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菜上來,三個人邊吃邊聊。
沈瑞麗問阿英:“你是與阿榮同居了嗎,如今住在了大新亞舞廳,還是別的什麼地方?”
阿英臉色一紅,忙解釋道:“沈小姐可別誤會,我與阿榮……是一直分房睡的,不是你說得那樣。”
至於如今入住城隍廟,她看了阿榮一眼,沒敢說出來。
沈瑞麗倒也沒有繼續追問。可見她收斂了孩提時的霸道逞性,多了對阿英的惻隱之心。
阿榮卻問沈瑞麗道:“我幾個月以前,在路過鬆江時有幸與沈旅長見面。沈旅長曾經說起過,你目前是借住在租界裡他的朋友家中,我以後可以去那兒看你麼?”
沈瑞麗黯然道:“阿榮,你難道不知我爸爸……”說出半句,忽又顰眉不言。
阿榮見她欲言又止,問:“瑞麗,你想要說什麼?”
沈瑞麗回了神過來,道:“想說……我爸爸認爲住進在別人的家裡,須是少添麻煩,很不方便對外見客!”頓了一下:“以後瞅機會,還是我去找你們吧。”
阿榮見到沈瑞麗爲難,也就不好強求於她。
臨別,沈瑞麗執意要把在永安百貨剛買的手包送給阿英,道是對她這位陳小夫人的見面禮。阿英推諉不成,只好一臉羞慚地尷尬收下了。
下到一樓,阿榮找馮老闆去結飯錢。馮老闆道,沈小姐剛纔已經吩咐記在她的賬上。
阿榮疑惑地看了沈瑞麗一眼,嘴上沒問,心裡卻是想到,之前並沒有見到她有向馮老闆打過飯錢上的招呼?
這沈老闆馬上察覺到阿榮神色有異,解釋道:“小兄弟莫怪,沈小姐是店裡熟客,凡她每次過來吃飯,都是先記了賬再說!”
阿榮暗自驚奇道:“這馮老闆好生警覺,我又不曾出口相問,他居然就能摸準了我此時是在想什麼!”
與沈瑞麗分手後,阿榮把阿英送回了城隍廟,去往愚園路賭場。
他一路上反覆思量,摸不透這次偶遇沈瑞麗,她的變化爲何如此之大,那沈旅長要是曉得自己女兒,託付給所信任的朋友照顧後,變得是個這般樣子,難保不會氣得要死。
後來又想起中村恆泰在永安百貨門口,分明對沈瑞麗叫喊道,過了幾天會去往醫院找她,可見沈瑞麗如今是在哪個醫院裡做事,後悔一時倉促,竟忘記了對她詢問。
自從升任了司事,阿榮在二樓有了一間獨自的辦公室。
傅夫人這段時間坐陣乍浦路上新開業的賭場,暫時顧不得再回愚園路這裡。阿榮叫上個手下,隨他徃賭場各處巡視了一圈。
走到輪盤哪裡,竟然見到衆聯齋書店的張先生,也夾在賭客中間跟着下注。心裡吃驚:許久沒有見到過張先生,料不到連他這般重要的赤色人物,居然也能這般逍遙自在,有了逛賭場、入煙館的雅興。
張先生也瞧見了阿榮,只對他微微淺笑了一下,又低頭專注在賭盤上。
阿榮回到辦公室,想這半天裡,先前在永安百貨門口撞見神秘的沈瑞麗,來到賭場又意外發現到張先生在此,盡是怪人怪事,皆有反常。
正在心煩意亂,聽到有人敲門。
喊了一聲:“請進!”就見到張先生站在門口,趕忙起身相迎,讓進屋裡坐下,命人送上茶來。
阿榮對張先生客氣道:“難得見到張先生來此賭玩,今日手氣如何?”張先生笑答:“小玩,小玩,輸了幾塊錢而已!”
等那上茶的人退出,張先生示意阿榮關緊了門,一臉認真道:“陳兄弟以爲張某有此閒暇,當真是消遣賭錢來了?”
阿榮依然笑道:“張先生來了賭場,不爲賭錢,還爲什麼?若是要做書店推銷,這裡十有八九都是鮮少買書的人!”
