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秋
蕭瑟的秋末，豔陽高照，暖意融融，氣氛很祥和。
婉儀躺在軟榻上，雙眼腫似胡桃，眼淚汩汩流不停。我坐在榻邊，不知該用什麼語言安慰。
胤礽回京後會被廢，不會有性命之憂，因爲注重“仁君”美名的康熙肯定不願揹負“殺子”惡名，況且寵了胤礽三十八年，至多將胤礽幽禁。胤礽如果被幽禁，他的幾位福晉肯定也得跟着失去自由。
婉儀傷心的不是再也沒有愜意的生活，而是心疼屢受牢獄之災的胤礽。在婉儀眼裡，胤礽還是那位燈火闌珊處、柔情似水的儒雅公子哥，不應受此折辱。
“有了身孕，得顧着點自己。”我再次重複這句話。
婉儀拽住我手腕，用沙啞的聲音道：“悠苒，謝謝你來看我。而今除了你和若榮，無人關心我。”我苦笑道：“要不是皇上去行圍，我也不敢奢求李諳達允許我來看你。你應該聽說過我現在的處境，‘不忠不孝’四字壓身，很是沉重。皇上赦免了我的罪，不讓我回江寧奔喪，不讓我御前伺候，真不知回京後會如何處置我。”
婉儀轉動憂鬱的雙眸，把一道複雜的目光射向我。我微感吃驚，“怎麼了？”婉儀低聲道：“有些事我必須告訴你，如果此時不告訴你，以後怕是沒機會了。”說完掙扎着要起身，我接過韻寒拿來的軟枕給婉儀墊上。
婉儀支開所有人，半靠半躺，悽聲道：“記得六年前那個月圓夜嗎？”我點了點頭，“那是個特殊的日子，我怎會不記得？”婉儀苦笑道：“那晚你和若榮在，胤礽也在。只不過胤礽站在遠處，我們沒發現罷了。”
什麼？胤礽也在？那他豈不是知道若榮……
我沒敢想下去，我寧願相信胤礽是真心愛婉儀，而不是出於別的目的。
婉儀道：“在外人眼裡，胤礽可能一無是處，但我明白，他很想做一個受皇阿瑪喜歡的儲君。從小到大，胤礽各方面都很優異，加上長得英俊，皇阿瑪很寵愛他。胤礽八歲時就可左右開弓，而且騎射嫺熟。十來歲時，通曉滿漢文字，琴棋書畫也無所不能。十三歲在文華殿爲滿漢大臣講學，贏得大臣們一致稱讚。二十歲時，已顯得精明強幹。皇阿瑪出巡時經常把胤礽帶在身邊，胤礽不隨扈時，皇阿瑪將他留在京城代理朝政。皇阿瑪三徵葛爾丹，胤礽坐鎮京師，代表皇阿瑪舉行郊祀大典，各部院的奏章也由他閱覽。那個時候，胤礽也頗爭氣，總是把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皇阿瑪倍感欣慰。”
原來胤礽也有賢能的一面，這是我沒想到的。然而他何以變成一個囂張跋扈，驕奢淫逸，遭康熙痛恨的暴躁男了？
婉儀道：“你應該知道皇阿瑪是怎麼教育皇子的。皇阿瑪希望天家的每個阿哥都能成爲文武兼備的人，在給出無限父愛的同時，也制定一系列學習和從政制度。可皇阿瑪當初肯定沒有想到，正是因爲阿哥們個個都有才能，個個都有權力，怎會甘心做輔佐胤礽的賢王？不管是哥哥還是弟弟，都虎視眈眈的瞅着這個寶座。爲了讓自己有機會上位，不是給胤礽放冷箭，就是明目張膽的作對。胤礽對付一兩個倒可以，這麼多優秀的皇子齊齊打壓，他怎麼對付得過來？要是做得過頭，皇阿瑪也會擔心胤礽羽翼豐滿，威脅皇權。胤礽面對此境，心裡很苦，我明白，我都看在眼裡。”
我握着婉儀的手，無可奈何的點頭。不僅胤礽是，九龍奪嫡的皇子是，康熙也是。君主□□是一把連環鎖，不管怎麼解，除非斬斷，否則不會有完美的結果。
婉儀道：“可能由於皇阿瑪從小過分寵他，什麼事只要他樂意，皇阿瑪統統都會答應。而他又仗着太子的特殊地位，膽大妄爲，驕奢淫逸，性子也變得暴躁乖戾。姐姐曾經跟我說，胤礽平日還好，然而不順心時會大發雷霆。好幾次姐姐因爲說些他不愛聽的話，被他氣急掌摑。”
婉儀說到這裡，忍不住哭出聲，淚珠滴到氈毯上，溼乎乎，慘慼戚。我又急又怒，爲婉儀擦淚，“你是不是也被他……”
婉儀臉上劃過一絲悲哀，忽閃幽怨雙眸，低聲道：“有過兩次。”我“啊”一聲，“只有兩次？不要騙我？”婉儀點了點頭，啜泣道：“第一次是在四年前的熱河行宮，他戲耍私截的蒙古御馬，你讓我好好勸勸，他由於受皇阿瑪責罵，心裡窩火，我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說。離開行宮前一夜，見他心情還不錯，於是柔聲勸。豈知他不僅不聽，還破口大罵你別有用心。我反駁幾句，他就……不過他有向我說對不起，我沒打算跟他計較，自然不會怪他。”
