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六郎收回了踩在索橋上的腳。
“走不走啊?不走讓開!”身後一名大漢蠻橫地將蕭六郎推搡到了一旁。
“哎!你怎麼推人吶?六郎!六郎你快上來——”馮林是早被擁擠的人羣擠上橋了,他本以爲蕭六郎緊跟着也會上橋,哪裡料到他的位置被人搶了。
他伸手去抓蕭六郎。
卻根本抓不到。
“你也回來!”蕭六郎對他說。
可惜來不及了。
人太多,馮林很快便被擠到中間去了。
林成業在蕭六郎身後。
蕭六郎沒上橋,他也就沒上。
顧嬌這邊依舊喊着別過來,橋快斷了,可惜只有快上橋的人才聽到,聽到了也不信她,甩甩頭便往寺廟去了。
“哎呀!”
馮林被人擠着過了橋,一個沒站穩,踉蹌兩步摔了一跤。
他揉了揉疼痛的膝蓋爬起來,還沒看見不遠處的顧嬌,就聽見身後傳來一片尖叫。
“啊——”
“啊——”
“啊——”
馮林回頭一看。
額滴娘呀!
橋斷了!
那座橋不是從中間斷的,是從靠近寺廟那一端。
橋上的人全都掉進了冰冷徹骨的水裡。
蕭六郎清楚地看到方纔把自己蠻橫推開的壯漢在上橋的一霎,凌空墜了下去。
他摔得最慘,因爲方纔站得最高。
如果不是顧嬌阻止了自己,那麼那個狠狠摔下水的人就是自己了。
還有林成業,他在自己身後,也躲不開這場災禍。
落水的人如同下餃子一般,在冰冷的河水中死命掙扎,沒上橋的人嚇得腿都軟了,佛光普照的聖地,一下子成了人間煉獄。
蕭六郎遙遙地望着對岸那抹纖細的小身影。
這是第幾次她幫着自己避開災禍了?
寒風凜冽,她一襲青衣,衣袍鼓動,青絲拂動,在白皚皚的天地間,宛若下凡的小仙女。
顧嬌是從石拱橋返回這邊的。
馮林蒼白着臉跟在她身後。
真的,他要嚇死了!
如果晚一步,掉下去的就是他了!
還有他也無比慶幸六郎與林成業沒有上橋,否則他倆哪裡躲得過啊?
想到這裡,馮林的腿就像是做多了壞事似的,走都走不動了。
“快點。”顧嬌催促。
“啊……”馮林抱緊雙臂,聲音顫抖。
她做了她能做的,剩下的就不是她能干涉的了。
何況天下蒼生與她何干,她所在乎的僅僅是那一個人而已。
四人會合,來到了林成業的馬車前。
周管事見到四人平安出來,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哎呀我的天啦,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呀!我方纔聽到人說索橋斷了,就在想六公子和你們是不是也在橋上……我……我……”
林成業安撫地拍了拍周管事的背。
也是到了這時候,林成業才體會到了周管事的不容易。
可能劫後餘生的人格外脆弱,在他心裡,一直拿周管事當下人,這一刻卻莫名在周管事的身上看到了幾分老父親的影子。
林成業鼻子酸酸的。
“上車吧。”周管事哽咽地笑着說。
幾人上了馬車。
雖然蕭六郎與林成業得救了,可馬車上的幾人似乎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馮林與林成業沒聽到顧嬌的話,只當蕭六郎是被人推開才上不了索橋的。
二人因爲太過震撼那場事故,都忘記去問顧嬌是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還比他們早一步到了寺廟。
馬車很快抵達了林成業的宅子,周管事挑開車簾,對林成業與馮林笑着道:“六公子,馮公子,你們先下車,我送蕭解元與蕭娘子回去。”
“哦。”林成業應了一聲,與馮林下了馬車。
二人都很需要壓壓驚。
馬車繼續往碧水衚衕而去。
周管事在車位坐着,與車伕一起。
車廂內只剩下蕭六郎與顧嬌。
蕭六郎看了顧嬌一眼,她出行總是揹着一個簍子,裡頭裝着她的小藥箱。
今日她什麼也沒帶。
可見出門出得實在着急。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你怎麼知道索橋會斷?”
