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船邊上,望着他的臉龐漸漸清晰,心中似乎一下塞滿了什麼,短短的距離,卻似漫長得走不到頭。
只聽舟人丁一聲吆喝,大舟上拋出繩索,棧橋上的人接住,齊齊使力向後拖去。未幾,舟身輕輕一震,挨着棧橋停住了。視線被紛紛上前的人影阻隔,不少人從棧橋跑上大舟,手腳利落地把一筐筐糧米往下搬。
眼看着人多起來,我正要挪步向旁邊讓去,腰間卻忽然一緊,眼前晃了晃,自己的身體已經穩穩落入了姬輿的臂間。
我雙手抓在他的肩上,望着那咫尺相對的面容,只覺一顆心頃刻間安安穩穩地落下了。
“來。”未等我開口,姬輿沉聲道,一把拉起我的手,便轉身向後走去。
他的腳步很急,我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棧橋上的人紛紛讓道,迎面看着我們,表情詫異。
走到水邊一處人少的的地方,姬輿終於停下腳步,回頭來,低喝道:“你來此做甚?!”
我望着他,只見他目光嚴厲,臉上怒色隱隱,嘴脣緊抿。
鼻間頓時涌起一陣濃濃的酸澀,眼眶中忽而一熱。
“輿……”我再也忍不住,哽咽一聲撲到他的懷裡,緊緊抱着他大哭起來。
姬輿身體微微發僵,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他像感覺到了不尋常,稍傾,雙手握着我的手臂,低下頭來,語氣驚疑:“出了何事?”
我搖搖頭,卻哭得愈發厲害。
姬輿沒再問,只將手環在我的背上,任憑着我宣泄。
我哭了許久,像要把委屈和恐懼通通傾倒乾淨了一般。
“可知我、我找了你許久……”終於要收住的時候,我仍不放開他,猶自哽咽着,喉頭陣陣發虛:“自辟雍到、到豐,又至犬丘……人人都不知你去了何處……”
身上的手臂忽而將我擁緊,他似鬆弛了些,額邊觸上了他溫熱的氣息。腦後傳來有力的摩挲,他的手掌緩緩撫在我的發間。
我吸吸鼻子,擡起頭來。
姬輿注視着我,深深的眸中,目光柔和了不少,卻仍說不出的複雜。
心情穩定了不少,我發覺臉上涼涼的,這纔想到自己現在的摸樣不知有多狼狽。心中一哂,我忙抽出手來,想用袖子處理一下。
“勿動。”姬輿卻開口道,將我拉住,從懷中拿出巾帕,把我臉上的淚痕細細擦去。
絲絹涼涼的,如風一般輕柔。我瞥到他胸前狼藉的洇溼,有些赧然,拿過他手中的絹帕,別過臉去擦拭。
“此傷如何得來?”姬輿突然抓過我的手腕,皺眉問道。
我訝然看去,只見手掌上有一小片擦傷,破了些皮,紅紅的。
“哦……”我知道他遲早要把來路上的事弄個明白,也不遮掩,小聲道:“馬上摔下所致。”
“馬上摔下?”他的聲音微微加重,雙目炯炯地盯着我。
“然。”我咽咽喉嚨,把路遇熊勇的經過和楚束的事簡要地說了一遍。
姬輿聽着我敘述,臉色愈發嚴峻。
“楚束?”他看着我,目光漸漸沉凝,一抹銳色倏而閃過。
我頷首,補充道:“輿,此番多虧了太子相救。”
姬輿卻沒說下去,將我上下打量,似乎在確定沒傷到別的地方。他復又擡起我的手掌,問:“尚痛否?”
我搖頭:“不大痛了。”
姬輿頷首,拉着我轉身向後走去。一名軍吏走過來,姬輿同他交代了幾句,又吩咐侍從把馬牽來,一把抱我上馬背。
“往何處?”我問他。
“歧周,”姬輿答道,翻身坐在我後面,抓着繮繩低叱一聲,縱馬向前馳去。
驪駒撒開蹄子在道路上飛奔,夜風吹在臉頰上,像船上一樣朔氣冽冽。我卻不覺得冷,身後,姬輿的懷抱堅實而溫暖,比任何的皮裘都更能驅走寒意。
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似乎各懷心事。
我雖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卻明白自己貿然跑來必定是給他增加了麻煩的,並且楚人的事也梗在心中,想起上回他在豐宅看熊勇的臉色,我仍心有餘悸且患得患失起來,總覺得剛纔有地方沒解釋透徹……
夜色在駿馬的奔跑中不斷向前延伸,沒過多久,我看到遠處出現了一片隱隱的光亮。待漸漸靠前,那光亮越發清晰,城門的身影如同巨獸般蹲踞在夜幕那頭。
前方早有從人舉符喝令開門,護城河上的吊橋緩緩放下,繩索發出時而沙啞時而尖刻的摩擦聲。
木板悶響着落在地上,姬輿策馬上前。城門洞開着,火光通明,兩旁的守吏紛紛向他揖禮。剛穿過城門,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虎臣!”
我一怔,轉頭望去。
姬輿勒馬駐步,燭燎照耀下下,旁邊的城牆下快步走來一人,皮弁素服,竟是燮。
目光相觸,他看到我,腳下忽而一滯。
“國君。”姬輿在我身後道,聲音平靜。
燮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隨即轉向姬輿。他走上前來,問:“糧草已齊備否?”
