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香港回來的翌日關旗陸就把司機開掉,沒有任何理由,就只吩咐許冠清讓財務部結算清楚薪資,請人走路。
這還是一向以懷柔手段著稱的關旗陸第一次進行人事方面的調整,事件雖然微不足道,卻讓公司裡所有人都警醒了一點,那位平日溫和好相與的總經理,一旦動了手拿人開刀就是絕得沒有任何迴旋餘地,由此不免讓人對他產生一種敬畏心理。
在關旗陸的緊盯下,清河證券的案子已經找到問題出處,技術人員加班加點解決了程序中的bug,測試多次沒再發現問題,加上曾宏幾乎天天往深圳跑和客戶高層修復了關係,整個項目終於順利進入驗收期。
中午時安之收拾收拾桌子離去。
從分手後她再沒有留在辦公室用午餐,一到休息時光就往外跑。
當關旗陸從總經理室出來,沒有意外地看到她的位置又是空的,他對許冠清道,“不用幫我訂餐。”邊走向電梯,邊按下心頭對安之每日中午去向不明的掛慮,直覺覺得自己最近毫無效率的工作狀態和易受影響的情緒,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
在一樓見到容顏愁損的萬沙華,他笑笑,“我們邊吃飯邊談。”
然而一出騎樓關旗陸的眸光就變了色澤,在通往A座的大理石闊廊前方,安之兩隻手掛在司寇屈起的右臂上,往上一竄把整個身子騰空,象孩子一樣玩着吊環動作,司寇受力不住被她壓得傾身下來,她咯咯輕笑着站回地面,“你真弱!”
他順手擁住她肩,“小姐,你也不看看你多少斤,還以爲是三歲小孩啊?”
安之側過臉來看他,“我應該早些認識你,這樣就可以天天蹂躪你了。”
她眉目間的快樂引得司寇定睛,擱在她肩的手動了動,想抽回卻最終還是停留了在她肩頭,他睥睨着取笑,“已經有心情天天蹂躪我了?你的傷疤好得還真快。”
安之笑容一窒,深吸口氣,下意識令自己笑得更開心些,象要趕走什麼似地手在半空一揮,一派豪情無比,“失戀而已,小菜一碟!”
關旗陸勾了勾脣角,難怪分手對她來說那麼容易出口,原來只是小菜一碟。
萬沙華驚訝地看向他,“你們——”說話被搭在腰上的手掌打斷。
“想吃什麼?”關旗陸溫言柔語。
安之和司寇同時回過頭來。
關旗陸臉上的微訝恰到好處,他掃過安之的眼神彷彿僅僅只是有絲意外,然後對司寇笑了笑,“這麼巧。”摟着萬沙華與兩人擦身而過,微彎的脣瓣幾乎挨着萬沙華的耳廓,親暱無間地,“還是四樓那家的琵琶蝦好不好?”
安之哪裡是他對手,站在原地,定定看着他和萬沙華低聲細語的背影,臉上笑容早消失得一乾二淨。
司寇忍不住微哼,“看什麼看?不是小菜一碟嗎?”
安之踢他一腳,把脾氣發在了他身上,惱叫,“有你這麼做哥哥的嗎?”
司寇愕了愕,“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豬!”
司寇臉容似有些困惑,側頭想了想,說話還沒出口已被安之拉着往外走,“我們換個地方吃飯,我不要去四樓。”語氣中帶着冷意和一抹決絕。
司寇眸色閃了閃,改口道,“不去四樓,那就去頂樓旋轉餐廳吧。”
“隨便了。”她意興闌珊。
心底難受至極,難怪他那麼輕易就同意分手,原來一早已和前女友舊情復熾。
四樓餐館裡的隔紗雅座,關旗陸仔細看過萬沙華的簡歷,“你的工作經驗完全沒問題,我給人事部經理打個電話,到時候她和你例行見一見就可以了。”
萬沙華鬆了口氣,感激道,“旗陸,不好意思總是麻煩你,如果不是在公司裡實在待不下去了,我——”眼眶紅了紅,話已說不下去,她和關旗陸的交往不知道怎麼就被挖了出來,雖然流言風傳是某個肥頭大耳的富商,但關於她被包的種種傳聞已經到了不堪入耳。
關旗陸笑,“不麻煩,我剛好正需要一些自己的人。”
和FD的合作已經明朗,公司內部整合馬上就要開始,屆時必然腥風血雨。
口袋裡手機震動,是許冠清,十分惶急,“關總,曾總讓你馬上回公司。”
關旗陸一怔,“什麼事?”
