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藝

授藝

觪和我的車子緩緩駛到陳嬀的翟車旁,下車。寺人爲陳嬀撩起帷簾。

“拜見庶母。”觪躬身行禮道,我也跟在他後面行禮。

“免。”陳嬀道。姝也在車上跟我們見禮,在她臉上,即使是禮節性的笑容也總是甜甜的。當她看到我腰間的玉佩時,特意地挺了挺脊背,突出脖子上那串色彩繽紛的項鍊,臉上笑得更甜。

陳嬀看看我,又看看觪,笑道;“太子兩月未見,又長大許多,吾聞此去舟車勞頓,甚是辛苦,曾擔心世子身體勞累。”

觪謙恭答道:“勞庶母掛念,觪一切安好。觪雖年幼,卻也明白,爲天子分憂乃人臣之責,不敢言勞累。”

“哦?”陳嬀以袖掩口,笑得陰陽怪氣:“無怪乎國君常贊汝聰慧,太子言行果然酷肖夫人!”

觪依然一臉平靜,回道:“庶母謬讚。”

陳嬀止住笑,道:“太子不必過謙,我等先告辭了。”隨後教寺人放下了簾子。

“恭送庶母。”

我看着遠去的翟車,暗暗鬆了口氣。

好在有觪這個大目標在,沒我什麼事。我擡頭看觪,他望着前方,臉上帶着和母親一樣高深莫辨的神色——還真被陳嬀說中了。我心想,他長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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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朔氣很快就下到了杞,天氣一天天地寒冷起來。周朝的中原雖然也歷經了兩三千年的人類文明,植被卻仍然相當茂盛。站在高臺上眺望,可以看到一片接一片的樹林如金色的浪花般落在大平原上。陽光明媚,站在高遠如深海般的藍天下觀此美景,我滿足的深深吸了一口氣。冷冽的空氣在肺部中充滿,緩緩呼出,說不出的爽快。

我望着城牆的雙闕,它們在天幕和陽光的映襯下有着童話般的美麗,卻孤零零地立在遠處,將我與外面的世界分開。

八年來,我從沒見過雍丘以外的地方是什麼樣。前世的我不能做激烈運動,爸媽工作又忙,一家人僅做過三次短期旅行。一次去了黃河看壺口瀑布,我看着黃河水巨龍般咆哮着衝入地下,體驗到了電視上完全感受不到的震撼;第二次是登泰山,我只能和媽坐索道,爸卻堅持要走十八盤,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會合時,還被媽一個勁數落了好久;第三次是去三峽,遊船上媽一個勁抱怨政府目光短淺,把大好風光毀得七零八碎,爸則在旁邊一個勁爲政府辯護,兩人越說越激烈,差點吵起來,旅途變得很尷尬。原來他們還說要帶我去桂林陽朔的,卻因爲工作太忙,直到最後也沒去成。

如今,我有了一個健康的身體,外面世界的誘惑就像蜜糖對螞蟻一樣巨大。

我對觪透露我的想法,他搖搖頭,說這不可能,先不說你是個貴族女子,隨便拋頭露面父母不允許,就算他們允許了,你出去,連雅言也不會說,除了杞你還到得了哪裡?

我愕然,雅言?

觪一副就知道你不懂的樣子,露出上帝般的微笑,耐心向我解釋,所謂雅言,就是周語。華夏幅員遼闊,部族衆多,雖然大週一統天下,各地語言卻大相徑庭。爲了不影響政令施行,便在全國推行周語爲雅言。我明白過來,原來就是周朝的普通話啊。

我跟母親說我要學雅言,母親聞言看着我半響,嘆口氣說,好吧,你也八歲了,是該學些以後用得着的東西。於是,不光雅言,詩書禮樂也一併找女師來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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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就明白,語言是很不好學的。不過這次還好,有人教,一課一課地學下去也還順利;詩書比較頭疼,我似乎回到了高中生時代,每天對着一堆木牘背誦。不過,高中生背不出來頂多考試不及格,我背不出來卻要給女師打手心。

