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香梅看了一眼曹探長,並沒有跟着他立即應聲。
對於這起發生在1932年4月29日的虹口公園炸彈案,無論在中國和日本,乃至東亞各地,都已引起了劇烈轟動。
陳香梅其實,也早就透過報紙號外,迅速看到了消息。
中村登一臉憤慨道:“中國的赤色活動,大大地蔓延,當局束手無策,一直難以有效應對。尤其這次淞滬戰事之後,暗藏在上海的地下赤色分子,氣焰越發地囂張,不斷地在勾聯各種反日同盟、黨派,以所謂的救亡名義,到處在組織各類詆譭宣傳和抗議,已經到了令人無法容忍的地步。”
他話鋒一轉,道:“所以,我再次懇求陳老闆,爲了保護大日本帝國的在華利益,也爲了幫助維持新亞舞廳的安全,就請允許我們繼續留下來吧。拜託了!”
陳香蝶蹙眉道:“我也拜託中村少佐,難道就沒有設身處地,替我們大新亞舞廳想過。你的那些個手下,就這麼身着軍服走來晃去,我這裡,豈不是像是個日本軍營,哪裡還有客人敢來光顧。”
又嘆道:“至於中村少佐,剛纔所提到的那些赤色分子,還有什麼反日同盟、黨派之類,我一介女流之輩,從來就沒有接觸過。畢竟國家大事,距離我們這般平頭百姓太遠,輪不到瞎操心。但我卻是很曉得,若是這舞廳的生意一直虧了下去,只怕是那些股東、債主,絕不會善罷干休,很快就會逼上門來。”
中村登翻着眼睛,沉晌了半天,終於退讓一步道:“那就與陳老闆達成一致好了,請曹探長做個見證,我的那些手下,包括我本人在內,今後只要是出現在新亞舞廳,一律喬裝,只穿有你們中國人的便裝。”
曹探長咧嘴一笑,拍着手喜道:“你們兩位各退一步,協商成功。我可真是太願意,來當了這個見證人啦。這檔子事,就算是大家說定了,以後誰也不得反悔!”
中村登連着點頭,道:“我的,大日本軍官保證,絕無戲言!”
隨後突然起立,“啪”的一聲軍靴碰撞,向陳香梅行了日本式軍禮,又深鞠一躬道:“您,還有您的公子,包括大新亞舞廳,都將會得到我們的特別保護。我的兄長中村介,在虹口開了一家劍道館,他對陳老闆早有仰慕,願意隨時爲您效力!”
陳香梅的心裡“咯噔”一下,沒有搭話。因爲前幾天,確實有一位腦袋禿頂,自稱爲中村介的日本人,前來拜訪,身後還圍着幾個日本浪人。那中村介當時談到,很有意願在大新亞舞廳入股,但被她一口回絕了。
現在聽到中村少佐這麼一說,原來他們竟是一對親兄弟,如今紛至沓來,可見是對她這大新亞舞廳,早就有了窺覷之意。
曹探長插話道:“對於中村介先生的劍道館,我可是早有耳聞,不單在上海灘大有名氣,高手衆多,而且在中國人的眼裡,也算得上出類拔萃。”
中村登嘿嘿笑道:“本少佐以前,極少過來新亞舞廳,今後麼,可就打算在這裡定點辦公了。”做出慷慨的樣子,道:“爲了不讓陳老闆吃虧,我的已經想好,將盡快向上司申請活動經費,其中的一部分開支,當然是用來補償在這裡的房錢、飯錢。”
曹探長咧嘴再笑,對陳香梅道:“如果真能這樣,陳老闆額外再賺上一筆日本人的錢。那可是求之不得啊!想這新亞舞廳,今後不僅生意沒有受到任何影響,還會因爲中村少佐的帶人久駐,得到免費保護,今後大可以高枕無憂了。”
然後與中村登相視,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陳香蝶心中愁苦難言,暗自悲嘆道:“日人猖狂,霸道無比,我這大新亞舞廳如此以來,怕是今後,竟要變成了日本特務,在虹口布下的又一道潛伏機關。”
阿榮躲在裡面的房間,把外面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罵道:中村登這龜孫孫,原是要帶人長久住了下來,怕是以後,我要麼是隻能躲在屋子裡,不能隨意露面,要麼是流落街頭,宿露在馬路邊上……這可是遠比了今天被日語學校開除,更要糟糕多了。唉,危險之至,危險之至!
後來,阿榮終於聽到了中村登與曹探長一起告別,便悄悄探出半個腦袋張望,確認到屋裡只剩下了陳香梅一個人,纔敢溜了出來。
他捱了陳香梅的身邊坐下,伸了胳臂,摟住她的肩膀,輕喊了一聲:“姆媽!”。
陳香梅心事重重。
她滿臉的悽悶之色,並沒有隨着中村登和曹探長的離開,就有絲毫褪去。此時見到阿榮依偎在身邊,強顏笑道:“你倒是今天乖得很,沒有去找杏花和銀花鬼混,一放了學,就直接來看姆媽了。”
忽又覺得,似是哪裡不對勁,正色道:“榮兒,你該不會是今天逃了學吧,此時還不到下午四點鐘呢!”
