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貝利,你一定很熟悉吧?”一位年老的職員問送信的傑裡。
“是——的,先生,”傑裡不是很情願地答道,“我熟悉貝利那地方。”
“那好,你也熟悉洛裡先生吧。”
“我對洛裡先生比對老貝利熟悉多了,先生。”傑裡像法庭上一個不願回答問題的證人那樣答道,“像我這樣一個本分的生意人,當然更願意熟悉洛裡先生而不是老貝利。”
“那好。你找到那個證人入口,把這張寫給洛裡先生的字條給守門人看,他就會讓你進去。”
“到法庭裡面去嗎,先生?”
“到法庭裡面去。”
克倫徹先生的兩隻眼睛靠得更近了,彷彿是在互相詢問:“你看,這是怎麼回事?”
“我是不是要在法庭裡等着,先生?”兩隻眼睛磋商的結果——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我這就告訴你。守門人會把這張字條拿去交給洛裡先生,你要打個手勢,引起洛裡先生的注意,讓他看見你站在哪兒。然後你要做的就是在那兒等着,直到他叫你爲止。”
“就這些嗎,先生?”
“就這些。他想要身邊有個送信人。這張字條是告訴他,你已經去了。”
年老的職員慢條斯理地把字條摺好,在外面寫上收信人的姓名。克倫徹先生一直默不作聲地看着他,直到他使用吸墨紙時,纔開口發問道:“我想,今天上午是審理僞造案吧?”
“叛國案!”
“那可是要開膛分屍的啊。”傑裡說,“真野蠻!”
“這是法律規定的,”老職員轉過頭來,戴着眼鏡的眼睛吃驚地瞪着他,“這是法律規定的。”
“我覺得,法律規定把人開膛分屍,太狠了,先生。把他處死已經夠狠了,開膛分屍就狠得出格了,先生。”
“一點兒都不,”老職員回答說,“別說法律的壞話,還是多留神你自己的胸口和嗓子,我的好朋友,讓法律自己去管好自己吧。這是我對你的忠告。”
“我的胸口和嗓子是因爲活兒辛苦而得了病。”傑裡說,“你給評評理,我這份養家餬口的差使有多辛苦。”
“得啦,得啦,”老職員說,“我們都在掙錢餬口,只是路子不同,有的人辛苦,有的人輕鬆。這是信,去吧。”
傑裡接過信,心裡暗罵“你這個乾癟的糟老頭兒”,表面上卻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出門時,他順便跟兒子打了個招呼,說完要去的地方就上路了。
當時,執行絞刑的刑場在泰伯恩,新門監獄外面的那條大街還沒獲得後來的那種臭名。不過,那座監獄是罪惡的淵藪,種種道德敗壞的事都發生在那裡,許多可怕的疾病也在那裡滋生,這些疾病還由犯人帶進了法庭,有時甚至從被告傳染到首席法官大人身上,把他拉下法官席。不止一次,那戴黑帽子的法官在宣判犯人死刑時,也一樣準確地給自己宣判了死刑,甚至死在犯人之前。除此以外,老貝利還是個著名的鬼門關,一個個面如死灰的乘客坐着馬車或大車,絡繹不絕地從這裡出發,顛顛簸簸地走向另一個世界。他們穿街過路,要走約莫兩英里半的路程,覺得這種做法可恥的好心公民即便有,也是寥寥無幾。風氣的威力是如此之大,因而在一開始時就理應有好的風氣。老貝利還以它的示衆枷聞名遐邇。那是一種英明的古老刑具,用這種刑具進行懲罰,其使用範圍之廣,誰也無法估量。還有鞭笞柱,也是一種可愛的古老刑具,施用這種刑罰,看起來既人道又溫和。老貝利的名產中還有一種應用極廣的法寶——收取血腥錢,這也是祖宗的智慧遺傳下來的一部分,它有組織地造成光天化日之下去犯最駭人聽聞的貪污詐騙罪。總而言之,老貝利那時候是“凡存在皆合理”這一格言的絕妙寫照,這句格言要不是會被引申出“凡往昔沒有的皆不對”這種容易惹出麻煩的推論,那它就是不容置疑、顛撲不破的了。
在這個令人厭惡的審判
現場,到處都是擠來擠去的人。送信人用慣於不惹眼地在人羣中擇路的本領,穿過了發出惡臭的人羣,找到了要找的門,把信從門上的一扇活板小窗遞了進去。當時,人們到老貝利來看熱鬧,就像到貝德蘭姆看熱鬧一樣,是要花錢的,只不過前一種娛樂收費要貴得多。因此,老貝利所有的門都有專人把守——只有那些使罪犯進去的社會之門永遠敞開着。
經過一番猶豫拖延,那扇門才很不情願地轉動鉸鏈,打開了一道窄小的縫,剛夠傑裡·克倫徹先生側着身子擠進法庭。
“在審什麼?”他發現身旁有個人,就輕聲問道。
“還沒開始哩。”
“要審什麼?”