張先生擺手道:“別扯的太遠。我直言相告,今天是專程來見陳兄弟,有極其重要的事情,要請你幫忙去往江陰走一趟。”
阿榮吃驚,問道:“要我去江陰,能做什麼?”
張先生道:“日軍前田旅團攻陷江陰之後,很快就徃南京方向集結,並無力量駐守那裡。如今控制江陰的是原先保安旅的一個團,團長叫林國安。聽弘毅道長說,陳兄弟與這位林團長相熟,頗有淵源。”
阿榮點頭道:“我幾個月前,正見到林國安跟隨沈旅長,帶上隊伍在松江一帶與日軍激戰。”
張先生道:“只可惜,那位沈旅長已經以身殉國。目前,潰退下去的保安旅縮編成一個整建團,在前田旅團撤退離開後,又奉命回防江陰立足,統歸林國安調度指揮。”
阿榮心頭一震,怪不得中午向沈瑞麗提及到沈旅長時,她神情突轉悲傷,原是早知道父親已經戰死,當時卻能忍住沒有說出來,心裡爲她十分難過。
張先生繼續道:“上海、南京相繼淪陷後,我們的上級組織根據抗日鬥爭需要,正在組建一支江南抗日武裝力量,已決定要在江陰首先打開工作局面。”
阿榮鬆下一口氣,道:“張先生莫非是要我去向林團長當說客,井水不犯河水,借給你們個地盤用用?”
隨即自我吹噓:“要是因爲這個走一趟,倒是沒什麼要緊,四五天便有一個來回。我雖不敢對張先生打保鏢,但要開口求那林團長讓出一兩個偏僻小鎮,供你們的隊伍有個歇腳的地方,不應該是個難事。反正我以前便知馮旅長的部隊,從不在離城意外的地方駐紮。”
他想,憑着自己身上的特別通行證,悄悄地隻身一人去趟江陰,也還算是方便。至於林國安是否答應,成與不成,自己爲這張先生儘量說和便是。
但張先生卻搖頭道:“陳兄弟多想了。我來找你,絕不是爲了向林團長借什麼地盤的事,而是另有一項艱鉅使命,只有你才能扛得起。”
阿榮又緊張起來:“什麼樣的艱鉅使命?”
張先生道:“有一批重要的物資,需要陳兄弟以御錦堂的名義運往江陰。這批物資已經裝箱上船,只等你打通了所有關節,就能帶着開拔。”
又道:“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這批緊要物資需要轉送兩個不同地方,大部分卸在江陰,接頭人是你熟悉的弘毅道長;剩餘的部分通過錫澄運河,交給剛成立的太湖支隊,弘毅道長會派人爲你做嚮導。”
阿榮聽的心裡縮成了一小把,問:“張先生,你得先告訴我,那裝箱上船的都是些什麼物資?”
張先生道:“當然沒有對陳兄弟隱瞞的必要。主要是西藥、醫療器材、繃帶、碘酒和藥棉,另有一部分肥皂、牙粉之類的生活用品。”感慨道:“這批緊要物資,全都是上海市民們省吃儉用,由工人和學生出面募捐,抗日同盟會通過國際紅十字會,費勁千辛萬苦準備下來,可是出不得絲毫差錯。”
阿榮倒吸一口冷氣,慌地連連擺手道:“此事不成,此事不成!這些全都是日本人明令的違禁物品,沒有一樣能運得出上海。”
他甚至把以往從不離口張先生稱呼,也顧不得再叫:“你應該曉得,現今對江面上航行的船隻管的很緊,白天嚴厲檢查,夜間禁止通行,若有違反格殺勿論。萬萬冒不得這個險。別說我阿榮是因爲……怕死,不敢答應,奉勸你也是趁早……想都別想!”
張先生懇切道:“老實說,對我來說,只要能完成上級佈置的任務,死何足惜,遺憾的是我苦思了好幾天,也發現不到任何一個能突破的窗口。現在之所以要找到陳兄弟幫忙,是我經過一番深思熟慮,認爲眼下也只有你,才能具備了條件完成這項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