絹帕
若是在民間,這婚事已經算定下了。
四周議論聲紛然一片。
我定定地望着姬輿,心咚咚地撞着胸口。煌煌日色中,他凝視着我,汗珠順着頰邊緩緩淌下,紅潮將臉和脖子染遍,目光卻堅定無比。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響起,望去,一位王姒身邊的命婦正領着幾名寺人匆匆而來。
“虎臣、公女,”她施禮道:“天子及太后有請。”
不出所料,王姒動作倒是快。
陽光依然炙熱,麂子的脖頸上,箭創猙獰,空氣中漫着着若有若無的血腥。命婦看了一眼,讓寺人將麂子擡走。
我望向姬輿,只見他也看了看我,臉上表情未改,淡然將馬交給寺人。
事到如今,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該面對的總要面對,我深吸下一口氣,邁步隨命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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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臺的後側,宮侍環伺,顏色鮮麗的幔帳撐起一處獨立的涼棚。命婦將我們引入,只見周王、王姒和王姜正坐在席上,旁邊站着三名老者,正是召公、畢公和宗伯。
見我們到來,衆人神色各異,王姒臉上明顯地繃起,王姜依然含笑不語。
我看了姬輿一眼,只見他仍是昂首挺胸,臉上絲毫無所畏懼。
心中暗暗沉下一口氣,說實話,眼下,完全不擔心是不可能的。
現在我的處境,入宮這條路是困難了,但是,一切最終還是要看周王的意思。而且,他如果因爲權力平衡的關係不納我,爲了同樣的原因,他未必會樂意姬輿娶我。
相比之下,我更擔心姬輿。對於他,這件事可大可小。姬輿身爲王室子弟,又是虎臣,今日在大庭廣衆之下不顧禮法,若往大的說,周王會降罪也不一定;不過,對於禮法,搶掠婚一向是個曖昧的存在。不說民間,諸侯四方征伐,每次也必會從戰敗的夷部掠來女子納入宮中,自古已經形成風俗,往小了說,也能輕輕帶過了事。並且,王姜既也有參與,會幫着姬輿也說不定……
想來想去,心裡總有不安,姬輿這麼做,到底還是因爲我。
行禮後,周王吩咐起身。
“虎臣,”周王看着姬輿,聲音微沉,面色卻已回覆一貫的平和:“方纔之事,當作個交代。”
姬輿看了看我,直直地望向周王,頰邊隱隱泛紅,一字一句道:“吾王,輿戀慕公女已久。”
“胡鬧!”王姒怒道:“婚姻自有長輩作主,依六禮定下,爾乃文王之後,怎可行此悖禮之事!”
“母親息怒。”周王溫言勸慰着,轉向召公和畢公:“依太保太史只見,今日之事當如何?”
召公鬚髮皆白,目光卻矍鑠有神,他看了看我們,面上沉靜無波,向周王道:“今日之事,我等已全然盡知。然,虎臣擇親乃宗族之務,既非王事,我等朝臣無意置喙。”
畢公微微頷首。
無意置喙嗎?我琢磨着,兩人的態度耐人尋味。言下之意,姬輿怎樣他們不管,可這件事他們也都看在了眼裡,如果牽扯到王事……我朝王姜看去,她表情悠然,脣邊淺笑依舊。
周王看着他們,若有所思,片刻,淡淡一笑,又問宗伯:“不知太宗以爲如何?”
宗伯上前,道:“虎臣今日所爲,確是於禮不合,然,實不必苛責。”
王姒臉色一變,王姜微微垂目。
周王脣角微勾:“何解?”
宗伯道:“臣聞孟夏之射始於大夏,時人男女籍此日交遊,互爲擇親。而後,交遊之習雖爲會射所代,其開放之風卻延續至今,是以此日,女眷觀禮不限,貴族偶有不羈之行,也從無懲罰。且,劫掠爲婚自古有之,我周人之中也並不鮮見,至今民風仍存。虎臣今日所爲,雖有悖禮教,卻也有贄爲信,足見其誠。”
王姒冷笑:“依宗伯所言,禮法卻是可棄了?”
宗伯恭聲道:“臣決不敢輕蔑禮法,只是,臣以爲今日之事乃特例,不必苛責於虎臣。禮固不可棄,虎臣既已在衆人前諾下,此後當照六禮一一行之。”
王姒面沉不語。
周王看向王姜:“王后之意如何?”
王姜微笑,道:“各人之言皆在理,但請吾王明斷。”
周王沉吟片刻,正容道:“虎臣今日所爲,雖情有可原,卻終是失於禮法,削去本年俸祿。至於劫掠杞姒,”他看着我,鳳目幽深:“虎臣當籌備行六禮之事。”
我愣住。
說罷,周王看向姬輿:“虎臣心服否?”
