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砸中了個人!我大吃一驚,只見他和我差不多年紀,似乎個頭要比我高上一些,雙手捂着頭頂,雖然戴着帽子,卻好像也被砸得很疼,一雙明眸又驚又怒地瞪着我,面色鐵青。
我趕緊下樹,跑到他面前,抱歉地對他說:“你無事吧?我恐那草中藏着野獸,一時下了猛勁,不想竟是個人,砸疼了吧?我幫你看看……”說着,伸手向他的頭上探去。
還沒碰到,“啪”地一聲,他使勁拍掉我的手,然後上前猛地把我推開,怒斥道:“無禮!”
“哎!”我猝不及防,狠狠地坐倒在地上。好痛,這人真是用力!我揉着屁股,大概要淤青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敢推我!我大怒,瞪向他,他也毫不示弱地回瞪我。
兩人僵持許久,各不相讓。最後,還是我先移開視線,深呼吸,心想,算了,不跟小孩計較,再說,也是自己先冒犯的他。
我從地上站起,拍乾淨身上的土,看着他,說:“如此,你我扯平,再無計較。”
“哼!”他撇過頭。
我不管他,轉身向那棵樹走去。
“且住!”身後小少年突然叫道,聲音很清脆。
回頭,只見他怒氣衝衝地盯着我說:“汝當離去!”
我奇道:“爲何?”
他冷哼一聲,說:“此處吾先至,汝乃後來者,自當離去!”
這小屁孩挺霸道!我看他一眼,繼續上我的樹,說:“此言差矣。汝先至不假,那草叢自當歸汝;吾所至着,樹也,與汝何干?”
他面色又變得鐵青,氣鼓鼓地衝我大叫說:“汝無禮!”
這小孩只會這一句嗎?我不理他。
他怒視我許久,忽而冷笑兩聲,道:“哼!汝身爲貴女,竟不顧臉面,私闖蒐田之地,還爬樹,如今被人撞破,竟不怕嗎?”
呀哈,還敢威協我!
我看着他得意的樣子,也冷笑,說:“貴女爬樹固然見不得人,不知貴女扮作寺人潛伏於草中,卻又何解?”
“他”聞言大驚失色,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睜大眼睛,指着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怎得知我,我乃……”
我悠閒地在坐在大樹的一個枝椏窩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說:“呵呵,如此說來,果真言中?”
心中不禁得意。剛纔一走近“他”,我就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似蘭似麝又非蘭非麝。這種香很昂貴,爲貴族女子所喜,母親和我都有,卻絕非一個小寺人能用的,那時,我便對“他”的身份有三分懷疑;然後,“他”竟以一名寺人的身份斥責一身貴族裝束的我“無禮”,那懷疑增加到五分;後來,“他”說了很多話,雖然飽含怒氣,聽着卻像是女孩子的聲音,懷疑又增加到七分;雖然如此,我也不能排除特殊狀況,於是,又出言試探,“他”果然招認了,這個小寺人肯定是個貴女所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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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吧,我用過的招也敢拿來我面前顯擺。看看那些紕漏,我搖頭,真是太不專業了。
她知道上當,頓時臉色蒼白,面色複雜地瞪着我,說不出話來。
真不經嚇,我笑笑,對她說:“且安心好了,此事你我各不再提,從此相安無事。”
她聽到這話,倔強地“哼”了一聲,面色稍霽。
過了一會,她看着我,上下打量,說:“汝何人?”
我也看着她:“既問起,何不先報上自家姓名?”
她又“哼”了一聲,昂着頭說:“吾乃齊央。”
原來是齊女,我說:“吾乃杞姮。”
“杞姮?”她眼中一亮,盯着我說:“你就是東婁公之女姒姮?”
看她的表情,這齊央莫非認識我?我奇道:“然也,汝曾聽說吾名氏?”
她嘴角勾勾,說:“汝姊杞娡,四年前嫁與吾從兄。吾嘗與之交談,彼說起杞國,曾言汝爲杞公季女,小小年紀卻生得貌美超羣,聰慧過人。”她看看我,“如今視之,確實如她所言……”
我聽了訝然,娡和我並不太熟,竟如此誇我?心裡不由稱讚,真是個好女孩!
齊央卻又冷哼,話鋒一轉:“然美貌在外,惡性其中,不想汝竟奸黠至此!”
我當耳邊風,問她:“娡在齊國可安好?”
