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禮禮低垂着眼簾,雙手交迭於腹前,身子端正地跪在殿中。
她能感覺到宗順帝的眼神如利箭一般朝自己射來。這是要將自己生剝活剮的殺意。
餘光之中,能看見一身綠衣的陸錚就在身側,不遠處,還有韋不琛絳紫色的身影。
她格外地鎮定,恭敬的跪在地上叩頭:“民女崔氏拜見聖人,願吾聖聖躬安康,萬歲萬歲萬萬歲!”
顏貴妃沾沾自喜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聖人,方纔臣妾尋崔姑娘仔仔細細問過了,她說她願意爲聖人爲芮國分憂。”
“分憂。”宗順帝用狠戾的眼神凝視着崔禮禮,聲音聽不出喜怒,“崔氏,你欲如何替朕分憂?”
崔禮禮擡起頭,露出美好又稚嫩的臉,她清脆的嗓音抑揚頓挫地說着:“崔家願捐家產。”
不是要捐銀兩,而是說的捐家產。
宗順帝聲音愈發冰冷:“捐家產?”
崔禮禮點點頭道:“正是,如今芮國正值用人用錢之際,崔家願意捐出家產,爲聖人分憂。”
“哼。”宗順帝冷哼了一聲,壓着怒意,“一個十幾歲的娃娃,竟然敢在朕面前胡言亂語!來人!拖下去!”
幾個小宮人正要上前,崔禮禮卻說:“聖人!民女所言句句屬實,絕不敢有半句欺君之詞!”
宗順帝深深吸了一口氣。忽地聞到一股木頭燒焦了的氣味。心中又煩又怒,正要開口呵斥,外面有人卻搶先發問:“崔家何時輪到你一個女娃娃做主了?再說,你知道崔家有多少家產,你又預備捐多少?”
崔禮禮回頭一看,是自己的外祖傅郢,她抿脣一笑,說道:
“外祖有所不知,承蒙聖人恩賜‘獨善其身’牌匾,崔家家產已盡數轉至我名下。我自然做得了主。”
她挺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繼續說着,
“崔家如今有現銀八十四萬五千兩;各地房契、田契、地契、鋪子折現銀六百九十一萬二千兩;待收的租子、貨款、紅利共計三百零九萬四千兩;各地存貨、馬匹、草料等折現銀九十七萬八千兩。”
她頓了頓:“崔家家產折現銀共計一千一百八十二萬九千兩。”
話音一落,百官譁然。
崔家竟然有千萬家產。常說“富可敵國”,國庫還不足五十萬兩現銀!聖人的內承運庫也不過十萬兩,崔家竟然有這麼多!
宗順帝的腦袋嗡的一聲,已經聽不見朝臣們在議論什麼了。
一千二百萬兩,其中少說也有六百萬兩是他的!
這麼多年,抄了這麼多次家,謝敬纔給他報過數,零零總總加起來,五百萬兩是有的,再加上利錢,至少可以湊個六百萬。
現在崔家竟然當着衆臣的面就這麼報了出來!如此一來,就是她崔家的家產了!
六百萬兩!
他只覺得自己手腳又麻又冷。被赤環鬆蠶咬過的地方,越來越痛,心口也越來越痛。
同樣心痛的還有傅郢。
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女婿竟然將千萬家產全部轉到這個敗家孫女名下!難怪還要求聖人賜什麼“獨善其身”匾,有這麼多銀子,還嫁人做什麼?
傅郢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你、你要盡數捐了?那你爹你娘怎麼辦?”
崔禮禮笑了笑:“外祖,孫女從不曾說過要盡數捐了啊。”
傅郢又找回了一點心安。
不待旁人問,崔禮禮擡頭看向宗順帝:“聖人,民女想半捐半借。”
宗順帝面色又青又白,事到如今,當着滿朝文武的面,他不得不艱難地迴應道:“怎麼捐,怎麼借?”
崔禮禮說道:“崔家家產共計一千二百萬兩,其中六百萬兩捐給國庫,以解此次募兵造船之急。剩下的六百萬兩,一百萬兩用抵扣崔家尚未繳納的緡錢稅賦,一百萬兩留給民女贍養父母.”
宗順帝追問道:“還有四百萬兩呢?”
“民女想要借給聖人。”崔禮禮微笑着。
借?
崔家已經察覺了?
宗順帝說不出是覺得舒心還是逆氣。
謝敬才一死,崔家與自己的聯繫已經斷了,前些日子讓高主事去查崔家的緡錢,是想找個藉口把崔家的家產盡數攏回自己手中。
豈料事事不如意,接二連三出了這麼多事,一件比一件棘手,到了今時今地,竟還要一個聖人朝一個商女借銀子!