顧嬌面不改色道:“哦,前幾日醫館來了一個病人,剛去普濟寺上香回來,說那兒的索橋年久失修,怕是用不了多久了。今天大年初一,那麼多人去搶頭香,肯定索橋承受不了你們的重量。”
她前世好歹是經歷過測謊訓練的,連細小的微表情都能控制。
蕭六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可是那裡有兩座橋,你怎麼知道我們會繞遠路走索橋?你難道提前知道今早會有貴人過來,把石拱橋給封了嗎?”
顧嬌攤手:“我當然不知道啊,我又沒去過普濟寺,壓根兒不知道還有石拱橋好麼?那個病人又沒提石拱橋,我以爲只有索橋來着。”
這番邏輯天衣無縫,前提是,確實有那麼一個與她抱怨過索橋年久失修的患者。
這個蕭六郎就無從查證了。
可蕭六郎總覺得這事兒和證據不證據的沒關係。
他看向顧嬌:“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麼?
這話問出來蕭六郎自己都不信。
本以爲一個小藥箱就夠他琢磨的了,誰料遠不止如此。
她的秘密一點兒不比他的少。
蕭六郎最終還是嚥下了所有的疑惑。
矇混過關了,開心!
顧嬌搖頭晃腦,露出了與小淨空同款的得意小表情。
蕭六郎:……露餡露得這麼快真的好麼?我不要面子的啊?
“蕭解元,蕭娘子,到了。”簾子外,周管事說。
二人下了馬車,蕭六郎道了謝,院子裡突然傳來小淨空的一聲嗷嗚聲,二人神色一怔!
上一回小淨空大鬧姑婆的事還歷歷在目。
今天顧嬌走得急,忘了把小傢伙叫醒,和他說一聲自己出去了。
要是他醒來,發現自己昨晚又沒睡在顧嬌的牀上,那他又得覺得這一覺白睡了!
不過,當二人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進入後院時,看到的卻是小淨空與家裡的一隻小狗、七隻小雞以及一隻小雛鷹在雪地裡開心地玩耍。
顧嬌:……嗯?我不重要了嗎?
小淨空看到了顧嬌與蕭六郎,他噠噠噠地跑過來:“嬌嬌嬌嬌!”
興奮的小聲音。
“壞姐夫。”
低沉的小聲音。
顧嬌張了張嘴:“那個,剛剛我……”
小淨空萌萌噠地道:“我知道我知道!嬌嬌去上香了嘛!嬌嬌想讓佛祖保佑我長高高!”
顧嬌:啥情況這是?
小淨空的眼底仿若有星辰:“師父他老人家來過啦~”
話題轉得有點快。
顧嬌愣愣地眨了眨眼,就見小淨空從雪地裡的一個小匣子裡拿出一張紙,遞給顧嬌:“嬌嬌你看!”
這是一張……嗯……什麼?
顧嬌看不懂上面的文字。
蕭六郎看了看,也有些意外:“樑國的房契。”
顧嬌:這是炒房炒到國外去了?
顧嬌給了蕭六郎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神,不會是你和姑爺爺爲了安慰小傢伙故意整的一張假房契吧?
蕭六郎指了指一個印鑑:“真房契,有衙門的公章。”
顧嬌:“……”
顧嬌從小淨空口裡得知師父是半夜來的,留下禮物就走了。
顧嬌問道:“那你看見他了嗎?”
小淨空想了想:“看見啦!看見啦!”
小孩子對於自己的信念總是格外堅定,只要自己想看見,沒看見也看見了!
顧嬌又道:“是你給他開的門嗎?”
小淨空:“是啊!是啊!”
小孩子有時候講起話來真的很隨心所欲噠!
主要是小淨空相信是自己給師父開的門,自己還和師父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
小淨空搖頭晃腦地去玩耍了。
匣子裡還有一封信,是顧嬌慘不忍睹的筆跡,信上說她要去搶頭香,讓佛祖保佑淨空長高高,怕他一個人睡覺不安全,於是先把他抱去了姑婆牀上。
顧嬌看向蕭六郎:“這個總不是真的了吧?”
