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氏聽了縣馬病重的消息,好半晌都沒緩過勁來。
她坐在窗戶邊的藤椅下,林媽媽抱着攢金福祿壽軟枕來,墊在她腰後。又端來一個杌子坐在傅氏腳邊,兩人配合着纏着絲線。
“我說他們怎麼鐵了心呢,原來是想着拿我家禮禮去沖喜啊。”
“之前都笑話這潑天富貴被咱們姑娘給折騰沒了,現在又覺得咱們姑娘腦子靈醒,沒有被套進去。老話怎麼說的來着?這事情呀,總要過一過才能下定論呢。”
“我總覺得這事邪門得慌。”傅氏抓着線頭,在手上繞了幾圈,又停下來蹙着眉,“你說他們是怎麼知道我家禮禮的生庚的呢?京城那麼大,貴女那麼多,難道就沒有一個可以娶來沖喜的?”
林媽媽說不出來,只得道:“夫人莫要多思多想,省得傷神傷身。凡事有老爺和姑娘在呢。您也大可放心了。”
門邊來了個丫頭道:“夫人,老爺回來了,正四處尋姑娘呢。”
這景象,哪個女子見了還記得起陸錚來?
她站在小倌的身後,看着他們練字,一轉頭,發現拾葉也在看。崔禮禮笑道:“拾葉,你不妨也跟着學學字吧。”
崔禮禮帶着春華躲去了二樓,讓吳掌櫃帶着高慧兒去後院。
“禮禮不是在她房裡嗎?”
“崔姑娘是個爽快人。高某也不妨說句敞亮話。瓷器局的賬簿,高某去尋了,卻沒有尋到。”
“父親,這是何處?”高慧兒半醒半懵地看着滿院子的漂亮男子。
崔萬錦瘸着腿走了進來:“禮禮去了何處?方纔岳丈大人差人來,說事情已經安排好了。問禮禮何時安排三姑娘跟韋指揮使見面。”
“還有明日啊,”
高主事“哎”了一聲。轉過身,用袖子擦擦眼角,退出小院上了二樓。
傅郢的禮部侍郎的身份,說貴也貴,可京城是一把芝麻落地都能沾上權貴的地界,這身份也算不得什麼。
“爲何?”
林媽媽彎着腰撿起線團子,寬慰起傅氏來:“夫人,老奴倒覺得是個好事。”
因擔心擅自送三姑娘畫像的事被傅氏逮着說教,她早早地就溜出來,進了九春樓。
林媽媽擔心傅氏又生氣,對着丫頭揮揮手,示意退下去。
少年們朝她伸出了手:“來,一同習字。今日先生讓練趙孟𫖯的《道德經》,字數不少,可要抓緊些。”
幾個小倌站了起來,轉過身對着高慧兒深深行了一禮:“高同窗可是來晚了,快些入座一同習字吧。”
“你說,這韋指揮使是個什麼路數?不是說不收畫像嗎?怎麼三姑娘的畫像,他又收了?”傅氏百思不得其解。
“爹給你找了一個私塾,學幾日字。”
“旭哥兒的三姑娘,您是見過的”林媽媽的言下之意很明朗。長成那樣,跟崔禮禮是沒法子比的。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高慧兒邁了一步,又邁一步,再回過頭來,單純地笑着:“爹,您去忙吧,散學時,記得讓相公來接我。”
傅氏輕嘆:“只怕這韋指揮使也看門楣啊。”可轉念一想,若真看門楣,來崔家赴什麼宴呢,直接去傅家不就行了?
旋即又對崔萬錦說道:“你差人去九春樓尋她吧。她多半在那裡。”
崔禮禮的確在九春樓。
“吳掌櫃可安排好了?”