許冠清壓低聲音,“我不知道,他帶了一幫子深圳的同事回來,一進辦公室就大發脾氣,召集大家馬上到會議室開會,讓我把在外面吃飯的人也全叫回來,還讓聶珠打了電話給司董的特助請司董也過來,關總你快回來吧。”
收了線關旗陸對萬沙華道歉起身,叫來領班交代餐費掛他帳上。
在電梯口遇上匆匆趕回的安之。
兩人相視一眼,都調開頭去誰也沒有說話。
一層層飛昇,關旗陸站在安之身後,看着她僵立着連一點細微動作也沒有的身影,那種悶擾的情緒再度涌上心頭,他抿了抿脣,直覺真的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
可是眸光卻仍然不由自主地停在她身上。
直到梯門打開,他纔想起什麼,低聲命令,“一會不管發生什麼,乖乖坐着,別多嘴。”
安之愕惑不解,卻也沒時間思考,匆匆走進會議室。
橢圓長桌邊沿已坐滿了所有和清河證券項目相關的人員,一個個如喪考妣地低垂着頭,坐在主位的司淙深藏不露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反而在他右側的曾宏鐵青了臉,現場噤若寒蟬,氣氛異樣壓抑凝重。
安之無聲輕走過去,挨着聶珠縮坐在離主位最遠的角落。
關旗陸神色不變,拉開司淙右手邊的椅子若無其事地坐下,習慣性地微微一笑,那平日溫和異常的笑容此刻帶上了些冷然軒昂,淡寒眸光縱掃過現場所有人,開口時已語氣肅沉,帶着三分不悅,“這是怎麼了。”
所有人擡起頭來,有的直起腰板,有的看看對面同事,一片衣袂窸窣,卻無人敢應聲,曾宏向古勵打去一個眼色,古勵動了動身子,卻低下頭看着桌面攤開的筆記本,似乎沒有收到他的眼風。
曾宏臉色青得更甚,一羣貪生怕死的廢物!
他率先發難,“清河驗收不過,今天和他們的業務系統再次聯網運行時又出了問題!”厲目往臺下衆人掃去,終於有幾位顯示出坐立不安的樣子來。
安之心頭隱隱約約地覺得不對勁。
關旗陸淡聲問,“出了什麼問題?”
“我們在清河證券驗收時……”技術部的楊誕囁嚅着,在關旗陸投過來的淡眸下縮了縮腦袋,卻不得不把話說完,“只要一啓動塞曼提的軟件他們的業務系統就崩潰,等我們停止了塞曼提的東西才恢復正常。”
“上次的問題不是已經解決了?爲什麼還會出現這種狀況。”
技術部的研發人員一個個又低下頭去,項目經理辯解道,“上次的問題是解決了,我們測試過很多次,塞曼提的軟件在服務器上單獨運行時沒事,晚上和他們不進行交易的靜止狀態的業務系統聯機測試時也不見異常,所以我們才認爲可以驗收了,誰知道一和清河在交易進行中的業務系統聯機,馬上又造成了業務系統當機。”
有人帶了頭,楊誕跟着說,“其實最開始時我們就提過,塞曼提的產品不合適。”
餘人也加入話題,“後來我們又檢查過了,我們自己開發的那部分程序完全沒問題,所以應該是塞曼提的軟件引起的,他們在國內證券行業根本還沒有成功的案子,產品也不是我們熟悉的……這種問題誰都沒辦法預測。”
言論逐漸變成對塞曼提的聲討,總而言之,技術開發沒錯,客戶沒錯,當然也不敢直接說關旗陸和曾宏當初的選擇有錯,衆口齊聲地一起義憤填膺怨責塞曼提。
安之終於明白,爲什麼關旗陸讓她不要多嘴。
整件事要麼真是巧合,要麼就是一個兵不血刃的圈套,專爲關旗陸而設。
她不無憂慮地悄然望向主位,司淙雙手抱胸靠着椅背,似專心聽着衆人陳述,但就一言不發,臉上表情也絲毫沒有變化,讓人一點也看不出他的想法。
曾宏看底下七嘴八舌的意見表達得差不多該說的都已經說了,適時再度開口喝住,“現在的重點已經不在於去追究到底是誰的問題!”