蕭六郎攤手:“不是我。”
這種字他還真寫不來。
隔壁的老祭酒,終於從巨大的虛脫中緩過一口氣來,他模仿名字名畫手到擒來,可模仿小恩公的字差點要了他老命啊——
……
索橋斷裂的事鬧得很大,乃至於消息根本壓不住,夜裡便傳到了皇宮。
那個封路通行的人也被扒了出來,是太子妃。
太子妃放出了要去普濟寺上香的消息,於是禁衛軍副統領爲她封路封橋甚至封鎖街道。
這事兒若在以往不算什麼大事兒,畢竟皇族出行,不可能沒個排場。
只要不出事,一切皆好說。
可問題是出了事,還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陛下表示自己坐不住了,他的怒火無處發泄,又不好去罵一個女人,於是把太子叫來御書房痛罵了一頓:“瞧瞧你乾的好事!大年初一,國運伊始,你們倆就給我捅了這麼大的簍子!你是嫌朕的皇位坐得太穩了嗎?想給朕找點兒茬?”
太子也委屈啊,那個皇室出行沒點排場?何況那是太子妃,未來的昭國國母,別說她只是封了一段路、一座橋,便是她今日將寺廟封了,不允許旁人進香都不算出了差錯。
這倒不是太子偏袒太子妃,是皇室歷來如此。
這既是皇室的排場,也是皇室的規矩。
除非太子妃微服私行。
可那樣她的安全將沒有保障。
然而如今陛下在氣頭上,太子一個字也不敢反駁。
陛下繼續罵道:“你就不能學學老三?人家媳婦兒是怎麼辦事的?你媳婦兒又是怎麼辦事的?”
由於三皇子妃聽從了顧嬌的建議,從自家侍衛與禁衛軍中挑選了大量識水性的人帶去寺廟後門,索橋斷裂的一霎,她即刻指揮他們下河救人。
河流不湍急,大家又抓着索橋的木板,只要救得及時,就不會凍死在河裡。
絕大多數落水者都被救了上來,傷亡被降到了最低。
他們之中大半是明年春闈的考生。
可想而知若是沒救上來,將會給整個朝廷帶來多大的人才損失!
陛下從前對太子妃印象非常不錯,畢竟是與少年祭酒有過婚約的人,二人青梅竹馬長大,那孩子如此優秀,她又能差到哪兒去?
當初這門親事,說起來有些不合適。
太子是蕭珩的表哥。
他怎麼能求娶自家表弟的未亡人呢?
可溫琳琅實在優秀,蕭珩又過世了那麼久,加上太子也確實喜歡,多方考量下,陛下還是同意了這門親事。
溫琳琅並沒讓皇室失望,別看她的出身在皇子妃中不算出挑,可她的才學、胸襟、眼界、能力,遠勝陛下的其餘幾個兒媳。
今天出了這種事,是陛下始料未及的。
陛下繼續罵:“你知道如今百姓的怨念又多大嗎?今天若不是老三媳婦兒及時出手,把人都給救了上來,你父皇我,明日就得出一份罪己詔!”
一國之君出了巨大的紕漏纔會寫罪己詔告罪天下,這無異於是在啪啪啪打皇室的臉。
沒有哪個皇帝願意出罪己詔。
這是會被載入史冊,遺臭萬年的!
太子被罵得狗血淋頭。
足足一個時辰才扶着痠軟的膝蓋回了東宮。
三皇子妃立下大功,陛下賞了她黃金千兩,並頒佈一道聖旨,冊封三皇子爲瑞王,三皇子妃爲瑞王妃。
這是繼冊立太子後第一個封王的皇子。
按理說,要封也該從大皇子開始纔是。
可文武百官沒有一個人出言反對,沒辦法,那麼多條人命啊,那麼多朝廷未來的棟樑之才啊!
