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夏
“其實……其實也沒什麼，這是我樂意做的。”胤禑握着拳頭，表情很奇怪。我沒深究，懷揣渺茫的希望，小聲道：“我昏迷時，四爺是不是來過？”胤禑一怔，搖了搖頭。
看來昏迷期間的感覺僅僅是夢而已。
我“哦”一聲，失望透頂。這些天來，幾位和我有交情的阿哥全來看過我，唯獨缺個胤禛。我寧死抗旨，很大一部分只因胤禛，他何以如此待我？難道因爲那事，他要恨我怨我一輩子嗎？難道直到死，他也不會再喚我一聲“寶貝”，不會再次抱我入懷嗎？
我黯然神傷，扯過被子，矇頭哭泣。胤禑冒出“其實”兩個字，嘆口氣道：“四哥對你的愛不會變，只不過有些事不是你我能看得懂的。我相信四哥，你更應該相信四哥。孫太醫說你不能思慮太多，你還是放寬心好好休息吧。只有你的病好了，我們纔會安心。有時候，想念一個人，並不是做做樣子那麼簡單。”
我掀開被子，大口吸氣。胤禑說得對，我應該相信胤禛對我的愛。可是，究竟有什麼事是我看不懂的？還有康熙，明知我不會答應，爲何還要給我半月時間考慮？半月後，康熙再次問我，我該怎麼回答？是繼續堅持，還是放棄堅持？
胤禑道：“我去給額娘請安，你好生歇息。”我點了點頭，胤禑走出裡間，“我差林信叫爾嘉來照顧你。”我想了想道：“你不要給別人說我得病的事。”胤禑道：“我答應你，不過你得答應我不許胡思亂想。”我道：“好，我答應你。”胤禑帶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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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篤篤”的敲門聲傳來，我料想是送藥的爾嘉，繼續托腮發呆，“把藥放在桌上，我一會就喝。”門“吱呀'一聲打開，一道光射進，我一時沒適應，立馬閉眼。
“這個丫頭，窗子都不開，不憋悶嗎？”一口溫潤的吳儂細語，是密貴人無疑。
我睜開眼，適應強光後，發現密貴人正在開窗，忙跑過去，驚道：“密主子親自來看奴才，已是奴才萬生修來的福氣了。怎能勞駕主子幹這些力氣活？真是罪過。”密貴人道：“咋就只穿件單衣呀？一早颳着風，你在病中，仔細病加重。”說完進裡間拿件披風給我披上，我笑着道了聲謝。
密貴人朝門外道：“映晗，吩咐御膳房做幾個清淡可口的菜，我和悠苒一塊用早膳。”同我坐在軟榻上，撫摸我臉頰，愛憐的道：“多好的閨女，皇上怎捨得狠心罰呢？”
我聽密貴人的話柔軟綿綿，很感動，啜泣道：“奴才做錯事惹怒龍顏，皇上罰奴才是應該的。”密貴人淺淺一笑，“我不知你因何受罰，不過你這股倔強勁，有點像以前的我。”
密貴人起身在屋裡踱步，“雖然從小長在深閨，但也希望能有一份真摯的感情。十七歲那年，皇上第二次南巡，回京途經蘇州時，表哥說要送我進宮，我哭着鬧着不依，因爲我對一位江寧才子慕名已久，發誓將來要做他的妻子。”
密貴人沉浸在回憶裡，樣子是甜蜜加哀愁。原來她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暗戀。唉，康熙這個喜歡棒打鴛鴦的“大財主”實在可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我再怎麼抗爭，甚至以死相脅，最終還是含淚踏上去京城的龍船。”密貴人坐回軟榻，拉着我的手，“由於我是漢族女子，初進宮時，很多妃嬪都輕視我，甚至連宮女也不把我放在眼裡，太后就更不喜歡我了。很長一段時日，我都過得鬱鬱寡歡，有時甚至想以三尺白綾來了解自己。”
密貴人悽悽的笑了笑，給我談那段日子的感受。我見密貴人白皙的臉上忽悲忽喜，心也隨之飛上飛下。
密貴人柔聲道：“幸好皇上疼我，對我的關懷無微不至。再冰的山也有融化的一天，何況當時皇上正值盛年，瀟灑俊逸，能文能武，後來我就喜歡皇上了。”我點了點頭。
映晗和兩位太監端着幾個托盤進屋，密貴人和我圍桌而坐，爲我夾了塊苦瓜，笑道：“前幾日發過燒，吃點這個降降火。”我道：“謝密主子。”爲密貴人夾了塊西蘭花，“密主子容顏靚麗，多吃這個更會青春永駐。”密貴人樂道：“嘴真甜。”
密貴人幾乎不怎麼吃，只是一個勁的爲我夾菜。我生病後沒什麼胃口，今天卻吃了很多。
用完早膳，密貴人道：“我沒別的事，就是聽說你病了，過來看看你。我勸你凡事要爲家人着想，不能太執拗。”我沉默片刻，低聲道：“奴才明白這個理，然而有些事，奴才不抗爭不行。奴才知道逆旨沒好下場，可不想違背真心，違背承諾，違背誓言。”