嘈雜聲戈然而止,靜默中衆人又把腦袋耷拉下去。
“驗收時一出事何處長當場就甩袖子走人,根本連聽也不聽我解釋,到現在還是拒絕接我的電話,只交代秘書告訴我說是王副總的意思,不但這個項目到此爲止,對於我們先期的投入以及花了幾百萬向塞曼提買來的軟件,他們會按這份保函所說的一分不付!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曾宏把面前飛程保函的複印件推到關旗陸面前,矛頭尖銳直指,“關總你說吧,現在怎麼辦?!”
關旗陸眼底的最後一絲耐性終於耗盡,目光猶如寒刃出鞘,冰冽帶煞,原本抿緊的脣角卻慢慢地展出一抹不協調的奇異笑容。
也罷,既然天意如此,就讓他以後陪安之去遊山玩水看日落吧。
“清河出了這種事故不管什麼原因我這個總經理始終難辭其咎,何況當初塞曼提的產品本來就是我一力主推,還有這份對公司極端不利的保函——”椅子一旋他面向司淙,脣邊笑意反常地變得有絲譏誚,“董事長,趁着今天你也在,正好,我向大家宣佈引咎辭職。”嗓音既淡且冷,已然直接推椅起身,“如果客戶真的要追訴飛程,所有責任我願一力承擔。”
衆人面面相覷,現場鴉雀無聲。
司淙的臉色愕然微變,瞪着關旗陸轉身決然離開的背影說不出話。
一句引咎辭職,已堵死了所有後路。
比司淙更驚愕的人是安之,她不明白爲什麼關旗陸會表現得如此決絕,他的志向明明博如鴻皓,這個她捨棄了愛情去成全的男人現在卻象丟了理智似地,竟然那麼輕易就說出要辭掉飛程銀通總經理一職。
眼看着關旗陸就要走出門口而局面就要變得無可挽回。
此刻安之心頭清晰想起,當她第一次在工作中犯錯時正是他在曾宏開口之前將她帶離,使她免受職場中無處不在的折辱,如今他卻要出外從頭來過?!他要從跌落到不會比她好多少的山腳邊沿再一步步重新往上攀,要如她一樣沿途看盡人間臉色?!
不,她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安之抽過聶珠面前的筆記本,拿起筆在上面飛快簽下關旗陸的名字,把筆記本遞給前面的同事示意他們傳上去給司淙,然後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起立,輕怯但堅定地道,“那份保函不是關總籤的,是我。”
走到門口的關旗陸霍然回首。
安之從來不曾見過關旗陸在這一刻的眼神,眸中驚愕得不能置信,又怒得似下一瞬就會噴出火焰,還冰寒得令冷意直滲入她心底最深,似乎她是全世界此刻他最不願見到的人。
她被他的眼神震得僵立,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靜得連根針掉下也能聽見的會議裡,緊盯着安之的除了關旗陸外還有曾宏,聽到安之的說話時他腦裡轟地一聲炸了開來,全身血壓驟然升高,脖子上微凸的血管浮現出淡淡紫紅,雙目中射出劇烈恨意。
安之不由得微微恐懼,曾宏就象是想撲上來生生咬死她。
本來正苦於無計可施的司淙卻是忍不住面露喜色,下一瞬已斂起了表情,再沒有比這更及時和更合適的臺階,他極爲威儀地開口,“這件事我知道了,曾總你和大家先出去,旗陸你留下來,散會。”
一陣輕微的暗暗鬆氣聲,所有人迅速起立,無聲無息地魚貫而出。
曾宏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一臉慘敗地再瞥了一眼安之,無言起身。
那瞬間安之有種錯覺,彷彿曾宏的人生悉數盡毀在她一句說話裡,她低低地垂下腦袋,心頭驚恐彷徨和無助,只覺眼中淚意就要衝堤而出,已經沒有勇氣再看關旗陸一眼,她緊跟在最後一人的身後離開。