“叛國案。”
“要開膛分屍吧,嗯?”
“是啊!”那人饒有興趣地說道,“先關在囚籠裡吊個半死,再放下來,讓他親眼看着自己被開膛,然後掏出五臟來燒了,最後才把頭砍下來,把身子剁成四塊。就是這麼個判法。”
“你的意思是,假如查明他有罪吧?”傑裡替他添了一個附加條件。
“嘿!他們會查明他有罪的,”那人說,“你用不着擔心。”
說到這兒,克倫徹先生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守門人身上,只見那人拿着字條徑直朝洛裡先生走去。洛裡先生在一張桌子旁邊坐着,周圍是一羣戴假髮的先生;坐在他近旁的一位戴假髮的先生是犯人的辯護律師,面前堆着厚厚一沓文件;幾乎就在洛裡先生的正對面,坐着另一位戴假髮的先生,雙手插在口袋裡。據克倫徹先生此時和後來的觀察,那人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法庭的天花板上。傑裡粗聲地咳嗽了幾聲,又揉揉下巴,打打手勢,終於引起了站起來找他的洛裡先生的注意。一見到他,洛裡先生就默默地點了點頭,重新坐下。
“他跟這案子有什麼關係?”剛纔和他攀談的那人問道。
“我什麼都不知道。”傑裡說。
“那麼,要是我可以問一句的話,你跟這案子有什麼關係呢?”
“我也什麼都不知道。”傑裡說。
法官進來了,引起一陣騷亂,接着法庭又安靜下來。這兩個人的對話也被打斷了。此時,被告席成了人們視線的焦點。兩個原先一直站在那兒的獄卒走出去,把犯人帶了進來,送到被告席上。
除了那位頭戴假髮、看着天花板的先生外,所有在場的人都盯着犯人。衆人呼出來的熱氣像一排排浪、一陣陣風、一團團火,直朝他滾滾而去。從圓柱後面和角落裡伸出一張張急切的臉,急着要看到他;後排座位上的人站起身來,連他的一根頭髮也不願放過;站着的人雙手按在前面的人肩膀上,用別人的身體支撐着自己——人們踮起腳,攀住壁架,蹬着隨便一點兒什麼東西,爲的是要把他從頭到腳看個仔細。傑裡站在這些人中間,像新門監獄的一段帶鐵蒺藜的活牆頭,對準犯人噴去來時順路喝下的啤酒味兒,這氣味和別人的啤酒、杜松子酒、茶和咖啡等等的氣浪混合在一起,直衝到犯人身上,最後撲在他身後的大玻璃窗上,形成混濁的霧氣和水珠。
這一片喧譁和衆目睽睽的目標是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青年,他身材勻稱,儀表堂堂,有一張曬成棕色的臉和一雙黑色的眼睛,看起來是一位年輕的紳士。他穿着一身樸素的黑色或深灰色的衣服,又長又黑的頭髮用一條緞帶束在頸後,這主要是爲了不讓它礙事,而不是爲了打扮。內心的情緒總是要透過人體的外表流露出來的,因此他在當前處境下必然會產生的蒼白還是從臉上的棕色中泛了出來,可見靈魂比太陽更有力量。儘管如此,他還是從容鎮定,向法官鞠了一躬,然後靜靜地站着。
那些盯着他看、向他噴氣的人的興趣,並不是使人變得高尚的那一類。如果他面臨的刑罰不那麼可怕——如果那酷刑中有一項可以得到豁免——那麼他的魅力就會相應地減少了。那註定要被殘忍地開膛分割的軀體是人們看熱鬧的目標,這即將被屠殺、被剁成幾塊的不朽的
生靈引發了人們的快感。不管這些形形色色的看客怎樣想方設法、自欺欺人,把這種興趣說得多麼冠冕堂皇,從根本上講,這和妖怪吃人的興趣是一樣的。