姬輿道:“方纔最末一趟已抵渡口,天明前可悉數入城。”
燮頷首。
姬輿略一欠身,便要催馬前行。
“虎臣。”燮突然出聲,他的視線似掃過我,看着姬輿,面色沉沉:“我有話與虎臣說。”
姬輿的聲音不疾不徐,道:“我稍後也有事與國君商議。”話音落下,他打馬馳入城中。
驪駒一路奔跑向前,在一座大宅前停下,我看了看,竟是城中的大廟。
姬輿帶我進去,讓廟中的寺人給我安排一間廂房。
“你且在此處歇息,”姬輿看看裡面的陳設,對我說:“我叫人去備飯食湯水,稍後送來。”
我點頭。
姬輿看着我,片刻,轉身便要出去。
“輿。”我叫住他。
姬輿回頭。
我望着他,好一會,彎彎脣角:“快些回來。”
姬輿的目光泛起一抹柔和,頷首:“好。”
房門“吱”一聲地闔上,我聽到外面傳來姬輿的話音,隨着幾聲低低的應諾,四周復而一片寂靜。
我望着四周,室內傢俱簡單至極,不過一案一榻罷了。心中忽而升起些怪異的念頭,自己大老遠跑來,似乎最終不過爲了讓姬輿把我關在這間陌生的陋室裡。可過了會,又覺得若讓我再選一次,比起像個局外人一樣忐忑不安地回杞國等待,自己更願意站在這個地方……
未幾,廟中的寺人送來了被褥和膳食,還帶來藥草,說姬輿吩咐要給我清理傷口。
我問他們姬輿去了哪裡,他們說姬輿剛跟燮去了城牆上。我謝過他們,用過飯之後又洗漱收拾一番,身體放鬆不少,坐了會,便到榻上去休息。
一日來的疲憊全涌上來,我很快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我感覺身旁似乎有人,不覺地哼了哼。似乎又捱過一段時間,意識漸漸清晰,我半眯着眼睛醒來,發覺天已經大亮了。
身上的被褥蓋得嚴嚴的,一條手臂壓在上面,環過我的身體。後背貼在一個暖烘烘的胸膛上,耳邊,起伏的氣息拂來,節奏平緩。
我小心地挪了挪身體,姬輿的手臂微微動了動,卻再沒了動靜,似乎睡得很沉。我輕輕將頭轉過去,他的臉正在眼前。
我微微怔忡,室內的光線雖昏暗,卻仍能看清他臉上的每一處細節。
他臉色暗淡的許多,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看着他眼瞼下的兩圈青黑,我想起舟人丁說他運糧忙了兩日,這兩日裡,姬輿也沒休息好吧?
心中隱隱發疼,我在被褥下摸了摸,找到他的一隻手,撫過大大的骨節和指間硬硬的繭皮,輕輕握住。
突然,外面響起“篤篤”的敲門聲,不大不小,卻在靜謐的室內顯得極其響亮。
姬輿睜開眼。
四目相對,他愣了愣。
我緩緩漾起一個笑容:“輿。”聲音出來,輕輕的,帶着些晨起的低啞,我的臉忽而莫名一熱。
姬輿睫稍微動,眸色黯黯地凝視着我,目光在我臉上流連,褥下的手反握住我的指頭。過了會,他卻轉過頭去,向外面道:“何事?”
“邑君,晉侯正在堂上。”
“知曉了。”姬輿答道。
外面的人應下,再無動靜,被褥微微拉動,他再回過頭來。
“要去作甚?”我問。
“議事。”姬輿輕聲道。
我看看門縫裡投來的日影,像是已近巳時了,可算算,姬輿也不過休息了一個多時辰。
“這麼急?”我低聲道。
姬輿脣含微笑,擡手觸上我的鬢間,稍傾,道:“歧周干係重大,我與晉侯須戮力而爲。”
指下的摩挲延伸向後,感覺到耳際的一陣酥麻,我順着他的臂膀向前,把頭埋入他的頸窩。“輿……”我低喃着,吸口氣,擡起頭看他:“有句話,我想對你說許久了。”
“何話?”他問。
我注視着他的眼睛,認真地說:“輿,我心中除你外再無他人。”
姬輿目光定住,眸中忽而光彩煥然,面上隱有紅潮。
話剛出口,我的臉上也抑制不住地燒燙起來,這實在是自己生平說過的最肉麻的話。我看到他的脣邊漾起笑意,抽抽嘴角,將手環上他的脖子,赧然埋頭。
頭頂傳來他低沉的笑聲:“爲何突然要說這些?”
我不擡頭,好一會,悶聲道:“我也不知。”
發間摩挲的手停了停,稍傾,姬輿的雙臂卻將我擁得更緊。熱氣貼來,他低下頭,在我耳邊輾轉親吻。胡茬紮在皮膚上,熱熱的,細碎地向下,頸間一陣刺癢。我輕笑着要躲開,手不經意地向他腰下滑去。
突然,姬輿把我的手按住。
他將額頭與我相抵,眸光深黯,嗓音粗嘎而隱忍:“別鬧!”