阿榮原本,就沒有存心隱瞞的念頭,便訕笑着道:“姆媽,你聽了可別生氣。我……被他們從學校開除了。”於是把在學校裡,所發生的前前後後,詳細敘述了一遍。
這中間,他不斷地觀察着陳香梅的反應,添油加醋地把所有起因,都歸咎於是因爲日本軍人,這段時間以來霸着新亞舞廳不走,自己每天目睹姆媽愁眉不展,義憤難平,所以纔會今日失去理智,不顧了被開除的後果。
陳香梅愣愣地看着阿榮,早知他小小年紀,這扯謊的本領,張口即來,實難分辨哪裡爲虛,哪裡爲真,但善良的本性卻是一點也不摻假,令人啼笑皆非。末了,只好嘆氣道:“孩子,你年齡尚小,不該難爲你替姆媽操心,失了學業。”
阿榮道:“我是姆媽的兒子,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又爲自己再次辯解:“姆媽你得相信我,今天這事並非都是兒子的錯。那個日本校長,還有叫崛井隆司的老師,太過驕橫跋扈,不拿中國人當回事,以爲隨意就能欺負,我早就忍無可忍啦。”
陳香梅發起愁來,記起林子均在老張帶回的那封信上說,要阿榮在日語學校裡再讀上幾年,便有意送他去日本學醫。如今,突然出現了這意想不到的變故,她該當如何向林子均交代?
思索了半天,她纔對阿榮道:“榮兒,姆媽不願意看你半途而廢。你且好先在家裡自習功課,過段時間我再去虹口日語學校,探探校長的口風,央求他,總是要留你讀到中學畢業纔好。”
阿榮接連搖晃着腦袋,道:“不可,姆媽!兒子還有一件正事,要得馬上實話告訴姆媽。就是……舞廳裡的這個家,我今後怕是不能再住下去,否則會有危險上身,大禍臨頭。”
陳香梅見阿榮說的很是認真,錯愕道:“危險,哪裡就會有危險?”
阿榮道:“剛纔,跟了曹探長一起過來的那個日本人,他叫中村登,原本就是個東洋特務。我在江陰與他有過接觸,還留下了過節。”
陳香梅臉色驟變,緊張道:“你……怎麼會與他產生接觸,又到底……是何過節?”
阿榮便把幾個月前,中村登如何打扮成了一個商販模樣,偷偷前往江陰炮臺偵察,他又如何識破了中村登的身份,把他逼跳到江中逃命,以及後來在輪船上,遇見中村恆泰和橫作挑釁,全都不加任何水分,一五一十告訴給了陳香梅。只是對岡野理枝,他一語帶過。
陳香梅聽完,沉臉發呆,半天做聲不得。
對於阿榮在輪船上,曾與一個日本少年發生過爭鬥,後來又在船艙裡,捉弄了那個叫橫作的日本浪人,老張在回到上海,自然會如實稟告給陳香梅。她當時並不放在心上,因爲深知阿榮自小,就頑劣成性,隔三差五與人打架鬥毆,玩些精靈古怪的勾當,絕非稀奇之事,過後沒少花錢替他擺平。
但這回卻是非同尋常,親耳聽到中村登說得明白,那傢伙今後,就要呆在新亞舞廳裡做事,若是被他發現了阿榮,真就是禍事不小,必被抓捕了去實施報復。
不單如此,阿榮剛纔還又說到,與他在船上有過爭鬥的中村恆泰,原是中村登的親侄子,父親便是中村介,也正想抓了阿榮,從他身上,審問出什麼《碧雲劍譜》的下落。
阿榮見到陳香梅臉色陰鬱,知道是正在爲他眼下的處境,而震驚受怕。不由得,索性起了悲壯之心,道:“姆媽,你休爲兒子擔憂,我大不了暫時從這裡離開,去外面躲個一年半載就是。”
他的這話,倒是一下子提醒了陳香梅,靈機一動,心情頓時舒展起來。
陳香梅道:“榮兒,你該記得姆媽在英國教會裡,有一個叫做柯西雅的嬤嬤,是我多年的至交。她在公共租界裡,開辦着一家有名的教會醫院。”
阿榮想了想,道:“記得的,我有一次與人打架受傷,姆媽還帶去那裡看過醫生。”
陳香梅點點頭,道:“記得就好。姆媽現在決定,明天就送你到柯西雅的醫院裡,跟着外國人學習醫術。”
她想,眼下對阿榮做出如此安排,正好合了林子均預備將來,送他去日本學醫的心意。
阿榮不敢對陳香梅猶豫,立刻一口應承下來,但內心卻不免暗自遺憾,倘若是去了電影公司學演戲,可比向外國人學醫,要來得更爲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