“我相公說過,女子無才便是德。”高慧兒仍以陸夫人自居,她垂下頭,又掃了一眼小倌,“再說這都是男子,我總要避避嫌纔是。”
拾葉後退兩步:“奴是護衛,不用習字。”
他想學,想像韋指揮使那樣寫一手鐵筆銀鉤,可哪有那樣的機會?就算有,也要有自知之明。畢竟他只是個護衛。 “護衛也要學,你長得人模人樣的,那個字跟狗刨貓撓似的,拿出來丟人,”崔禮禮上前拉住他的手腕,牽着他往裡走,尋了一張空桌子,按着他坐下:“這幾日左右無事,你就日日來習字讀書。”
拾葉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卻聽見崔禮禮警告地“嗯”了一聲。只得又乖乖坐下,練起字來。
“多謝崔姑娘這一番安排。”高主事坐下來,喝了一口茶,又躊躇地道:“上次崔姑娘問高某的賬簿”
今日是戶部高主事送高慧兒到九春樓的日子。
吳掌櫃請了師父,正在後院教新來的小倌們習字。
吳掌櫃清清嗓子,咳嗽了一聲。
“同窗學過《道德經》,可知道‘和其光同其塵’是何意?”
傅氏嘆了一口氣,又抓着線團子繞了起來:“我哪裡敢放心,這兩父女就沒有一個着家的。眼看着還有三個月就十七了,連個上門議親的都沒有。”
高主事“哎呀”了一聲,推了她一把:“不就是他讓你來的嗎?他都允了,你還顧忌什麼?”
那幾個少年,一身素白的深衣,頭髮挽起,眉目恬淡如秋月春雨,嗓音清朗如夏夜清風。
沒過多久,暗門那邊有了動靜。高主事帶着慧娘來了。
傅氏一聽,急得站了起來,身上的線簍子掉在地上,線團滾了一地。
“奴去尋了,姑娘不在。春華和拾葉都不在。”
那就是又跑出去了。
少年們微笑着看她:
恰巧深秋的暖陽撥開雲霧撒下來,穿過樹枝,斑駁地落在他們的肩頭。
“還要安排見面?禮禮她是個傻子嗎?”當真是爲了他人做嫁衣了!
說到這,她愈發埋怨起來:“好好一個家宴,他非帶着自己家的來湊熱鬧。我嫁人二十年都沒來過,當真是自私自利到了極點。”
高慧兒愣了愣,喃喃地道:“真好看”
“人都在後院呢。東家請隨我來。”
“道德經有五千多字,今日怎麼寫得完?”她下意識地問。趙孟𫖯的楷書當稱一絕,只是臨摹並不容易。
“高主事,”崔禮禮打斷了他的話,“我們又不是做一錘子生意。我幫助高姑娘,不過是心疼她,可憐您的父母心。有沒有效,還未可知,也只是斗膽一試罷了。”
林媽媽知道她指的是傅郢。那日夜宴,什麼都安排得極好,哪知傅郢橫插一槓子,讓姑娘替他家旭哥兒的三姑娘遞畫像,都說親疏有別,這也“別”得太厲害了些。
崔禮禮帶着春華、拾葉進去,恰看見院內陽光點點,秋風習習,小倌們眉目如畫,沉靜如水地坐在樹下,素衣墨發,蒼紙玄字。
知女莫若母。
“我不去,我不去。”高慧反而愈發警惕,連連後退了好幾步。
“明日之後,還有後日。寫完了纔可以。”
高主事點點頭:
崔禮禮正好煮了茶:“高主事,坐下來喝一盞茶。令嬡走出這一步,可喜可賀。”
高主事眼睛有些澀,眨眨眼,微微哽咽着點頭:“真同意了,爹不會騙你的,去吧。”
她着魔似地點點頭,想要上去解釋,足尖朝前挪了一小步,又回過頭來:“相公他真同意了?”
在營子裡學習做線人時,學過認字寫字。只是學得粗淺,只要認得會寫就可以了。
按理說,每年分例的銀子,那是早早在前一年就定下的,匯釘於一冊,這突然支的銀子,單獨歸攏在另一個賬簿。禮部支銀子也好,瓷器局支銀子也好,都有聖人批示,再歸檔在戶部。
高主事記得是有的,也親眼看見過,崔禮禮託他去查,竟沒有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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