軲轆入橋，橋面很寬，估計得有個二三十米。藉着不亮的光線能看清，上邊兒用護欄劃出來了四條道：兩側的人行道，中間的順逆行車道。逆行道上堵滿了車，泛着潤光的它們擠在橋上，好不壯觀。這座橋經常能在學校那邊兒看到，但親自上來，還是第一次。乘船那次，就從它底下穿過。
具有線條美感的拉索，斜在頭頂的兩側。我一邊穩好龍頭架，一邊仰起頭，冒着雨滴，去觀察這些覆着白漆的拉索。高聳入雲的倒“y”型橋塔，從頭頂錯過。晃眼一看，橋塔又像是一個倒插在橋面上的彈弓。
蔣先明對這橋絲毫沒有興趣，他弓着身子，注意路面，讓身下的自行車勻速行進着。左邊兒的車堆裡突然現出一隻白貓咪，它也不怕雨，就坐立在一輛車的引擎蓋上，靜靜觀察兩個飛速滑過的奇怪動物。車底盤下的空間，或許早就被這些貓咪們佔領。
不過，我望着橋上漸變稀疏的車輛，生出了疑惑：這麼多車堆在上邊兒，這橋會不會有一天承重不了，塌入江裡？
倒插在橋面的“彈弓”橋塔，是條條拉索的承力點，共有三座。很快，兩輛自行車就從三座橋塔下穿過，駛進對岸的城區裡。下橋右拐，貼着江邊的馬路而行，不久，昏暗的視野裡出現了熟悉的事物。這裡我認得，是上次吳林禹我們幾個乘船之後，去過的那個江邊小公園。雨滴灑進公園，爲裡邊兒的綠物注入活力。
自行車輪碾着柏油路上的雨水，拐進了街巷裡。雨勢越變越大，落在行道樹上“沙沙”的響。幸好頭上有個帽子罩着，不然還真要再掛一次鹽水。城市裡的排水系統好像堵住了，人行道上淤積有水坑，路面上也積起了一兩釐米深的雨水。要是下一場暴雨，這城區肯定會被淹沒。
雖然不能全部回憶起來，但很容易記起，蔣先明所領的這條路線，和上次是一樣的。橫在路中央、任憑雨水沖刷的野狗屍體，印證了我的猜想。但野狗只剩下兩條，另一條，應該沒被蔣先明打死，醒來後便溜掉了。
左拐右拐，幾分鐘後，幾棟棕黃色的大樓，出現在雨霧裡。我認得它們，這裡就是上次我們來過的公寓樓小區。
“就這裡了。”蔣先明一捏剎車，將自行車緩緩停下。我也跟着捏住剎車，然後將自行車丟在路邊，和他一起跑進路旁的公交車站。車站有擋雨棚，也有座位。
蔣先明的衣服沒帽子，他的頭髮已經全溼了。他擠着頭髮上的水，望着對街說：“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
“嗯。”我掀開帽沿說。連衣帽已經溼了，我脫下衣服，丟給蔣先明，然後從包裡重新拿了一件出來。
“這個有帽子，雖然都浸溼了，但總比頭露着好。”我穿着衣服，對他道。
包裡還有一把新傘，這是蔣先明昨晚拿給我的。丟掉包裝，撐開一看，傘面五顏六色，像彩虹，也像色相環。
“這麼豔？”我轉動着傘，心說這東西也太少女繫了吧。
蔣先明將我的衣服夾在腋下，答道：“就是要鮮豔，他們纔看得見你。”
“好吧。”我收起傘說。
“從這裡走過去，你能找見路吧？”他問。
“嗯。”我記得“解放軍”們就在公寓樓的背後。
“好，”蔣先明轉頭盼着四周，“那啥，東西你就放那裡吧。”
他指了指車站旁邊的垃圾桶。我看了一眼垃圾桶，對他點頭，這將是我向學校傳遞信息的“媒介”。
“記得用口香糖粘好，別丟裡邊兒了，我可不想去翻垃圾桶。”他叮囑了一句。
“嗯。”
“那差不多了。”蔣先明將我的外套裹起，看了我一眼。
“嗯，你回去吧。”我說。
“進去了，自己小心一點，要是出什麼事了，就死命跑，跑回學校。”蔣先明拍了拍我的肩，“我再怎麼看不起你，你都是我這邊兒的人。”
我陪以笑容，答道：“我會讓你看得起的。”
“行，有點骨氣。”說着他走了出去，“那，就之後再見了。”
“等一下，我有個問題。”
“說。”他轉回身。
“我離開了學校，萬一有人問起，你會說我去哪兒了？”
“這個不用你操心，反正不會說你死了。”
我咬了咬嘴脣，道：“要不你悄悄跟吳林禹說一聲吧。”
昨天一直沒能有機會跟吳林禹獨處，這件事也忘了跟他說。其實，是我一直在猶豫，猶豫到現在，出門了，也沒跟他講。這倒不是不相信他，而是不想讓他擔心。
蔣先明釦過連衣帽，道：“那得看葉局長同不同意。”
“你自己留心點就行了，我會幫你處理的。”他點了點頭，走向街邊的自行車。坐上自行車，他也不回望一眼，直接就騎走了。
車站外的雨勢忽大忽小，我撐起傘，踏進雨路里。
走在馬路中央，我沿着上次的路線，走到公寓樓小區的門口。這次不用偷偷摸摸，我在腦海裡定好路線，然後繞過小區的範圍，跨進另一條馬路。如果記得沒錯，我只需要在前邊兒的路口右轉，就能到達“解放軍”住所的那條街了。