姬輿昂首而立,側臉上看不清表情,耳根卻微微透着潮紅。
片刻,他深深一禮:“敬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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醴宮旁的樹林中,清風陣陣,鳥鳴聲聲,擡頭望去,綠樹飛檐相諧成畫。
長長的石階從一個小坡上延伸下來,陽光透過樹蔭灑在階上,映得潔白如玉。我用袖子輕輕拂了拂,在階上坐下。
想起不久前來到醴宮,自己何等惴惴,不料只那麼兩三個時辰不到,一切竟戲劇性地拐了個彎。我苦笑,算是解決了嗎?枉自己費盡心思,結果還得用一個婚姻來逃避另一個婚姻……
纔在那帳中,王姒一臉冰霜,說累了,想下去歇息。不等衆人行禮完畢便起了身,攜我一路回到醴宮。
我以爲王姒此時必然怒火中燒,說不定會拿我質問上一兩個時辰,心中準備了長篇的應答方案。不想,她到了醴宮,卻只在堂上坐着,望向殿外的樹林,一語不發。良久,她說困了,想到室中小睡片刻,由世婦攙着往堂後走去。
整個過程,她沒對我說過一句話,那步伐慢悠悠的,看上去竟覺得有些蒼老。
其實想想也不難理解。今天,姬輿將我掠到馬上那一刻起,不,長遠地說,應該是周王開始與王姒有隙的那一刻起,她的計劃便註定是成不了了,再生氣也於事無補。不過,她輸得並不算徹底,因爲姒氏最終還是要與姬輿聯姻了,有失有得,心裡平不平衡就要靠自己調節。
而讓我始終捉摸不準的是周王,他行事總是那麼出乎意料。我怎麼也想不透,爲什麼他會那麼幹脆地答應姬輿呢?
我將目光投向道旁一片□的青苔,上面,光斑疏離,一隊螞蟻忙忙碌碌地往上走,似乎正在搬運着家當。記得以前書上說,螞蟻搬家是因爲要下雨了。我看看天,枝葉的間隙中,藍天依舊,似乎不會變。
再朝那青苔上看去,卻見一道影子遮住了光照。我望向身後,夕陽的餘暉自坡上斜照下來,燦燦地透過青翠的枝葉,那滿天碎金之中,姬輿正站在不遠的階上,默默地看着我。
我訝然,剛纔自顧着神遊,竟絲毫未覺察他的到來。
再度相見,心緒不復之前的激烈,兩人靜靜相視,沒有言語,四周只餘高高低低的鳥鳴和風穿過林間的沙沙聲。
片刻,我淡淡一笑,將身體向旁邊讓了讓,示意地用手拍拍階面。
姬輿似乎躊躇了會,邁步下階,走到我旁邊,與我並排坐在階上。
一側的光線瞬間暗下,我看着姬輿,雖然和他算是熟悉了,但從現在這個角度觀察卻還是頭一回。平平視去,他肩膀比我的要高出許多,稍稍擡眼,他完美的下顎和線條流利的脖頸落入視線。再往上,如羽長睫下,星眸此刻寧靜得如一泓清水,澹然注視着前方。
我微微一怔,什麼時候開始,姬輿的樣子,不再高傲得難以接近,而變得如現在一般可以平和相處?或者,他本沒有變,變的只是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好像發現了我的注視,姬輿回過頭來。
我笑了笑,問他:“虎臣何時來的?“
姬輿看着我,目光柔和,道:“剛來不久,見公女正凝神獨處,未敢打擾。”
我莞爾,指指青苔,對他說:“有書雲,蟻羣徙乃將雨之兆,姮方纔一直琢磨,不知虎臣可信?”
姬輿看向青苔,眸中微有訝色,脣邊卻漸漸噙起一抹笑意。他也朝天上望了望,對我道:“今日晴好,似不會有雨,書中可曾說這是幾日之兆?”
我笑起來,輕聲道:“姮也不知,許是日久忘了。”
姬輿沒有說話,靜靜地看着我,夕陽蘸在了他的頰邊,微微染上了一層落霞的顏色。
那目光中包含着某種深切的東西,灼灼攝人,似乎空氣也變得溫熱起來。我望着他,笑容漸漸凝在臉上,不太自然地移開視線。
又是一陣默然。
“今日午時太子來醴宮,可是虎臣之意?”過了一會,我問。
“然。”姬輿停了停,又道:“輿託太子到醴宮中尋公女,若半個時辰內引得公女往教場中觀射,下月便親自教其射御。”
“哦?”我想起當時狀況,從王后宮到醴宮老長一段路,還要限時將我領到教場,不禁覺得好笑,怪不得太子瑕要騎駒。
“公女。”
“嗯?”
“今日之事,輿未曾事先告知,多有唐突之處,公女若心中有氣,輿願領責罰。”
我止住笑意,詫異地望向姬輿。
只見他定定地看着我,臉上紅暈彤彤,雙眸熠熠:“然,輿絕不後悔。”
我注視着姬輿,沒有開口,只覺胸中,心篤篤地在跳。
稍頃,我往袖中探去,摸出一方舊絹帕,上面,嫣紅的桃花隱約可見。我看了看,對他說:“虎臣,姮思考多日,這絹帕既伴隨虎臣多年,當送與虎臣。”說着,將它遞給姬輿。
姬輿眸光倏地變得黯淡,嘴脣微微抿起。
我拉過他的手,將絹帕放到他手裡。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地說:“虎臣,姮乃平凡之人,無可擔保太多,然,將來爲君之婦,定當努力持家。如今你我婚約未定,虎臣將此帕收下,六禮之前,若虎臣心意有改,只消還之與姮,婚事自會撤去,絕無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