氣息噴我的鼻間,微微紊亂,我望着他,仍是笑,卻乖乖地不再亂動了。
停留了一會,姬輿放開環抱我的手,側過臉去,從榻上起來。
我仍躺在被子裡,靜靜地看他彎腰從案上拿起外衣披在身上,低頭整理衣帶。他的動作流暢而專注,細微的窸窣聲中,只見頎長的身形在席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似乎覺察到我的注視,姬輿的視線忽然轉過來。
我笑笑:“輿,發斜了。”
姬輿愣了愣,擡手伸向頭頂。他束髮的竹笄鬆鬆地插着,髮髻已經有些垮了。
“我來。”姬輿正要動手束髮,我出聲阻住,從榻上爬起來。
姬輿微訝地看我。
“坐下。”我一把拉他坐到榻上,自己跪在他身後。
姬輿沒有說話,配合地一動不動,頰邊的弧度微微彎起,似帶着笑意。他的脊背筆挺,我將被子墊在膝下,又直起身,才勉強夠得上爲他梳頭的高度。
拔去竹笄,烏髮盈盈墜在掌間。姬輿的髮質很好,髮絲粗硬,卻滑滑的,毫不扎手。髮束很快便在我的手中整齊地攏起,我將它綰作髻,用竹笄固定在頭頂,又伸手到案上取來皮弁,加在姬輿的發上,轉到他身前,將鉤頷仔細地系在項上。
姬輿的頭微微揚起,熱氣近近地拂來。我擡眼,正對上他的目光,那雙眸微垂,靜靜地凝視着我。
我收回視線看着他的下巴,脣角微微揚起。
腰間被雙臂牢牢環起,眼前忽而籠下濃濃的陰影,呼吸被一片溫熱鎖住。姬輿的輕咬我的脣,流連着,不斷地向深處探索。兩人的氣息親密無間地交融在一起,我輕輕喘息着,雙手攀着他的衣領;他的手指撫上我的脖子,頸後起了一陣微麻的戰慄。姬輿的呼吸愈發熾熱,動作也愈發用力,手不安分地遊弋起來。
我的喉嚨裡不覺漾出一絲微弱的輕喚:“輿……”
“邑君。”侍從的聲音突然在門外響起。
身上的手停頓住,稍傾,姬輿鬆開我擡起頭來,面上漲着氤氳的紅。
“邑君,”未等姬輿開口,侍從便又出聲道,語氣似急切非常:“密有疾書而來。”
姬輿聞言,臉色一變。
他放開我,起身下榻,快步開門出去。
外面傳來一陣話語聲,我望去,只見姬輿的手裡像是拿着一片木牘,看了看,低聲地對侍從說着什麼,語速極快,似嚴肅非常。
未幾,侍從應諾,匆匆走了。
“何事?”待姬輿走回來,我問。
“無事。”姬輿淡淡地說,面上卻沉沉的,看看我:“我出去一趟,你勿亂走。”
我望着他,點點頭。
姬輿沒再說什麼,又邁步離開了室中。
室中復又剩下我一人。
不久,外面有人敲門,廟中的寺人送來了飲食和一桶湯水,還有一身乾淨的衣裳。
我瞅瞅身上,這才記起自己已經兩天沒有洗澡了,昨夜來的時候又太累,脫去外衣就躺在榻上睡了過去……想到姬輿一直摟着我睡到天亮,我心中忽而窘然,趕緊讓寺人把湯水留在室中,閂上門,仔細地把身體擦洗了一番。
換上衣裳,我轉了轉,發現還是挺合身的,衣料的質地也和我穿來的衣服一樣,是素白的細麻。是姬輿特地去尋來的?心中一熱,想到他,不由地擡眼朝門上望去,只見縫隙中已經沒有陽光透入,似乎巳時過半了。
他現在在幹什麼?
我站在原地思考起來。自己也知道歧周此時不比豐鎬,依照姬輿的性格,他不會讓我久留,而昨晚到現在已經過去半日,或許再在這室中留一會,姬輿就會帶着馬車來要我返程……這事越想越覺得可能,我不再待着,邁步向前,“譁”地把門打開。
外面的廊下果然立着一名侍從,他看到我,忙過來行禮。“公女,”他瞅我一眼,道:“邑君吩咐,公女不可隨處走動。”
“並非隨意走動,”我不緊不慢地接話道:“我正要去尋邑君,不知他去了何處?”
侍從愣了愣,有些支吾:“小人……小人也不知,方纔小人見他與晉侯從堂上出來,許是去了城牆……”
“那我便往城牆。”我笑笑,徑自往廟外走去。
歧周的大街上行人不多。農事早已完畢,此時的國人們都已經清閒起來,天氣不錯,我看到不少人與鄰居親朋在門前扎堆曬太陽聊天,我一路走過,許多目光好奇地投過來。
“近來是怎麼了?歧周來了許多王師,又來了虎臣晉侯,便是外來的女子也比以前好看。”路過一處門前有樹的人家時,我聽到一名婦女在後面低聲笑道。
旁邊的人發出一陣笑聲。我心中哂然,望見城門已經快到了,趕緊加快腳步。
“……何怪乎?”稍傾,只聽一個老嫗的聲音慢悠悠地傳來:“入秋哪年無王師前來……”
他們的話音在漸漸遠去,城門也已經近在咫尺。
我的目光在四下裡搜尋,卻不見姬輿的身影。
“公女,“未幾,一旁的侍從指指城上:“或可問問晉侯。”
燮?
我順着他指着的方向望去,只見燮正一邊與軍吏說話,一邊從城牆上下來。我正猶豫這要不要去問,他的目光卻向這邊瞥了瞥,望到我,忽而停住。
燮轉過頭去繼續與軍吏說話,稍傾,軍吏頷首行禮,復又往城上去了,燮卻順着階梯走下來。
視線相對,我看着他踱過來,卻不好離開了,想了想,也邁步迎上前。
周圍都是從人,兩人略略見禮之後,燮看着我,問道:“何事?”