“怎麼借?”
“聖人乃是大有爲之君,想必諶離人絕非我芮國的對手。待平息南海戰事,又剷除底耶散餘毒,懇請用此四百萬兩白銀開海禁,建海市,組潮幫,開海通商!”
陸錚感覺到了韋不琛霎時投過來的震驚目光。
此事自己與她商議過,但是當她如此斬釘截鐵說出來時,莫說韋不琛,他的心中也似是被什麼東西填得滿滿的,又脹,又痛,又酸,又麻。
悲哀。
今時今日的芮國,已爛到如斯地步。
出兵無錢也無人。狗皇帝嗜殺貪財又好色,滿朝文武愛財又惜命。 國力衰退,外賊來犯,竟無一人敢擔站出來擔責,反倒讓一個十七歲的女子,頂起這岌岌可危的將傾之廈。
崔禮禮的話音繞樑不絕。
戶部尚書聽了頓時喜笑顏開。真要是能如此慷慨,何愁募兵和糧草!
他三步兩步上前,追問道:“借了如何分利?”
“若有盈利,民女要五成。”
也就是說,本錢仍舊還留在朝廷!
戶部尚書面露喜色地跪在宗順帝面前:“聖人,崔家大義!若真能如此,國庫也必然充盈!”
宗順帝許久沒有說話。面色泛起青紫色。
顏貴妃察覺出聖人不對勁,上前低聲問道:“聖人,可是又不舒服了?”
一股熟悉的燒焦氣味再次鑽進宗順帝的鼻子。他猛地推開顏貴妃,差點將她摔倒在地。
垂老的目光恨恨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崔禮禮,恨不能撲上去將她徹底撕碎!
她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籌謀過的!她有備而來!她一定有同黨!
跟誰?
是跟何聰?顏貴妃?還是跟陸家軍?戶部、兵部?
是跟外面的那幫請命的士子?還是跟諶離人?還是老十?元陽?
還是每一個人?
宗順帝聽見自己的心在猛烈地撞擊着胸口。
咚!咚!咚!咚!
震得他的肋骨都在發麻、發痛。
那一股燒焦的氣味越來越濃,叫他喘不上氣來。
門外天色漸明,雨仍舊下着,嘩嘩啦啦地過了一整夜。
文武百官們早已疲憊不堪。看着聖人猶豫不決,他們很是不解。
如今芮國海禁未開,底耶散橫行,士子四處議政,要求開海禁。士子抓不得、殺不得。
加上民怨如沸,各路流言蜚語此消彼長,抓不完,殺不完。
偏偏長公主還死了,扈少毅耀武揚威,更不能忍氣吞聲賠償白銀,芮國與諶離這一戰勢在必行。
鬧了一晚上,爭了一晚上,不就是說沒錢也沒人嗎?如今人有了,錢也有了,聖人怎麼反倒不高興了?
衆臣們議論着,覺得崔家這“京城首富”,可以更名爲“京城首善”。
“聖人!崔家如此大義,此乃芮國之福也!乃是聖人之德感動天地所致!”
“懇請聖人允准!”
“微臣附議!”
“微臣附議!”
宗順帝艱難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壓下堵在胸口的大石,說道:“如此.當真解了朕之心憂、芮國之困.”
他看向崔禮禮,牙齒咬得緊緊的:“崔氏一家心懷天下,賜‘兼濟天下’匾額,封崔萬錦平南侯,傅氏一品誥命,封崔禮禮爲惠安縣主。”
崔禮禮躬身行禮,眼底平靜得似一汪深淵:“謝聖人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陵寢尚未竣工,缺的銀子原本準備從崔家弄,如今銀子還在,不過是進了國庫,大不了找個由頭讓戶部撥款進內承運庫。
宗順帝累極,虛脫了一般緩緩閉上眼。
常侍在一旁守着,輕聲喚立刻兩聲,見他不應,便揮揮手,示意衆人各自散去。
顏貴妃留在一旁伺候。
雨,又下了整整一日。
宗順帝也睡了一整日。
他做了一個極長的夢,夢裡清平縣主和那些人彎彎繞繞地在他身邊久久不肯退去。
突然,一道驚天地撼山河的霹靂雷,就在清靜殿上方劈開,將他從涔涔冷汗中震醒。
有人從雨中跌跌撞撞地奮力跑向他。
“聖人!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