看了一眼頭頂的花傘，再對比周圍雨霧裡的黯然，馬路中央的我，確實扎眼無比。
葉局長說，碰到他們後，如果問起我的信息來，我必須說真實的姓名及背景，免得信息錯亂，二次詢問的時候前言不搭後語。他說許崇勇是個慎密的人，說假話很容易被他識破。只有問什麼答什麼，他才找不出破綻。因爲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從哪裡來，到底是誰。
拐過路口，果然，林宇高樓之下，有一塊凸於地表之上的別墅區。一條小道，就脫離於我腳下的寬闊路面，延伸到別墅區的入口處。入口處的三七防空炮，已經被一塊黑布蓋着，但懾人的炮管，仍平行於地表，橫亙在雨水中。
我沉了口氣，心說終於到了。
一步又一步，我離入口越來越近。可是，雨霧之中，沒有看到一個人影兒。壞了，會不會是我來得太早，“解放軍”們還沒起牀？這作風也太不嚴律了吧，我聽當過兵的同學說，他們早上都是五點起牀的。
忐忑的心緒中，很快我就走到了入口處。擡頭一望，果然只有三七炮在門口立着。洋房死氣沉沉的一片，像在沉睡，還未醒來。操，我罵了一句，就這作息時間，還敢稱“解放軍”？站在路中央，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要不衝進去，大吼一聲，催促他們起牀，然後說我是來應召入伍的？那可不行，這動機太明顯了。葉局長說，我得裝作是過路的人，讓他們發現。他們發現了，肯定會拉我入夥的。但現在，根本就沒人，更別提有人發現我了。
移開傘，頂着雨滴，我望了一眼天。光線散射，黑漆漆的雲，已經變烏，蓋在城市上空。怎麼辦呢？站在這裡，抽幾根菸，等他們起牀？不，這樣動機也太明顯了，我決定先走完這條道，再退回來，如此往返，總會被他們發現。等他們發現的時候，在走動的我，也能像個“過路”的，不會讓他們起疑。
主意拿下，我轉着花傘，繼續邁步向前。或許我走到前邊兒，還能找到一個商店，找到商店，就能吃個簡單的早飯了。
但剛走出一二十米，身後就響起了吼喊聲。我心裡一緊，心說這門前是有監控攝像頭嗎，我剛準備離開，“解放軍”就起牀了？
沒有猶豫，喊聲一起，我就轉過了身子。果然，三七炮的旁邊，多了一個人影。他滿身都是花花綠綠的迷彩圖案，沒撐傘。那人和我一對視，就摸出一個像是對講機的玩意兒，說了幾句什麼。
“打傘的，打傘的，別走，過來！”對講機放下，他對我招了招手。
說完，他往斜坡走了下來。我猶豫了會兒，也照着他的提示，走了過去。yes，終於讓他們注意到了，我在心中欣喜了一句。他走到路邊，就停了下來，等着我靠過去。我裝出茫然的表情，慢慢走向他。這人沒打傘的原因，是因爲身上穿着迷彩圖案的雨衣。
他身材高瘦，面相較稚嫩。這身皮，讓他看起來就跟電視救災的解放軍沒有區別。
“解放軍”饒有興致的打量着我，我呢，也露出那種久未見過活人的眼神，盯着他。雙方沉默，他對我敬了一個不太標準的軍禮，然後拿過掛在肩上的槍，持在身前，說：“你好。”
“同志。”他想了一會兒，纔想出一個合適的稱呼。
“你是活的？”我楞了一會兒，然後作出驚訝狀，發出方音，“解放軍？”
這語氣，這表情，絕對能讓他以爲我是第一次來這裡，而且，是偶然路過這裡。
“對，我是。”他想也沒想，就給出了肯定的回答。我看着鎮定的他，心中暗笑。
這時，有三個人，從小區裡走了出來。三人也披着迷彩圖案的雨衣，帶着槍。他們看了看我的花傘，往下走來。其中一個人問：“新鮮的？”
站在我身前那人，扭頭答道：“應該是。”
我猜那人口中的“新鮮”，肯定就是新人的意思吧。很快，三人走下斜坡，圍在我面前。剛纔問話那人，年齡稍大，他望了望周圍，然後問我：“小兄弟，你一個人？”
“當然，我一個人好久了。”我表現得有些興奮，“你們真的是解放軍？”
“天吶，我以爲再也見不到活人了。”我睜大眼睛，嚥下唾液，掃視着他們。原來，對人演戲也不是那麼難。
另外兩個人，高矮不一，胖瘦有別，正端着槍，眯起眼睛，好奇的打量着我。他倆好像對我的反應感到好笑。
那人點頭，然後理了理頭頂的連衣帽：“嗯，我們這裡有活人。這樣，外面下雨不方便，你跟我們進去，再慢慢說。”
我對視着他，然後快速點頭。雖然我看不見自己的臉，但我的舉動，絕對像是一個在外漂泊許久的獨人，偶遇團隊後該有的反應。
四人轉過身，帶我走上斜坡。雨傘下的我，悄悄咧開了嘴。葉局長說得沒錯，他們果然會主動邀我入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