“公女欲尋梓伯。”未等我開口,旁邊的侍從已經代爲答道。
燮看他一眼,面色平靜無改。
我的嘴脣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麼,只望着他。
“虎臣方纔與我一處,現下或去了西牆。”燮淡淡地說。
“如此。”我頷首。
“公女不便在城牆四處行走,你去將虎臣請來。”燮又道,這話卻是對侍從說的。
侍從愣住,朝我看來。
我訝然看向燮,他目光透亮,瞳中卻幽深得清冷。相視片刻,我轉向侍從,輕聲道:“便如晉侯所言。”
侍從猶豫了一會,應諾,往城牆上走去。
旁人都隔在幾丈外,原地只剩我和他兩個人。
“爲何來此?”他直入話題。
我知道他指的是在犬丘賓館遇到時,他交代我趕快回去的事。稍稍地整理了一下思緒,我望着他,解釋道:“途中出了些事,我也未料竟會……”
“心中不欲,何以至此!”燮忽而沉聲打斷我的話。
話堵在口中,我怔了怔。
他似乎也覺失態,臉上表情變了變,片刻,他深吸口氣,卻仍嚴肅地盯着我:“此地不可久留。”
我頷首:“我明白。”
“你本不該來此。”他的語氣微微加重。
“我知曉。”我垂下眼瞼,輕輕地說:“燮,你所言皆在理,我來此確也是執念所致。只是燮,我既有牽掛,便必無安心可言。”
燮沉沉地注視着我不語。
不遠處一陣腳步聲起,望去,卻是那侍從快步地跑回來了。
再看向燮,他的神色已經恢復如常。
“勿忘方纔言語。”他低低地說,看我一眼,徑自朝前走去。
“公女,”侍從走到我面前,道:“邑君正在西牆上。”他停了停,面露難色:“只是他正與衆人說話,小人未敢上前稟報。”
我把目光從燮離去的方向收回來,微微頷首:“我自己去便是。”說着,往城牆上走去。
待我到了西牆,只見這裡的人並不像我想象中的多,也許是已經都散了,只有些巡邏的士卒。往前面望去,城頭上,一抹頎長的身影靜立在雉堞前,朝前遠望,似乎在凝神思考着什麼。
我站立片刻,向他走過去。
快要靠近的時候,或許察覺到了動靜,姬輿回過頭來。
視線相觸,我微微一笑,緩步上前。
“在做甚?”我問。
姬輿看着我,面容稍稍緩下,卻微微蹙起眉頭:“如何來了此處?”
看到我,他的神色明顯緩下,走過來,問:我笑笑,指指遠處一片青黛的山嶺:“你說要與我看岐山。”
姬輿一怔。
我沒再言語,含笑地在他身旁停住腳步,也扶着雉堞向城下望去。
太陽在天空中盡情地釋放者熱力,燦燦的,天地間的薄暮漸漸消散,周原的大地和山巒披着濃重的秋色,像畫卷一般在眼前鋪展開去。
我往手中呵了口白氣,輕輕搓了搓,望着這昨夜不曾看到的景色。
商時,周人的先王公劉率領周人建都於豳,數世之後,被後人尊爲太王的公亶父又將都城遷於岐陽,便是現在的歧周,這片土地也就成爲了衆人口中的“周原”。
極目遠望,大片大片的農田佔據了原野。周道上空蕩蕩的,沒有行人往來,說不出的安靜,卻似在預示着什麼。
手上突然被一雙溫暖的大手裹住,身體被納入了姬輿寬闊的胸膛中。我脣角揚起,沒有回頭,任由他將雙臂環着我。
“姮,”過了好一會,只聽他低聲對我說:“你今日便隨舟人返程。”
雖有準備,心還是覺得忽而一空。
他擡手緩緩捋過我的頭髮:“你從人還在豐,現下全無音訊,必在四處尋你。”
我深深吸了口氣,片刻,頷首:“好。”
姬輿靜立不語。
“戰事臨近了?”稍傾,我問。
“然。”他答道。
“輿,”我望向天邊,輕輕地:“你說獫狁可果真會來?”
“嗯?”姬輿似乎一怔,道:“天子遣我等來時,本只爲防其萬一,獫狁狡詐多疑,我等也不知其至否。如今既有了那楚束之事,此戰便定然無可避免。”
我想了想,他的意思,如果獫狁不來,周王等人的一番部署也就泡湯了。“楚人倒幫了大忙?”我問。
“然。“姬輿道。
我不語。突然想起熊勇,楚國通獫狁的事若被周王知曉,會不會兵戈相見。心中不由得一寒,自己的告密安知不會引起另一場戰爭……
“輿,”我猶豫了一下,回頭道:“楚人之事,輿勿稟天子可好?”
姬輿一愣。
見他神色變化,我忙補充:“輿,楚太子待我甚善,此次也多虧其相救,我……“
“姮爲泄其機要愧疚?”姬輿看着我,打斷道。
我不語。
“姮,”姬輿脣角彎起:“楚太子既敢放了你,便不怕你去說。”
我怔住:“爲何?”
“楚據南方,向來乃中原大患。”姬輿不緊不慢地道來:“然荊蠻之地,道路阻隔難行,蠻人又深諳山澤,前商數次討伐皆不果,而武王伐商後,又因天下未定,終是以子封楚君。當今天子繼位以來,數次以諸侯試探,雖面上平和,底下卻早已交惡。姮,你便是不將此事告知我,周楚之間也已不善。”
他將目光投向遠處的田野,浮起一絲冷笑:“姮,楚子處事時常拘謹過頭,太子卻正是相反,表面不羈,實則心思俱到。”
我望着他,良久沒有開口。
“……姮,我若制不得束,方纔你已殞命。”回想起熊勇臨別前的話和他臉上燦爛的笑容,我不禁苦笑,心裡清楚,熊勇雖愛嘻笑,行事卻絕不單純。這事稍稍放下,我看看原野那頭,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問他:“天子此番準備,我兄長可有參與?”