關旗陸仍然定定站在門口,已轉成無邊複雜的眸光始終跟隨着她低垂的腦袋,直至她從他眼底經過,門被從外掩上,他的臉色頓時寒了下來,冰眸投向司淙,毫無耐性。
“曾宏就算有那份心思,在我眼皮下也不可能使得動技術人員對程序動手腳,那羣人再受他威逼或被他巧舌如簧地鼓動,哪怕他們已經口頭上答應了他一起窩裡反我,也不會愚蠢到在景況未明前就敢拿公司超過五百萬的生意來開玩笑——只除非,是董事長你暗地裡給了他們其中某個人一顆豹子膽。”
清河證券的事故根本就不是塞曼提的軟件引起,而分明是飛程內部所爲。
司淙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面容平和地認真比對着複印件和本子裡的兩個簽名。
“清河之所以一直是飛程的老客戶,很大程度上並不是因爲曾宏多會攻關,而是因爲你和清河的一把手有着外人不知的私交,所以就算在他們二把手不知情的情況下你把這筆生意玩弄在五指間,等我入了局之後,只要你請清河的一把手吃頓飯,所有問題最後還是會迎刃而解。”
司淙終於出聲,不無感嘆,“可惜最後還是被你將了一軍啊。”
沒想到錯看最關鍵的一步,關旗陸非但沒有如他預料中的向形勢屈服,反而竟然二話不說就宣佈辭職——用現實中的榮華去壓制他是司淙唯一的籌碼,然而只要關旗陸捨得放手,真正不留戀和不在乎,司淙也就徹底失去了主動權。
“既然已經這樣。”關旗陸雙手插在褲子口袋,眸色如豹,“我們何不在商言商。”
“我的條件是,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只要你幫我順利拿到國開行的貸款,我就給你百分之五控股公司的股份。”司淙從座裡施然起身,彈了彈手中紙張,“不然這位可愛的小姑娘就只能等着被公司追究刑事責任。”
“百分之十。”關旗陸表情悍然,“集團的百分之五,另加控股公司的百分之五。”
“旗陸,你這是漫天還價。”
“隨便你同不同意。”關旗陸無所謂地冷然淡語,“我任勞任怨地幫董事長打江山到頭來卻還要被陷害,相對這點而言我對小姑娘的興趣大多了,給她僱律師的錢我暫時還有一點。”
司淙看着面前態度堅決中還帶着幾分豁出去意味的關旗陸,心想到底還是低估了這個年輕人,不由得有些暗暗懊悔,如果他不設這一局,原本關旗陸還不清楚自己在他心裡對飛程的重要性。
然而就因司淙一線細微失誤,被銳如鷹隼的關旗陸捕捉到進而抽絲剝繭地看清了形勢——國開行的貸款之所以一定得他出馬,很顯然,光是用司淙自己的面子已經拿不下來,而大致必須得走鐘行長的愛女路線。
已完全清楚自己的價值所在,由此在這場談判中關旗陸再不給對手半分機會,他的辭職毋庸置疑是釜底抽薪,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險招,而棋差一着的司淙卻就只能節節敗退。
如果不是安之在最後一刻把責任承擔下來。
當已完全被動的司淙不得不回頭再找關旗陸時,也許他的價碼可以開得更高,但也許,他也就真的從此瀟灑撤退,陪了安之去某處山峰看黃昏夕陽。
就因爲她腦袋發熱的義舉,使兩人原本未知的未來提前確定了方向。
半小時後,衆人看見董事長似帶着還算滿意的笑容離開。
關旗陸神色輕寒地從會議室裡出來,平日的溫和麪容一掃而空,說話如寒冰截鐵,“冠清,給銀通全部員工發一封郵件公告,所有參與到清河證券和今天事件中的人,自己在下班前提出辭呈。”言下之意,別等他親自動手。
這一日,關旗陸大開殺戒,以祭奠他真正劃上句點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