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當安之回到辦公室,許冠清把她叫去,拿起桌上的文件,說,“關總去香港了,他交代讓你今天把這個快遞給清河證券。”
安之接過,印有飛程擡頭的紙箋上打印着措辭嚴謹的一段話,是飛程的保證函,關旗陸已經簽了字,但還沒蓋章,她隨口問,“他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應該是明天,他讓我只訂了一天的酒店。”許冠清說,轉頭看向聶珠,“阿珠,曾總的費用報銷你什麼時候給我?今天已經是月底的最後一天,我要去財務部那邊拿錢了。”
聶珠應道,“我現在就填單子給你,這幾天老曾在深圳跑來跑去,每次回來都有大疊發票,所以我想留到最後再一起整理。”
安之心想,清河證券出了那麼大的事,要把上上下下都打點好,還不知得花多少銀子。
看看窗外灰濛的天空,她嘆氣,“不知不覺,又一個月。”
“是啊,再過幾周就是聖誕和新年了。”許冠清感慨,“又老一歲。”
“咦?”安之眼尖,看見了聶珠手腕上的碎鑽鏈子,訝問,“你什麼時候去買的?”
“就前兩天。”
安之嘖嘖連聲,“你不是說月光了?難道公司單獨給你一個人預支工資了?”
聶珠笑啐她一聲,“我在路上揀到金子不行嗎?”神色間似有些不願多談。
安之笑笑回座,撥通快遞公司電話,填好單子和文件一起放在一邊。
一會古勵來電,“安之,清河的保函寄出來沒有?”
“已經叫了快遞,他們等一下就過來取。”
“你讓他們加急,無論如何下午一定要送到深圳給客戶。”
“好,我知道了。”
掛掉電話,安之正打算拿文件去總務處蓋章,看看自己的桌面卻好象少了點什麼,然後纔想起那張塗鴉的紙,她翻了翻旁邊的合同文件,沒有夾雜裡間,撐着滑椅退後想看看是不是落在地上,卻一不小心手肘碰倒了杯子,她呀聲驚叫,然而已來不及,快遞單子連同保證函全浸在了咖啡漬裡,安之傻在當場。
心裡暗暗慘叫,恨不能剁了自己的手,後悔得直想跳樓,卻只能急急找來抹布收拾桌面,既驚又慌,關旗陸還要兩天才能回來,而古勵要求這份函書下午就要交給客戶,這下叫她去哪裡變一份出來——
變一份出來?
乍閃而過的點子躍入腦海,安之暗喜過望,快快打開電腦,打開Word文檔,按原來那份保證函的內容格式,字體大小,行距段距,做了份一模一樣的,再用同樣的箋紙打印出來,她執筆簽上關旗陸的名字和原有日期。
從總務處蓋好章回來快遞公司的人已經等在辦公室,安之封好文件填上地址,交代了寄加急件,才長長鬆出口氣,總算大功告成。
這一擾攘,上午已過掉大半。
此時在香港,關旗陸剛由飛程的司機開着粵港通行雙牌車送到下榻的酒店,在櫃檯checkin的時候忽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頭,他倏然回首,看見鍾如想笑面如花地站在他兩步之外的身後。
關旗陸再度意外,他不是沒被異性追過,實際上從初中起這種事對他來說就已經司空見慣,但倒追得象鍾如想這麼鬆緊得宜,既懂進退,又體貼解語的,還真不多。
讀書時期女孩子大多害羞含蓄,而成年後接觸到的女人又成熟得過火,不是目的性太強功利心太重,就是太精明理智太懂計算情感與現實之間的得失。
其中自然也不乏真心喜歡他的女人,可惜始終沒人能令他心動,只除了——
關旗陸淡淡笑了笑,“這麼巧。”
“是啊,我和朋友來香港shopping,剛巧早上關阿姨和我通電話,說你今天也要來,所以我就來這裡等你了。”原本鍾如想還有點惴惴不安,怕關旗陸會覺得被打擾而對她反感,現在看他神色雖然並不熱情,但似乎也並不排斥她的出現,不由得暗自有絲興高采烈。
關旗陸看看錶,“對不起,我約了生意上的客人。”
鍾如想連忙道,“你去忙吧,我不耽誤你了,對了,你用的是廣州的手機號還是香港的?晚上我和朋友去蘭桂坊,到時叫上你怎麼樣?”
關旗陸溫言婉拒,“我不一定有空。”
“沒關係,到時候聯繫看看嘛。”鍾如想拿出電話,“你的號碼是多少?”
