同被斷了一臂。況且喪子之痛可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瞿能聞訊之後,若是被悲痛之下有個什麼好歹,那四萬官軍還是自己的威脅嗎?
要是能夠再度收降,我湘軍便能與朝廷正面掰掰手腕了!
如此戰果,極大鼓舞了士氣,一衆文武的熱血漸沸,擔憂、畏懼的臉龐也慢慢地轉變成激動,看向朱久炎的目光充滿了崇拜。
這些計劃都是他們看着朱久炎制定的,執行計劃的人也是世子殿下選定的,世子殿下的計劃與眼光從來就沒有讓人失望過,他總能創造出奇蹟,跟着這樣的人,會失敗嗎?
不會!
想到這裡,他們渾身上下更是涌動出了無限鬥志。
“唿”的一聲,被瞿陶首級嚇得臉色蒼白的曾言第一個站了出來,大聲喊道:“殿下放心,我曾言願誓死追隨殿下,將那喪心病狂的瞿能殺個片甲不留,讓他後悔來荊州學關羽!”
曾言這個一向擁護朱允炆的老夫子都表態了,其餘衆人,也是熱血慨然,紛紛表示表態,願與瞿能死戰。
這不是朱久炎第一次做戰前動員,但這次效果卻是歷次以來最好的,他那強烈的感召力,加上瞿陶首級的加成,居然讓老師曾言都說出了“大逆不道”的話語,其他人的效果更是可想而知。
跟在朱久炎後面的楊士奇,卻是第一次聽朱久炎做戰前動員。
當他聽完朱久炎的這番豪言壯語,看着周圍激憤的同僚時,心裡不禁爲朱久炎這份犀利言辭與鼓動人心的能力所驚歎。
能不驚歎嗎?連他楊士奇此刻心裡都有幾分熱血澎湃,有一種拿刀上戰場拼命殺敵的衝動,他好容易才剋制住這種非理性的情緒,靜靜地看着朱久炎挺拔的背影,捋須微笑。
唯有如此人物,才能定鼎天下!
在朱久炎頭上盤旋的銀子,無時無刻不在觀察着主人的神情變化,見朱久炎忙完了之後,立馬落在地上,腦袋昂着高高的,來回踱步,一臉討賞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