姬輿目中閃過一絲驚異,無奈地笑笑,擡手,邊將我耳邊幾絲亂髮挽起邊道:“然。豳乃周人故都,距此地及密都不遠,萬一烽火起,豳師可來援。”
“如此。”我說。心中的感覺卻有些微妙,周王將這樣一處要緊的地方交給了無論聲名或資歷都尚淺薄的觪,是單純看中了他的能力?抑或是還另有別的考量……
停了停,我繼續道:“密可也有遣了王師?我記得……”
“旬伯在密。”姬輿說。
“哦。”我看着他,微微頷首。不知爲什麼,提到旬伯時,我發現姬輿的表情稍稍斂了起來。心中忽而掠過早晨那侍從稟報的話語,不止這樣,自昨夜見面到現在,我總覺得姬輿不大明朗,即便在笑,眉間也總藏着一抹思慮。
姬輿沒有說話,雙臂將我摟了摟,靜靜將視線投向遠處。
身後的心跳平實有力,我也不再追問,看着他的手掌包着我的手,在我的指間緩緩摩挲。修長的手指上帶着些硬硬的繭皮,只覺掌心暖融融的,手臂上的寒意也消失地無影無蹤。
“姮。”過了好一會,只聽他輕聲喚道。
“嗯?”
姬輿的下巴抵在我的發間,聲音低低地傳入耳畔:“我確想攜你來看岐山,我也許久未曾好好這般觀望過了。”
我愣住,稍傾,側仰起頭望着他,莞爾道:“輿,將來你不征伐了,你我想去何處便去何處,走遍天下,可好?”
姬輿注視着我,瞳中如墨般深黝,笑了笑,卻不言語。
送我返程的車駕從人很快安排好了。
不料,正當出發,卻有人趕來稟報,說舟人丁早晨去了附近鄉邑里載貨,要傍晚才能回來。
聽到消息,姬輿的臉色變得不大好看。
“何時去的?”他皺眉問。
“今晨。”來人道。他瞅瞅姬輿的神情,忙補充:“舟人說虎臣交託之事已辦妥,虎臣也未令其不得離去,他今日先載貨,明日定返來接貴女。”
姬輿不語,面上沉沉的。
我在一旁看着來人,心中卻覺得一陣開懷,不由地彎起脣角。這舟人丁果然是個懂經營的,剛闢了水路便即刻活動開了。
不過,我望望天色,現在已是巳時,過了中午,還是該準備上路的。心中又不禁有些埋怨,舟人丁爲什麼不走遠一些,明天再回來也好……
“姮……”我正思考着,姬輿突然轉過頭來。
四目相對,我臉上的笑意不及收回,僵在脣邊。
“你暫留在廟中,午後便出城。”停了停,姬輿把話說完。
“好。”我微笑應道。
他看着我,面上卻仍不見一絲笑意。他走近前來,低聲道:“我還須往各處巡視,稍後再來看你。”
溫熱的氣息拂在鼻間,我望着他的雙眸,點頭:“好。”
姬輿脣面色緩下了些,稍傾,轉身命侍從帶我入廟中休息,囑咐幾句,大步離開了。
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
我動了動,身體軟綿綿的,似乎一點勁也使不上。我聽到周圍似乎有人在說話,聲音急促,突然,一聲大叫響起,腳步聲紛亂。血紅的顏色在遠處漫起,一點一點,像墨汁滴在了宣紙上,迅速地洇開,將視野染滿。那顏色紅得妖異,帶着猙獰的壓迫,我想轉開眼,告訴自己這是夢,卻無論看向哪裡都是一樣情景。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卻覺得亂哄哄的,心擾得發慌……
眼睛倏地睜開。
室中光線晦暗,我好端端的,頭伏在几案上。
腦子漸漸清醒,自己回到廂房中,侍從把守在門口不讓我隨便走動。昨夜將要天明才休息,現在見無事可做,坐了會,睡意就一點點地涌了上來。
意識雖恢復了,我發現門外的嘈雜卻是真切不已,詫異地下榻起身,打開門。
方纔的侍從不知去向,前庭的景象令我大吃一驚。
這裡來了不少男女老幼,似乎是城中的國人,臉上滿是驚恐的表情,議論紛紛,到處是吵嚷之聲。看到這場面,我的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忙攔住旁邊經過的人問出了什麼事。
“獫狁已至城外!”那人急急地說完,繼續向前跑去。
我的心一沉,竟這樣突然!眼睛不由地望向四周,姬輿呢?燮呢?
“公女!”一聲喊叫在不遠處響起,只見一名姬輿的大步地向我跑了來,滿頭是汗。“公女,”他一邊將袖子抹去額上的汗,一邊說:“獫狁自岐外突如其來,將各處城門圍住了!”