“你直接打我手機就行,不好意思,我先走了。”關旗陸笑笑和她道別。
鍾如想看着他倜儻瀟逸的背影,明顯的失望目光中夾雜着無限癡迷,抹着精緻脣彩的雙脣不自覺微翹,這個男人,上天簡直就是爲了她而創造出來,他越和她保持距離,她就越是情難自控,從她對他一見鍾情起,就已經決定要把自己的下半生和他綁在一起。
關旗陸和FD的洽談進行了整整一個下午。
最後達成初步共識,草簽了一份協議,由FD出資八千萬美金而飛程把系統集成和部分電子分銷業務注入在廣州成立合資的控股公司,至於雙方各佔股本的多少,需等飛程把子公司整合後看總資產和年營業額等財務數據,合資公司預計成立後一年內在美國紐交所上市。
雙方合作愉快,晚餐時賓主盡歡,關旗陸喝得有些微醉醺。
前峰不遠處有一座宮殿,他的事業在今天踏上了第一步臺階。
告別出來已經九點,上車吩咐司機送他回酒店。
行至一半接到鍾如想電話,聲音十分清脆,“你忙好了嗎?”
關旗陸合上眼靠向椅背,恍惚地想,爲什麼來電的人不是安之?爲什麼此刻應在他身邊分享他的成功和榮耀的女人,不是葉安之。
睜開眼,半闔眸光瞥向駕駛座,他對司機說,“去蘭桂坊。”
關訪茗這般苦心安排,多多少少,他總得給長輩留幾分顏面。
鍾如想站在路邊翹首顧盼,終於等到關旗陸的車子,見他從車中下來,先是一隻修長的腿踏出,啞灰色的Gucci皮鞋踩落在青磚石上,腳腕處露出一截淺灰拉絲襪子,往上薄薄的銀灰色西褲腳口熨得骨挺。
那一剎鍾如想覺得這是她有生以來見過最性感的一幕,她定定看着敞開的黑色車門,一秒也不肯錯過,直到關旗陸彎身出來,俊朗身形亭立在她不遠處的眼前。
迎上他溫色幽然波泊不驚卻極蘊風度地含笑的雙眸,她再控制不住心口如潑浪襲來的洶涌情意,如孩子般奔到他面前,關旗陸在反應過來之前已被她捉住了手腕,在他眼底下她的笑容那樣發自內心的柔甜興奮,如同眼中所見他是全世界對她最絕世的瑰寶。
這微怔瞬間關旗陸錯過了抽回手的最佳時機,而他的沒有當場拒絕讓鍾如想就這樣握着,只那微妙一秒已然似乎是相當於默認了兩人之間某種特別關係的存在。
鍾如想的笑容深到了心底。
“不好意思。”下一瞬他抽回了手,旁退兩步,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曾總,沒事,你說吧。”聽了一會,他說,“這樣吧,我現在過關晚上住在深圳,你約好明天上午的時間,我們和清河的何處及王副總在香格里拉碰個頭,恩——那個數目問題不大,你去安排吧。”
掛了電話,他對臉現失望之色的鐘如想歉然笑笑,“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了。”
鍾如想保持着臉上笑容,“沒關係,我們回廣州再見。”她其實很想說跟他一起回去,但是這話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因爲一時間她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而且她和關旗陸之間剛剛纔呈現一點點似有似無的曙光,她苦心了那麼久,不想在這個剛出現轉機的時候,就因自己的急迫而把事情給搞砸了。
關旗陸吩咐司機回酒店取行李,褲子口袋裡手機震了震,大致又是無聊短信,他無心去看,只靜靜望向車窗外,萬紫千虹裝點出來的不夜天一幕幕在眼前掠過。
其實他並不真的急於在這時候回去,只是覺得不能再留在此地,太過清楚他心坎處那個女人的底線是什麼,所以他不能給自己機會犯錯,不能在現在就讓自己回不了頭。
很辛苦,真的辛苦,就爲了一段感情,他需要和自己的過往及現在的人生全部說再見。
而如沒有安之,無疑鍾如想會是一個相當合適他的妻子,如同萬沙華會是不錯的紅顏知己,又或者在花衣麗影滿京華的如斯繁夜,他會邂逅某個美麗女子而發生一場豔遇。
他原應很輕鬆愉快地追求和享受自己舒適的人生,而不是如今這麼疲憊不堪。
如果沒有安之。
他合上闃黑雙眼,寂寥地換了個坐姿,插進口袋的手觸到手機,想起短信,他把手機摸了出來。
一看顯示他倏然坐直,是安之,問他,“你方便嗎?”