“唔?”她沒想到我會問起娡,懵了一下,答道:“彼既嫁爲齊公子婦,自是安好。”
“哦。”我點頭。
她又想想,說:“只是我從兄似乎更喜杞蓁。娡雖爲正室,四年來竟無所出,蓁卻已得一男一女;我過府探望,也多是蓁出來接待。”
我一驚,想起當日裡母親的話,真的被她說中了。
見齊央奇怪地看着,我收起腦中的思索,從樹上下來,對她笑笑,施禮道:“娡爲吾姊,雖幼時分別,多年未見,卻不曾忘記,如今得公女相告,杞姮感激不盡。”
齊央似乎被我突如其來的謙謙有禮嚇到,有些無措,說:“小小口舌之便,何足掛齒,公女不必多禮。”
我看着她微窘的樣子,雙頰微紅,透着幾分少女的爛漫,微笑道:“不知公女年齡幾何?”
她見我態度友好,也大方道:“吾將滿十四。”
果然比我大,我說:“杞姮年將十三,比公女要小上一歲……”遠處隱隱有嘈雜之聲傳來,往山前望去,只見一隊隊的貴族車騎,在山野中左衝右突,從人高聲吆喝。我想起正事,轉向一身隨侍打扮的齊央,問:“姮冒昧,公女爲何來此?”
她看看我,說:“來看人。”
“哦?”我早就想到她目的或許和我一樣,只是沒想到她承認得這麼爽快。不知道她來看誰,我想起那幾個小寺人,笑道:“莫不是卿士輿?”
“卿士輿?”齊央一臉不解,“卿士輿是何人?我來看晉侯燮父。”
燮?我大驚,莫非這小妮子是情敵!睜大眼睛看她,臉蛋說不上怎麼漂亮,一雙丹鳳眼卻別有風情。微窄的袍服下,身材已經開始發育成形,雖然猶帶稚氣,但少女婀娜盡顯,這個時代已經可以論嫁了。我腦中警鈴大作!
我目露兇光,臉上卻儘量保持微笑,說:“如此說來,公女傾心晉侯?”
她被我盯得很不自然,忙說:“公女切勿誤會,傾心於他的並非齊央。”見我一臉不信,她吞吞口水,紅着臉說:“吾來此偷窺,乃是爲了姐姐。”
原來是情敵的妹妹。我仍不自在,淡淡地看着她,說:“哦?”
她急了,道:“吾姊兩年前在齊國見到來使的晉侯,竟過目難忘,一心嫁他。此番聽聞我偷偷跟來,叮囑定要替她看上一眼。故而……汝若不信我也無法!”
是這樣啊……我聽得心中酸澀,同時不得不感嘆她姐姐的癡心。路途遙遠無法見到,就讓別人代自己看上一眼,只爲一解相思之苦,多麼可嘆可憐可敬可怕的念想!
齊央瞪視了我半天,突然想到什麼,眼睛狡黠一閃,問我:“不知公女又爲何至此?”
我看看她,說:“姮也是來看人。”
“哦?何人得公女垂愛?”她慢條斯理地問。
我毫不掩飾地答道:“自是姮心愛之人。”
她一愣,看着我笑了起來,說:“吾本欲藉此羞辱,不想汝竟敢大方承認。”撇撇頭,大度地說:“罷了,吾既年長於汝,今日之事便不再計較,汝不必離去,可留下。”
我好笑地看看她,說:“既如此,多謝!”轉身上樹。
小心地爬到一根粗壯解釋的樹幹上,眼前的枝葉並不濃密,不太阻攔視線,又可以稍微掩蔽,我坐下,卻發現齊央也跟着爬了上來。
這傢伙要做什麼?
我問她:“你不回到草叢中,跟來作甚?”
她坐到我旁邊,狡黠地笑:“草叢中悶熱,多有蟲豸,吾方纔正不耐煩。”她環視四周,滿意地說:“此處視野開闊,陰涼潔淨,比那草叢舒適多了。”
我纔不要和情敵的妹妹一起看燮!
正要趕她下去,卻聽到一陣紛亂的犬吠之聲。往那邊望去,只見山坡下的野地裡,一羣獵犬跑在前面追趕一羣野獸,後面,三隊人馬正遠遠地從不同的方向合爲一處奔過來,眼見就要上坡了。
我大驚,與同樣一臉異色的齊央對視一眼,兩人有默契地安靜下來,不再動作,唯恐被人發現。
獵犬的叫聲越來越近,前面的矮樹叢中一陣噼噼啪啪草木折斷的聲音。
我緊張地盯着樹叢,幾隻貉子竄進了視野中。它們驚慌奔逃,試圖甩掉後面的獵犬。
爲首的是一隻大貉子,它帶領着其餘幾隻似乎要奔向我左側的樹叢。
我暗暗慶幸,跑吧,跑得越遠越好!