我驚在當下。
“邑君要小人告知公女,不可隨處走動。”
“邑君現在何處?”我急忙問他。
“城上。”侍從匆匆撂下話,又小跑地離開了。
我看看天色,午後已過去多時,空中瀰漫着淡淡的青煙,像是已經燃起了烽火。心裡忽而覺得諷刺得很,現在姬輿想把我送走也是不行了,老天這回倒是肯幫我。
庭中的人越來越多,不時有人從廊下急急走過,廟前盡是嘈雜之聲。
我的心情也惴惴起來,雙腳無論如何也再踏不進廂房了。我望向城牆那邊,不知外面到底如何,咬咬牙,快步朝廟外走去。
城中已是一片繁忙,街上盡是穿行的士卒和青壯國人,手裡拿着器具,朝四方的城牆上奔去。城頭那邊擁堵不已,我遠遠往見周王的紅白二色旌旗掛起,心中一驚,忙隨着人流走向一側城牆。
西斜的日頭仍舊燦燦,雉堞將天空割作鋸齒一般,登上城牆,喧囂聲一浪一浪地衝入耳膜,待城下的原野在面前出現,我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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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人密密麻麻,聚在城下,黑鴉鴉的如烏雲一般。我控制着心跳,仔細看去,只見這些人披髮散衽,竟都騎在馬上,手執石刃弓箭,人數之衆,竟有成千上萬。朝旁邊望去,呼嘯的聲浪一陣陣地傳上城來,兵卒和國人們卻似並不理會,忙碌地在城上準備着,行動有條不紊。
我讓開身體,儘量不阻他們住道路,再朝城下望去,卻仍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早晨談論獫狁的時候,他們似乎還遠在天邊,不想短短半日未到,他們卻瞬間到來,歧周幾乎措手不及……
“姮!”身後忽而響起姬輿的聲音,未等我回頭,手臂已經被他握住。
“你來此做甚?!”他瞪着我,臉繃得緊緊的,不等我答話,就一把拽着我朝城牆下走去。
“輿……”我的腳步幾乎跟不上,打了幾個趔趄。
待終於走下臺階,姬輿突然停住腳步,對我斥道:“可知城上危險?!”
“輿。”我急急地問:“怎會如此?”
姬輿的嘴脣動了動,沉聲道:“獫狁及諸戎突然而至。”
“諸戎?”我的心一墜。獫狁竟聯合了諸戎一道攻來,這般聲勢……“怎會如此?”我嗓子裡頓時像卡着什麼,聲音發虛。
“姮,”姬輿沒有解釋,只將雙手重重地放在我的肩上,神色帶着焦慮,低低地說:“勿心慌,我等已有準備,如今雖有意外,卻也不致影響大計。你在大廟等候,援師到來便無慮矣,此時情勢你也知曉,勿使我憂心。”
他的目光定定,話音入耳,聲聲沉入心中。
我望着他,壓下心頭的不安,笑笑:“輿在我便不慌。”
姬輿沒有說話,凝視着我,眉間稍稍鬆開,目光深深。
肩上的手忽然緊了緊,隨即放下。姬輿轉過頭去,命一名侍從送我回大廟,又看看我,邁步踏上階梯,向城牆上頭奔去。
我跟着侍從離開,沒行兩步,不由地往回望去,卻見城頭上,姬輿正朝着這裡看來。
脣邊漾起微笑,我回頭,大步走向街道那頭。
雖聽着姬輿的話回到廟裡,我的心卻仍爲方纔所見驚跳不已,卻又疑慮重重。
他們已經議定了合圍之計,各路人馬以烽火爲號,可如今未見烽火,戎人卻攻來了。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我望向城頭,歧周後面便是王畿腹地,他們掛起了周王的旌旗,無非是要激起戎人的貪念,一方面拖住攻勢,不讓他們繞過歧周衝入王畿,一方面等待各路合圍。
再往深處思考,戎人動作如此利落,這番行動必定是做足了準備的。我想起熊勇,只怕楚人在其中真的功勞不小,怪不得他即便泄露無所畏懼,可是知曉即便我通知了姬輿也來不及了?
心隱隱生寒,我望向頭頂,火燒雲映着霞光染滿天空,似血一般通紅。
戎人很快開始了攻擊,城牆那邊喊聲震天。
廟裡聚集的人更多了,幾乎全是老弱婦孺。巫師在廟前不停地祝禱,上了年紀的老人也不停向先祖叩拜,口中唸唸有詞。
也許對戎狄侵擾司空見慣,真正開始攻戰時,人們的情緒反而安定了不少,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恐慌,除了造飯遞水,還有人到城上去看能否幫忙。
我哪裡也沒有去,卻也不願乾等。我四處看了看,見很多人也不知該幹什麼,便去勸說城中威望高的老者,組織大家闢起臨時的醫所,召集人們救助傷員。
事情很順利,城中懂醫的人都來了,竟還有些巫祝。外傷手術做不了,簡單的包紮還是有不少人懂的。不斷有傷者從城牆上下來,我和婦女們收集乾淨的布塊,有條不紊地幫忙。有濱邑的經驗,我倒並不覺吃力。
姬輿曾來過兩次。確切地說,他是路過,旁人提醒我,我轉頭,只見他遠遠地朝這裡望來。對視片刻,他的神色似乎緩了緩,又轉身離開。雖然短暫,但確定他沒事,我的心穩穩落了地。
天色漸漸暗下,夜色襲來,烽火仍在城頭熊熊燃燒,光照耀眼。
空氣漸漸變得愈加寒冷,人們動手把傷員擡到廟堂和廂房中安置,又搭起草棚,不少人從家裡拿來了火炭,在庭中燒起,讓做活的人取暖。
“子甚了得!”旁邊的婦人看着我將一名傷者的頭部包紮妥當,嘖嘖稱讚道。
“虎臣卻是得了賢婦。”身後,一位正給孩子喂粥的老者笑道。
我莞爾,繼續打起精神做事。
“晉侯。”不遠處,只聽有人恭聲喚道。
我轉頭望去,卻見燮來了。
不少人紛紛起來行禮,招呼他坐下。燮面帶微笑,卻不停步,徑自繞着人羣朝這裡過來。
我訝然,看着他走到我身前。
“燮如何來了?”我問。
燮看看我:“小食已過,來用些膳食。”說着,他尋着地上一小塊空地,坐了下來。
旁邊有人端了一盂粥遞過來,他頷首接過,往上面吹了吹,不緊不慢地啜飲。
我有些怔忡。他的衣服上已經被髒了,鬢髮也有些散亂,面容卻依舊沉着,似乎現在經歷的不足以使他煩惱。
姬輿呢?我想起他,雙眼往別處望去,卻不見他的影子……
“虎臣仍在城上不願下來。”燮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的動作頓住。他看看我,面色平和,繼續喝一口粥,補充道:“我已遣人送飯食到城上。”
“如此。”我微微點頭,卻將雙眼看着他。
心中的疑問又翻涌起來,我猶豫了一會,出聲道:“燮。”
“嗯?”他頭也不擡。
我咬咬脣,望着他,道:“燮,旬伯及密出了何事?”