難怪巡邏的若榮說婉儀在石椅上哭泣，原來是被胤礽打了。這個混蛋，簡直是不可理喻。婉儀是爲他好，他怎可這樣待婉儀？
我摟着婉儀削瘦的肩膀，“第二次是什麼時候？”婉儀驀地閉上眼，拽着手絹，悽聲道：“是被鎖押的前幾日，他讓我，他讓我……”
婉儀聲音哽咽，眼淚再次流出，怎麼止也止不住。
我心如火焚，一面拭淚，一面極力安慰。婉儀睜眼，哽咽道：“他說他受夠這種是儲君沒一點儲君樣的生活，打算鋌而走險，逼皇阿瑪讓位。步軍統領託合齊已被皇阿瑪處罰，在京中下手不利，於是想趁巡塞期間，防備不嚴的情況下行動。可逼位談何容易？他便想拉攏若榮，和他來個裡應外合。”
我瞪大雙眼盯婉儀，不知道胤礽怎麼拉攏對皇上忠心耿耿的若榮。
婉儀用力拽着我手腕，哭道：“胤礽讓我把若榮叫來，利用美色……然後……若榮如果不聽他的話，他就告訴皇阿瑪若榮非禮我。他說以若榮對我的感情，肯定會……”
婉儀的聲音斷斷續續，說得不完整，可我已然明瞭。我怒火中燒，狠狠咒罵胤礽，緊緊摟着婉儀。
婉儀定了定神，繼續道：“我不願做這種事，胤礽氣急敗壞，給我幾巴掌，罵我是賤人。還說早就知道我和若榮的事，娶我對我好不是愛我，僅僅是想拴住若榮這顆棋子而已。其實他不說我也清楚，他做的那些事，幾位姐姐都知道，我不去多想，純屬自欺欺人。還有，她利用我邀你騎馬之機，在繮繩和馬鞍上動手腳，害你摔馬。你知道我聽到後心有多痛嗎？他是我一生唯一愛着的人，居然如此待我。要不是肚裡有兩月身孕，我連死的心都有。我想這就是報應，我從姐姐手裡把他搶過來，老天都不容我。四年前失去五個月的寶貝，如今又讓我知道這個殘忍的事實。原來我一直活在夢中，一直把他當成十二年前那位體貼文雅的男子。他變得好快，我完全不認識他，完全不認識……”
我輕拍婉儀後背，“不要難過，知道真相比被騙一輩子好。你不要總想着你姐姐，這事跟你姐姐沒任何干系。他不配享受你對他十二年的愛，他不值得你傷心落淚。你目前要做的是保重自己，以後生活寂寞點，但有個孩子在旁，會好過很多。”
婉儀拽着我衣袖，不斷抽泣，“可我還愛着他，我放不下這段感情。每晚夢見他被鎖押的情景，心似刀絞。如果可以，我願意陪他受罪。悠苒，你說我爲什麼這麼傻？明明知道他已無可救藥，卻還這麼執着。有時候，我會羨慕姐姐，因爲她離開之前，胤礽留給他的全是美好的樣子。而我呢？我有勇氣帶着內疚和傷痛過下半輩子？沒有，沒有……”
婉儀不斷重複“沒有”，眼淚流不停。我摟了好久，又是勸又是哄，婉儀總算閉眼小睡。兩行淺淺的淚痕已拭乾，深深的心傷永遠也抹不掉。
日漸偏中，陽光直射帳頂，帳內霎時亮堂起來，婉儀右眼角的淚痣分外刺眼。
我悄聲道：“婉儀，起先告訴你的那個傳說，裡面的男主角肯定是若榮。雖然你們沒能在一起，但若榮是真心愛你的，我相信你們下輩子會永不分離。婉儀，其實淚痣還有個悽美的傳說，我馬上告訴你。”
我爲婉儀掖毯子，輕聲道：“有淚痣的人，孤星入命，半世漂泊，一生流離，。他痛徹前塵，哭泣今生，浸溼來世。有淚痣的人，一輩子註定被愛所累，雙眸註定多淚。淚飄灑時，或瓢潑如暴雨，或細潤如涌泉，或甜蜜似甘露，或苦澀似鹹水。這枚淚痣，是爲生命中的錯愛而生。它會發芽，破土，成長，開花，結果，最後枯竭。哭泣的是今生癡迷的愛，悲痛的是來世不斷的情。如果來世不能繼續這份愛，淚痣會伴到負心的他發現你的痛。他發現你的痛時，如果能珍惜你，你們會繼續這份情。如果沒發現，你們將永世無緣。即使你爲他流再多的淚，也只是雲變雨、雪化水，轉瞬消失不見。婉儀，太子就是這個人，他沒有發現你的痛。等他有一天發現時，你爲他預備的淚已流乾。”
穩了穩情緒，又道：“婉儀，有一首歌叫《當淚流乾的時候》，裡面的歌詞很值得回味。以前在現代，我想他時就會聽，現在我給你唱唱。”
我深吸口氣，壓低聲音唱：“當我在愛你的時候，淚水總在靜靜的流。當淚流乾的時候，我又一次被孤單佔有。愛會慢慢被時間趕走，身體變成一塊石頭。當我在想你的時候，幸福就像海市蜃樓。當淚流乾的時候，只能轉身大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