突然,它停了下來,擡頭望向這邊樹上的我們。與那兩隻烏溜溜的眼珠視線相遇時,我心裡一驚,升起不好的預感!
那大貉召集部衆,竟向我們這邊跑來!
我眼睜睜地看着它們從樹下竄過,腦中嗡地一響——居然想到用我們來擋獵人,它們真的只是幾隻動物嗎?心裡大罵:死貉子!幹嘛害我?!
不遠處,獵犬將至。這回是肯定要遇上了!
我大急,在這荒野中相遇或許能掰出一兩條理由解釋,可要是被這麼多人看到我爬樹……想起觪變得陰沉的臉,我一陣惡寒,趕緊對齊央說:“快下樹!”
她卻害怕地看着前方,說:“不,我怕獵犬……”見我面色不善,補充道:“你可自己下樹。”
我想大哭,同學!你擋着路,這麼高我怎麼下?!
一羣獵犬跑過來,其中幾隻圍在樹下,衝着我們大吼大叫,齊央白着臉,顫抖地指着它們,斥道:“無……無禮!”
我倒!
來不及了,一隊人馬穿過稀疏的樹叢趕到,我腦子轟地一片空白,當先一人,白衣皮弁,正是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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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遇,他看到樹上的我,大吃一驚。我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想必一定很難看;旁邊那位更是一愣一愣地,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是燮先反應過來,讓隨人將獵犬驅散。
後面一陣馬蹄聲傳來,塵頭微揚,另兩隊人馬到來。
我頓時神經繃起,觪可千萬別在裡面!
只見當頭三人鮮衣怒馬,我望去,並沒看到觪的臉,暗自鬆下一口氣。
不過,我看到了一臉訝異的姬輿。心又吊起,這小子最近和觪走得挺近,天知道他會不會跟觪八卦。算了,心裡哀嘆,是禍躲不過,若註定該有此劫,觪是無論如何都會得知的,來就來吧。
想到這裡,我反而坦然,是,我是貴女,我就爬樹了,怎麼着?我瞥瞥身邊,反正還有個墊背的。
姬輿嘴角緊抿,側過頭去,似在忍笑。這人平時看着一臉嚴肅,卻原來喜歡憋笑,可惜一代少年英雄,卻終將死於內傷,可惜啊!我腹誹。
他旁邊兩人竟是大蒐禮上排在觪後面射獵的那兩人,看到齊央,兩張七分相似的臉陡然變色。
年稍長的斯文男子責備地看向身旁的青年,青年看看齊央,又看看他,臉上訕訕地笑。
齊央也尷尬地看着他們,臉紅到了脖子根,忙翻身想要下樹。
“慢着。”青年策馬上前,對她說:“此樹甚高,汝切勿亂動!”
齊央臉上浮現一抹喜色,小聲地嘟噥:“乙阿兄……”
真是人不可貌相,這人橫歸橫,撒起嬌卻一點不含糊。
我看看近前的這個叫乙的青年,又看看不遠處的那男子,這兩人可能是兄弟,既然齊央稱兄長,必定是齊人了,大蒐禮上二人排在觪之後,姬輿之前,地位必然不低。
齊乙瞪了齊央一眼,說:“汝且坐好,吾於馬上將汝接下。”
齊央果然乖乖地不動,齊乙騎馬走近,樹幹剛好到他肩頭的位置,伸手便穩穩將齊央抱在馬上。齊乙策馬往回走,齊央見到那名斯文男子,畏懼地看着他,說:“季子阿兄。”後者嚴厲地看着她,勉強地應道:“嗯。”齊央吐吐舌頭,再不說話。
我想到觪,他若看到,會不會也給我臉色?觪生起氣來可是相當可怕的……
“姮?”我回神,嚇了一跳。燮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騎馬走到我面前,正微笑地看着我。
剛纔光顧着八卦齊央一家人,忘了這個正主也在。
“啊?”我傻傻地答,心跳又開始不正常。
他仰面看着我,太陽透過輕輕搖曳的樹蔭,在他清俊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華。他溫和的對我說:“姮也下樹吧?”