燮訝異地擡眼看我,稍傾,似笑非笑:“姮以爲呢?”
我看着他不語。
他低頭,往粥上輕輕吹了一口氣,道:“天子將王師與豳兩千,召兩千,歧週三千,密五百。”
我愣了愣:“密五百?”戍師竟如此少……想了想,忽而明白:“乃爲引獫狁入圍?”
“然。”燮脣邊一笑,看着我:“戎人多疑,若無阻擋必不敢輕易深入。天子遣旬伯引師誘敵,彼時約定,旬伯稍加抵抗,燃起烽燧即可棄城。”
原來是這樣。
我望着他,心怦怦跳:“然如今戎人已至,卻未見烽火。”
燮頷首,浮起一絲苦笑:“旬伯甚勇,征戰無數,三監之亂時,曾領師千里擊武庚。其心氣甚高,此計如何心服?昨夜我接到使者來報,言旬伯欲出密擊獫狁,虎臣甚急怒,連夜遣人往密阻止。”
他沒把後來的事說下去,我卻也清楚得很。姬輿最終沒阻止住,密連烽火都來不及燃起就被攻陷了……但我覺得事情還有玄妙。如果計劃發展順利,即便王師最後完勝而歸,從表面上看來,旬伯也還是敗了的,周王爲何要將這樣的任務密安排給旬伯?
“旬伯與王后關聯如何?”稍傾,我問道。
“甚善。”燮道。
我望着他。
燮似乎覺察了我的心思,笑笑,指指不遠處的一個炭坑,緩聲道:“姮可見那炭火,若欲取暖,必使其燃起,可若其勢太盛,則須澆水,方不至灼人。”
我看着那耀眼的熾熾火光,腦海中忽而浮現出姬輿眉間的那抹沉鬱,心中隱隱覺得揪痛。
“燮。“
“嗯?”
我望着他,輕聲問:“虎臣可知曉?”
燮看着我,目光沉靜,卻沒有回答。
空氣依舊生寒,卻似微微凝固起來。不遠處的炭火突然“啪”地爆出火星,引得旁邊的小童一陣興奮喊叫。
好一會,我岔開話題問道:“豳往此歧周須幾日?”
“豳與歧周之間有大道,若以兵車,最快須一日。”
一日……我忽而想到那名受傷的侍從,他若求援不過兩條路,一是回豐,一是去豳找觪。如果是去找觪該多好,他說出楚人的事,觪或許立刻便會想到其中緣由……念頭這麼轉着,卻又覺得假設條件太多,不大可能。不禁有些喪氣,眼下情勢困難,自己不過是個只能從幻想中尋找希翼和鼓勵的平常人罷了……
“燮,戎人深入而來,又以爲天子在此,必當猛攻而速決,可對?”好一會,我問。
燮看看我,頷首:“然。”停了停,他補充道:“正是如此,戎人攻下歧周前卻也不會再往別處。”
我不語,望向不遠處燒得紅紅的炭火,只覺那光強得扎眼。
燮深吸口氣,看着我,道:“姮,戎人雖衆,卻仍有疏漏,夜深時我便遣人護你出城。”
我脣角揚起,不答卻問:“燮可敢擔保出去萬無一失?”
燮似一怔。
“燮不必多說,”我笑笑,平靜地說:“姮向來畏死呢。”
Www● тт kΛn● ¢○ 燮凝視着我,眸中深沉無底。
鼓聲透過空氣低低傳來,一聲一聲,似敲擊在心頭般。
城上傳來的喊聲似乎越來越大,竟不時地有箭矢落到了廟裡,送來的人傷勢也越來越重,有許多傷者身上的創口是我從未見過的猙獰,還有些人剛送下來就斷了氣。初見這樣的重傷時,我知道形勢不容樂觀了,幾次忍不住要到城上去。剛出廟門,卻被人擋了回來,說虎臣和晉侯都曾吩咐過,不許我踏出廟門一步。
我望向天空,一輪新月如鐮刀般低垂,與地面的火光相對,寒意隱隱。我漸漸有些坐不住,心中愈加擔心起城上的狀況,不知姬輿他們怎麼樣了。耗了這麼久,想必已經快到極限了……
突然,城頭那邊傳來一聲巨響,如擂在鼓上,聲音卻大得教人驚恐。我睜大眼睛,這聲音我曾在濱邑聽過,是獫狁正用木槌攻城!