教禮儀的女師是個乾瘦的女人,說話做事一絲不苟。作爲一個現代人,我對禮儀的看法還是很寬容的,畢竟在古往今來的社會上,禮儀都是人們交往的重要組成部分。

不過,三從四德的說教卻令我惱火。雖然這個時候“三從四德”還沒總結出來,卻已初見雛形,並應用到貴族女子的教育上。這位女師的思想相當固執,當我在第一堂課上反駁她以後,她就滔滔不絕地跟我辯論了兩個時辰,結果大家筋疲力盡草草下課。第二次,她顯然有備而來,頑強的同我宣講了超出兩倍的時間,見我不爲所動,第三次如法炮製,第四次,第五次……我終於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於是乖乖坐好聽課,不再發表議論。她滿意地看到我的合作,認爲自己教育得力,便慢慢收斂了疲勞攻勢,講課時間也回到了正常狀態。

我也並不是全敗。講授婦容的時候,主要就是說化妝,這方面我自信沒人能比我瞭解。當我指出她的粉打得太厚像面具沒有男人會喜歡時,她臉色不豫,高傲地說:“如此,勞君主指教。”我也不客氣,拿過脂粉眉黛,專業地給她上了個淡妝。她坐在銅鏡前看了許久,承認雖不合正式場合禮制,卻的確要好看上許多。女人果然還是女人,美麗的誘惑是無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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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我的病最忌激烈運動,所以,學校體育課和文體活動我是不參加的,身邊也沒有小夥伴。爸媽怕我寂寞,又覺得學音樂修身養性適合我,就讓我學了古箏和古琴。考大學的時候,爸媽對各門專業研究了很久,爭執不下。學理,成天要做實驗交報告,太累,不好;學商,出來以後會像爸一樣忙得焦頭爛額,也太累,不好;學醫,媽說她醫院裡藥房開單的都是醫學碩士,太苦,不好。

那就學文吧。我報考了音樂學,進了。爸媽拿到我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感動得熱淚盈眶,本來他們不指望我能上大學的,沒想到居然看到了這一天。

專業上的認同使我與教琴的樂師艮關係特別好。

記得第一次出席家宴,堂下樂師演奏鍾罄的時候,我瞪大眼睛,聽得吃不下飯。要知道,上古音樂的形態在文獻中的可考資料是相當少的,學院的教授們經常拍桌子爭論,而我居然親眼看到了,何其幸也!這還只是一個諸侯國的音樂,那其他諸侯國呢?周呢?我不禁心癢癢的,出去走走的心思從那時起就開始有了。

和後世的琴藝比起來,這個時代的演奏法雖然技術和曲調還很簡單,樂器形制也不一樣,但基本理論已經形成,與樂師艮起來交流並不困難。

我和艮彈琴論藝,無所不聊。她教我彈上古琴曲,我給她彈後世琴曲,她問我這些是什麼曲子,我說哪有什麼名字,不過是我信手亂彈罷了。

令我激動的是,艮還教我彈瑟。瑟是箏的前身,二十五絃。傳說後世兩姐妹爭一張瑟,推擠中將瑟摔成兩半,就成了“箏”。在現代,瑟已經消失了,只能在出土文物中見到。

我將手指放在弦上,從低到高一根根撥動,淙淙的琴聲緩緩流過心底,我感慨萬千,系裡導師要是知道了他學生會彈瑟,不知作何反應。

艮對我這個弟子相當滿意,說我是奇才,我像作弊一樣心虛地笑。

不久後,艮在一次宮宴上鼓琴,我一聽,居然是《流水》!心裡不禁佩服,過耳不忘啊,這樂師艮纔是奇才!

父親覺得悅耳,問這是什麼曲子,她恭敬地回話:“此曲乃君主姮所作。”

我愣住,堂上所有的目光刷的集中在我身上。

父親驚奇地看着我,說:“姮?”

我尷尬地笑,臉紅到了脖子根,訕訕地不知如何回答。心想艮你胡說什麼,我幾時說這是我作的?!

父親卻當我害羞,呵呵地笑了,高興地叫人打賞。衆人恭維之聲紛紛響起,人人笑容滿面。父親笑得欣慰,母親笑得驕傲,陳嬀笑得僵硬,觪笑得讚賞,姝笑得滿不在乎……

我更尷尬,心想我不是有意抄襲,俞伯牙表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