就連嘴巴最毒的御史臺都噤了聲。
三皇子……如今該叫瑞王了。
瑞王帶着自家媳婦兒入了宮,向陛下磕頭謝恩。
陛下很高興,從前覺得這個兒子不甚有出息,可他媳婦兒這般能幹,至少他與愉妃挑人的眼光不差。
陛下留瑞王下了兩盤棋。
瑞王妃去皇后那裡請了安,去莊貴妃處與愉妃處請了安,之後便去御花園轉悠。
轉着轉着便來到了東宮門口。
“你。”她指了指許女官,“進去稟報一下,就說本王妃求見太子妃。”
“……是。”許女官硬着頭皮去了。
不多時,許女官便走了出來,她身後跟着一位笑容滿面的嬤嬤。
嬤嬤道:“原來是瑞王妃來了,有失遠迎,不過太子妃如今不方便見客。”
瑞王妃笑道:“不就是被父皇禁足了嗎?又不是要她出來,我進去看她!”
說罷,也不管嬤嬤請不請她,提起裙裾跨過門檻,往太子妃的東閣院去了。
太子妃正跪坐在暖閣的墊子上抄寫佛經。
“喲,嫂嫂這是做什麼?”瑞王妃挑眉走了進來。
“瑞王妃!”
“退下。”
一名宮女要上前阻攔瑞王妃,被太子妃喝止。
宮女諾諾退下。
瑞王妃在她對面的蒲墊上坐了下來。
許女官卻不敢跟進來,與東宮的嬤嬤、宮女一道在門外候着。
太子妃輕輕地放下筆,神色自若地看向瑞王妃:“不知瑞王妃今日來找我,所爲何事?”
瑞王妃笑吟吟地說道:“聽說你被禁足了,我怕你悶,過來陪你解解悶而已。你可別怪我來晚了,我也是今早才聽說你被禁足了呢。”
太子妃沒接話,提起筆來,繼續抄寫佛經。
瑞王妃可不會因爲她不搭理自己就自覺沒趣,她二十年來一直活在溫琳琅的陰影下,終於有那麼一次,她不用被溫琳琅壓着了。
瑞王妃笑道:“你心裡不舒坦就說出來,不用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我沒有不舒坦。”太子妃平靜地說。
瑞王妃笑了笑:“我聽說,不是你要出行,是你孃家人借了你的名義,你怎麼不和父皇解釋清楚?”
瑞王妃比太子妃強的地方就在這裡了,瑞王妃的孃家從不拖累她,因爲她孃家有羅國公府那座靠山,已經足夠強大了。
溫琳琅卻不同,溫家已經沒落了,她父親重病在家,她兄長只是一小小的大理寺主薄而已。
瑞王妃當然明白太子妃是不能去解釋的,有些事越描越黑,還會給陛下一種她出了事就只會推卸責任的錯覺。
太子妃漫不經心地道:“我聽說,索橋斷裂前瑞王妃便已經在召集人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瑞王妃如何未卜先知的。”
瑞王妃杏眼一瞪:“你什麼意思?你是懷疑那座橋是我故意弄斷的?我纔沒那麼黑心!”
太子妃:“那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三皇子妃噎住。
其實她也不明白顧姑娘是怎麼知道的,她救完人顧姑娘已經走了,她也擔心顧姑娘與索橋斷裂是不是有什麼關係,所以謹慎起見一直沒對人提起過她。
醫館還沒開門,她又不知顧姑娘住在哪裡。
太子妃扯了扯脣角,繼續埋頭抄佛經。
瑞王妃意識到自己被人牽着鼻子走了,惱羞成怒,迅速回過神道:“你以爲父皇沒有調查嗎?那座橋一看就是年久失修,你又把香客全都趕過去,不出事纔怪!”
陛下確實調查了,確實沒有人爲動過的痕跡。
不過太子妃的面上依舊沒有露出瑞王妃想要的挫敗。
瑞王妃眯了眯眼。
好容易壓她一回,不看見那種失魂落魄的樣子怎麼可以?
瑞王妃手肘撐在几案上,身子緩緩靠近對方:“其實前不久,我剛聽說了一件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就來問問皇嫂你。”
太子妃沒理她。
瑞王妃道:“聽說小侯爺出事的那晚……是在國子監等你。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是你害死他的。”
太子妃的毛筆噝啦一聲,在紙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