“公女!”這時,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我應了聲,從地上站起。
只見一名姬輿的侍從快步跑了來,道:“虎臣請公女往城牆!”
“何事?”我看他的神情,心頭莫名一慌,忙問道。
侍從卻不回答,只說:“虎臣正在等候,請公女作速!”
我將手頭的事交給旁人,隨着他連走帶跑出了大廟。
悶響一聲聲,和着人羣的呼喝聲,漸漸近了。到了城下,只見城門處,衆人正合力將大木死頂在門上。
“姮,”姬輿走過來,面色凝重,語氣低而急促:“你稍後同晉侯一道出城。”
我望着他,驚異未平,卻將心一橫:“你走我便走。”
“姮!”姬輿皺眉,低斥:“非常之時,容不得你任性!”
我深吸口氣,堅持道:“輿也在,我不怕。”
“姮!”姬輿的臉繃得緊緊,氣怒地瞪着着我:“安得無理至此!”
我倔強的望着他,懇切地說:“輿,既爲非常之時,你不走我也不走!”
“姮。”旁邊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燮走來,看看姬輿,又看向我,聲色俱厲:“虎臣須全力守城,你在只會分他精力,豈非害他!”
我睜大眼睛,燮靜靜地看着我,眉宇間更加疲憊,目光深沉不辨。
再看向姬輿,火光下,他的額邊泛着汗水的黏膩,臉形微微消瘦,卻依舊堅毅。
他注視着我,沒再說話,突然伸手撈起我的腰,緊走幾步,踏上乘石帶我上馬。
“輿!“我用力掙扎,他的手臂卻像鐵鉗一樣絲毫不鬆開,只聽一聲低叱,驪駒揚踢向前奔去。淚水奔涌出我的眼眶,火光和黑暗霎時攪作一團,胸口似壓着千斤般透不過氣來……
城頭的撞擊聲漸漸遠離,姬輿在一處片門前駐步。
燮隨後而至,暗淡的光線中,我看到一輛兵車停在那裡,衆侍從持戈騎馬擁在四周。
姬輿二話不說,將我放到車上,看着我。
我望着他,水汽倏而復又漫起,我深吸一口氣,強忍着,卻怎麼驅不散。
“姮,”姬輿身體俯下,用力地環住我的肩膀,沙啞的聲音低低地耳邊說:“獫狁爲城頭之勢吸引,無暇顧及別處。晉侯士卒勇武,又有兵戈護衛,你跟在他身邊必可週全。”他停了停,道:“現下暫且離開,事畢之後,我去找你。”
我緊緊地抱着他不肯放開,淚水溼透了他的衣領。
城頭傳來一聲悶悶的巨響。
姬輿似下決心一般,直起身,硬掰開我的雙手,稍傾,卻將我腰下的直兵拔出來檢查一遍,又插回鞘中,對我說:“直兵要握好,你多保重。”
我望着他,搖曳的光影投在他的臉上,似鐫刻般深邃,星眸中似有留戀,卻是不移的決然。
凝視片刻,姬輿看向燮,道:“此處尚可拖住一陣,天子早已在王城預備下應變之策,見此處烽燧,必已遣師來救。”
燮與他對視,肅然道:“虎臣保重。”
姬輿的目光在我臉上微微流轉,稍傾,擡手向燮一揖,沉聲道:“姮交與國君。”
燮目光凝注,未幾,端正還禮:“敬諾。”
城頭又是一聲巨響。
燮不再多言,坐到車前,命御人出發。鞭響在空氣中劃過,沉重的車馬聲轔轔開動,向前穿過門洞。
“輿!”我似使盡渾身力氣:“我等你!”
姬輿站在那裡,定定地望着我。
我還想說什麼,喉嚨卻一陣哽咽,眼睜睜地看着他的面容被闔起的城門擋去……
夜風迎面撲來,混着火煙和隱隱的血腥氣息,黑暗像一張大口似的要將我們吞沒。
我不時地回望,城牆上卻黑黑的,看不到一個人影。
手中的直兵似仍留着方纔的溫熱,我將它緊緊地握着,如同抓着姬輿的手,不讓自己有一畏懼。
兵車由駟馬拖着向前狂奔,衆人一語不發,我卻仍能從隱隱的急促呼吸聲中感覺到迫人的緊張。我看到十餘騎人馬呼嘯着朝我們奔來,燮沉着地喝令,御人不斷地揚鞭加速。沒有亮光,敵人箭矢便無從發揮,時有破空之聲在左右響起,卻似打在棉花上一般無所命中。前方,兩騎人馬迎面而來。兵車引着衆侍從左衝右突,我努力地穩定着心中的恐懼,握在直兵上的手捏出了汗。
一匹馬漸近了,我看到上面的人亮起了石刃。車右怒喝操起長戈,金石撞響,只見一擋一劃,慘叫聲起,那人跌落。車左開弓之聲繃響,另一人悶哼一聲倒下,隨即落在了後面。我的鼻間留下的淡淡腥氣。
道路在前方延展,空氣中再也聽不到追趕的馬蹄聲。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轟”的一聲鈍響,我猛然向後望去,烽火從城上墜下,月光中,青煙伴着原野中隱隱的鼓聲飄散向四方。
心中似有什麼在瞬間崩斷,我撕心裂肺地大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