法庭上一片肅靜!昨天查爾斯·達爾奈對於對他的起訴,曾申辯自己無罪。起訴書(振振有詞、廢話連篇地)控告他是我們尊貴的、英明的、至善至美的國王陛下的叛逆,因爲他曾多次利用多種機會及多種手段,在法王路易發動的戰爭中助其反對前述尊貴的、英明的、至善至美的國王陛下,即他在前述尊貴的、英明的、至善至美的國王陛下的領土和法王路易的領土之間頻繁往來,窮兇極惡、背信棄義、奸邪狡詐以及用心險惡地向前述法王路易泄露前述尊貴的、英明的、至善至美的國王陛下準備派往加拿大及北美的兵力。傑裡聽着聽着,被這許多法律術語弄得頭上的根根硬發更像鐵蒺藜似的豎了起來,但在幾經折騰後他終於明白了,那個再三提到的查爾斯·達爾奈就是站在他眼前正在受審的這個人,這一發現使他大爲心滿意足。陪審團正在宣誓就座,檢察總長先生也已安排就緒,準備發言了。
被告在衆人的心目中(他自己對這一點也很清楚)正在受絞刑、被砍頭、被剁成四塊,但他既沒有因眼前的處境而畏畏縮縮,也沒有硬充好漢。他冷靜沉着,細心、嚴肅地注視着開審程序。他站在那兒,雙手擱在面前的木欄板上,神色那麼泰然自若,竟連木欄板上撒着的藥草葉子也一點兒沒有弄亂。整個法庭裡都撒着藥草,灑了醋,用以預防獄中的濁氣和瘟疫蔓延。
犯人頭頂上方懸着一面鏡子,朝他投下反光。許許多多邪惡的和不幸的人被這面鏡子照過,後來都離開這個鏡面,從人世間消失了。如果鏡子能重現它所照過的映象,像大海最終要讓沉沒海中的死屍浮上海面那樣,那麼這個令人厭惡的地方就會成爲陰森森、冤魂出沒的處所了。某些丟醜受辱的念頭一閃而過(這鏡子可能就是爲此而設),也許刺中了犯人的心。也許正是因爲這樣,他挪動了一下身子,這使他覺察到有一束光照在他臉上。於是他擡起頭來,一看見鏡子,他的臉就唰地一下紅了,用右手把藥草往一旁推了推。
這樣一來,他的臉轉向了法庭的左邊。在幾乎和他的視線平齊的地方,在法官席那邊的角落裡坐着兩個人。他的目光立即停留在他們身上。突然,他的臉色大變,因而使得所有原本注視着他的目光全都轉向了那兩個人。
看客們都注視着他們兩個人,一個是剛剛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姐,另一個是位老紳士,顯然是這位小姐的父親。他的相貌頗爲特別,頭髮雪白,臉上有時出現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並非激動,而是沉思默想。每當他臉上出現這種表情時,就顯得很蒼老;可是當這種表情消失時——像現在他和女兒說話時這樣——他又變成了一個未過盛年的英俊男子。
他的女兒坐在他身旁,一隻手挽着他的胳臂,另一隻手也按在那胳臂上。她對眼前的景象感到害怕,也對那個犯人滿懷憐憫,因而一直緊挨着父親。她眉宇間的神情清楚地表明瞭她對被告面臨的厄運充滿恐懼和同情。這神情是如此引人注目,如此強有力,如此自然流露,使得那些對犯人原無憐憫之心的看客也爲之感動了。於是,到處竊竊私語:“他們倆是什麼人呀?”
wωw●тTkan●C〇 送信人傑裡按照自己的方式進行了一番觀察。他一面出神地吮着自己手指上的鐵鏽,一面伸長脖子去打聽他們到底是什麼人。他周圍的人已經把這個問題傳過去,傳到離那兩個人最近的那個差役那裡,然後又從他那裡更慢地傳了回來,最後傳到了傑裡的耳朵裡:
“是證人。”
“是哪一邊的?”
“反對一方的。”
“反對哪一方的?”
“反對犯人的。”
剛纔也和大家一起朝那個方向看的法官,這時已回過頭來,他靠在椅背上,定睛看着那個性命捏在他手裡的人。檢察總長先生站了起來,搓繩子,磨斧頭,給絞架釘上釘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