沒有多一絲猶豫,關旗陸直接撥回去,那兩句“愛情是一盞燈火,我是一隻笨飛蛾”的彩鈴響了許久,手機終於被接通。
該剎那兩廂都有些近情情怯,他沒有說話,一會兒,靜默的那邊傳來安之輕怯的微聲,“嗨……”令他想起多年前校園裡的那抹瀟灑身影,還有在他家裡,她窩在沙發中看舊電影時,那種如貓兒眼一樣熠熠清亮最後被他吻得異樣水汪迷離的眸光。
“是這樣的。”安之勒令自己提起精神,以professional的口氣彙報公事,“你簽好名的清河的那份保函我弄髒了,後來我自己弄了份一樣的寄過去。”
關旗陸一怔,“有沒有人知道?”
“沒有。”安之愕答,他的警覺來得有些莫名。
“那就好,不要告訴任何人。”
安之想問爲什麼,話到嘴邊嚥了回去,今時已不同往日,“我知道了。”頓了頓,那邊依然無話,她即刻說,“沒別的事了,關總再見。”
耳邊彷彿傳來他的輕輕嘆息,若有若無地,她還以爲是自己的錯覺,正想掛掉電話,卻聽到關旗陸說,“出來吃宵夜嗎?”
她張口結舌,“你、你不是在——香港?”
他看錶,“我能在十二點前趕回來,沙面的蘭桂坊見?”
安之不再說話。
關旗陸輕喚,“安之?”
她沉默依然。
關旗陸的心底忽然便鑽出一絲恐懼,很輕很細很擾人,就象他曾經歷過的悱纏拉割,絲麻絲麻地,一時輕微一時尖銳地痛,痛得很淡,但完全無法遏止。
下一剎當安之開口,證實了他的預感。
試探地,猶豫地,又似決定地,“還是朋友?”她說。
他笑,背靠向後座,又傾身向前,手掌掩上眼睫,又垂下捏成拳在身側,再張開,換了隻手抓着手機,脣沿貼着電話,一直在笑,笑聲淺淺地,溫然地持續着,如果沒有安之,如果他的世界裡沒有安之。
他必須在這一秒內決定,此後未來五十年的人生方向。
“我——”
“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安之搶在了他之前。
就那一瞬一秒。
男人在前程和愛情之間作抉擇時僅僅只是一線的躊躇,對女人來說破壞力卻大得足以令心底猶存的希望徹底毀成碎片,不敢聽他的答案兼爲維持自尊,在他出口前安之直接判了兩人死刑。
她輕輕道,“如果一樣東西,我需要很努力、經歷很多、付出很慘痛的代價才能夠獲得,如果過程需要如此辛苦,對我而言它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那時你問我,對於感情是否也如此,答案我現在知道了,我想——是的。”
關旗陸忽然明白過來。
他無法和安之解釋自己曾經歷過怎麼樣的心理折磨,儘管幾近靈神俱毀,因爲他已經教會了她,不管此間他如何天人交戰,這過程對她而言不具意義,重要的僅僅只是結果。
冷靜和溫柔和微弱的痛,一切全然歸位,該來的始終要來。
他慢聲道,“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這個問題?”
安之沉默,她的成熟遠達不到關旗陸的境界,由是此刻的她根本感知不到,他已把決定權全然交在了她手裡,那一絲委屈與賭氣,那一絲年輕的驕傲,以及受挫後心底對情感帶來的傷害的深深恐懼,讓她無法不硬着頭皮把態度堅持下去。
他問,“你會不會後悔?”
她終於開口,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他又問,“你覺得做朋友對你最好?”
“記不記得你打過的比喻?我們現在就好象是一個人站在山頂,而另一個人站在山腳,兩人身在景觀完全不同的地方,只能隔着一千級臺階遙遙相望……你在山上不會下來,而我在山下無法上去……不管誰勉強誰,都只會痛苦。”
即使此刻山峰上有日落,隔着這樣遙遠的距離,他們也無法接吻。
關旗陸反問,“你現在就不痛苦?”
安之勉強笑笑,“不是說長痛不如短痛嗎?”這樣連根拔起,她幾乎痛得想死。
此時此刻,這就是她內心最真實的答案,關旗陸爲她輔助引導了出來,她寧願搶先一步割捨他,也不肯放手和自己的愛情未來一搏,他低低地再笑起來,似忍着蔓延的痛楚,嗓音卻越來越溫柔,“十二點我在你家樓下等你。”
他以爲自己夠理智,但不,最理智的那個人是葉安之。
當回到約定地點,甫見面他二話不說將她摟入懷內,“給我一個告別吻……”喃喃細語的尾音消失在她脣間。
那一夜,濱江西路的盡頭,長流不息的江邊,一對明明說好分手的戀人在忘情擁吻,西斜月色將兩人久久不願分開的身影拉在地面,看上去纏綿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