“好。”我愣愣地點頭。
他笑笑,像齊乙一樣向我伸開雙臂。我的臉“蹭”地躥紅,腦海中只剩下一個聲音:“他要抱我?他要抱我!他要抱我!他要……”雖然在別人眼中這只是一個從樹上解救小朋友的紳士舉動,但這對於我來說,無疑有着里程碑的意義!
我看到自己也向他伸出手,身體向前俯去。他的臉就在眼前,看得很清楚,並不如那天傍晚月下所見的無暇,而是帶些思慮的滄桑,平添了一股成熟的男子氣,眼睛卻依然光彩攝人……燮修長的手指握住我的雙臂,輕輕一帶,我坐到了他的馬上。
和想象中的不一樣,和齊央與齊乙也不太一樣,過程一點都不親密,幾乎談不上“抱”,我的幻想被擊碎在燮的彬彬有禮下。
不過沒關係,現在我可是和他共乘一騎,感受到身後他溫熱的氣息,我的心砰砰地跳,滿足地想:這樣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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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向衆人,姬輿的嘴角不再動了,回到了面無表情的樣子;齊乙臉上掛着淡淡的微笑,見我看他,禮貌地微微點頭。
我看向齊央,她正不滿地瞪着我和燮。我志得意滿地朝她一笑,氣吧氣吧,回去跟你姐姐告狀,說燮有人了,讓她別再等了。
叫季子的男子在馬上向燮和姬輿施了一禮,歉然道:“吾妹頑劣,失禮於前,還望國君卿士勿怪!”
燮在我身後溫聲道:“年幼貪玩,人人嘗有之,何怪之有?太子切勿多慮。”
原來是個太子啊,這麼說是齊國太子?我看他溫文的樣子,身上沒有觪的世故,沒有燮的深沉,沒有姬輿的銳利,還真不太像……
燮提議先回去休息,姬輿沒有意見,季子看看齊央,又看看我,笑道:“晉侯所言正合吾意。”於是,傳令衆人回營。
我和齊央都不會騎馬,隊伍走地並不快。他們幾個人一路上天南海北地攀談,說說笑笑。我陶醉地聽着燮溫沉而有磁性的嗓音,覺得世界鳥語花香,一切都如此美好!剛纔見到的那幾只貉子真是可愛,四肢那麼靈活,動物果然是人類最親密的朋友!
我感覺到齊央那邊,不知什麼時候不再有眼刀飛來了,奇怪地朝她看去。卻見她目光閃爍,不時地偷眼望向姬輿。嘖嘖!我大感失望,原以爲她會有點有高層次追求,不想到底還是個小女生,和那幾個小寺人同路。
下了山坡,繞過行獵的圍場,只見前面一隊人馬急急地趕來,當先的身影看着眼熟,正是觪。我的心一沉,那麼快!
事實上,待會即使觪變成怪獸把我吃掉也影響不了我的心情,我沮喪的是他來了我就要和燮說再見了。
我下定決心,回頭望着燮,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音量小聲問:“燮何時返國?”
“嗯?”他看着我,微笑說:“後日即返。”
我想想,說:“明日哺時過後,我在雒水渡口旁的老榆樹下等你,你可會來?”心裡好緊張,這是我第一次主動約會男生。
“爲何?”燮一臉訝色。
這還不明白?觪的隊伍越來越近,我沒時間跟他解釋,只能急急地低聲再問他:“你可會來?”
燮看着我,微笑溫言道:“會。”
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我朝他舒心一笑,回頭坐好,望向觪,以明媚的心情迎接他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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觪趕到近前,看到燮身前的我,焦急的臉浮上喜色,不過,又立刻烏雲密佈。
在他上前與衆人見禮後,我甜甜地笑,喚道:“阿兄。”
觪無奈地狠狠瞪我一眼,對燮說:“吾妹頑劣,方纔多處找尋不果,今得國君及諸位相助,尋得吾妹,杞觪感激不盡。”
燮與衆人相視,對觪笑道:“吾等偶遇公女外出散步,見野獸出沒,恐其有失,便將其帶回,不過舉手之勞耳,何必言謝。”
他們又寒暄一番後,觪從燮身前把我接過。
我戀戀不捨地離開燮的馬背,望向他,用口形無聲地說“雒水”,提醒他別忘了。燮笑而不語,朝我輕輕點頭。
觪把我放到他身前,向衆人說:“今日承諸位恩德,杞觪銘記於心,來日定當答謝,就此別過。”
衆人應答回禮。
我望向齊央,想跟她道別,卻發現她正兩眼發光地望向觪,一臉羞澀。我頭上降下一堆黑線,敢情這丫頭是個美男都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