密貴人拍了拍我肩膀，“那就堅持你認爲該堅持的。”我笑着“嗯”一聲，心想，終於又多了一位理解和支持我的人，康熙，我更有勇氣和你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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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半月的最後期限，我沒做出一個萬全的決定。儘管告誡自己堅持抗婚就好，可不忍心連累家人。康熙很寵曹家，但此事有關大清面子，誰知道康熙會不會翻臉不認人？如果我堅持不嫁，康熙會怎麼處置我？貶去辛者庫幹最下賤的粗活？杖責幾十大板趕出皇宮？賜三尺白綾自行了斷？
密貴人說得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康熙真的要我遠嫁，我除了魂歸他鄉，四海根本沒我藏身之處。到底是哪個短命和尚說我和胤禛有三世緣？一世就有這麼多阻礙，三世還得了？難道我和胤禛是凡間版的牛郎和織女？以後只能隔長城相望，一年趁巡塞見一次面？
正在瞎想，小玉福進屋，欠了欠身，“曹姑娘吉祥。”雙手奉上一封信，“這是李諳達吩咐奴才交給曹姑娘的。”我接過信，見是曹寅的筆跡，忙打發小玉福離開，拆信閱覽。
愛女悠苒：
聞上賜婚，父歡欣竊喜。悠苒自小聰穎，容貌端莊，知書達理。椿萱疼愛，兄妹喜歡，親朋好友亦憐惜。然上意欲悠苒爲義女，賜於烏珠穆沁阿格王子。此話如夏夜飛雪，冬日轟雷，令父心痛。上說悠苒性子倔，寧死不從，故下旨令父勸之。父疼愛女，愛女身雖低，亦父至寶。塞外苦寒，遠隔故土，形單影隻，生生千里離別痛，父斷然不能忍受。
悠苒命途多舛，已錯桃李，仍孑然一身，追本溯源，皆由父致。父五十有五，年過知非，命已足矣。然愛女正值青春，娉婷嫋娜，溫婉賢淑。父勸悠苒，切勿將就，若抗上旨，父亦支持。悠苒放心，上乃千年明君，以“仁”治國，不會遷怒。然悠苒抗旨不遵，打罵體罰不可免，每每念此，父心絞痛。父在江南，遠隔千山萬水，難解燃眉急，望愛女珍重。歲末，父進京述職，把酒言歡父女情。看罷此信，毀之，切記，切記。
我含淚看罷信，用火摺子燒燬，踱步到窗邊，仰望南方，淚似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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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籠罩，夜風吹拂，青蛙和蛐蛐低低叫，紫禁城陶醉在祥和的海洋裡。我獨坐風雅亭，心忽而平靜無波，忽而濤滾浪翻，還有一刻鐘就到酉時，胤禛會不會出現？
今日晚膳後，我託胤禑送信給胤禛，希望胤禛在酉時來風雅亭見一面。我已事先向若榮打過招呼，讓他安排侍衛巡邏時儘量不要來風雅亭附近。若榮聽罷，也沒問什麼事，只是說他親自守在附近。我見他熱心幫我，真誠感謝，永生銘記恩情。
一刻鐘一晃而過，胤禛高大瘦削的身影沒有出現。我既失望又信心十足，料想可能有什麼要緊的公務要處理，也許馬上就會趕來。
我拿出準備送給胤禛的墨玉玉佩，仔細端詳，歡喜不已。一想到在涯古軒玉器行遇到的女子，歡喜變恐懼。是的，恐懼，深深的恐懼。因爲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年羹堯的妹妹年暮瑤。
我在一月前的御花園裡見到了年暮瑤。
那日剛剛下過雨，被雨清洗過的天幽藍無雲。我去乾西五所看胤禮，走到御花園的西府海棠林，見上百位秀女分成數十排整整齊齊的站在海棠林前的廣場上。
管事太監徐公公說了一堆話，側頭看見了我，笑嘻嘻的跑來，“哎呀，曹姑娘怎有閒心來這裡？”我笑道：“路過而已。”從左至右掃視，嘖嘖暗贊今年的秀女長得都不錯，一個熟悉的人影映入眼簾，定睛一瞧，居然是“穆瑤”。
秀女齊梳麻花辮，齊穿白藍高領旗裝。“穆瑤”站在其中，亭亭玉立，婀娜萬芳，清雅的書卷氣壓倒所有秀女，很是吸人眼球。我想看“穆瑤”胸前綠頭簽上的名字和家世，無奈距離太遠，不甚清晰，走近了怕被“穆瑤”認出，於是指着“穆瑤”，低聲道：“那位秀女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