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葉飄盡後,人民橋頭老木棉的節節光枝開滿了紅雲赤錦,耀眼得路人沒法忽略,然而在這萬物凋零的季節偏生只它花期盛況,那傲世絕姿,又還似帶幾分無奈抗爭的淒涼。
降溫時灰濛的天空淅淅瀝瀝下着細雨,安之每在清晨和黃昏撐着傘從橋上經過,走出好遠後還是忍不住回首,一遍遍看靜立於橋畔那樹花滿枝椏的紅棉,每一片嬌豔柔嫩的花瓣都似在雨絲中輕顫不已。
太美麗的東西,總會帶着其他所不能及的孤零、易碎和憂鬱。
她和關旗陸之間就似與那樹錦雲的距離,連人帶花都被風吹雨打去,已漸行漸遠。
至於司寇,天上掉下來的哥哥就這麼沒有了,安之比和關旗陸分手那時還傷心,和關旗陸分手時她是作了充分的心理建設,努力自我調節,然而司寇的身世卻來得太過突然,使她在情感上一下子難以轉變過來。
再加上分手以來的情緒積累,她躲在被窩裡偷偷哭了好幾夜。
其他子公司留任的職員開始一小撥一小撥開入銀通,新到者或多或少想與銀通的原有職員打好關係,原本空蕩清冷的辦公室這幾天裡逐漸地又再熱鬧起來。
正所謂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安之去茶水間泡咖啡時不期然撞見關旗陸和萬沙華在內,她想退出已然來不及,萬沙華叫道,“安之你來得正好。”
她只得硬着頭皮走過去,笑笑道,“關總,沙華,有什麼事嗎?”眸光從他胸前的襯衣釦子掠過,就是沒去看他的眼。
萬沙華指指關旗陸,“我沒事,不過他有。”
在安之的尷尬和關旗陸的微愕中,萬沙華已輕笑着走出去,拉上門後就站在門口,端着杯子慢慢喝着,把偶爾過來的人都打發回去。
門內安之問,“關總什麼事?”
關旗陸定睛看着始終避開他視線的她,從江畔那夜後,他和她已好幾周沒再站得這麼近地獨處,此刻再凝視她眉目,竟有種恍如隔世感,心口輕輕嘆息,他柔聲道,“不是還是朋友嗎?”
安之臉容一窘,不出聲。
“小師妹。”他如從前一樣輕喚。
安之被這稱呼燙得整個人微微一震,就想轉身離開,卻聽到關旗陸說,“謝謝你。”
他誠摯的語氣留住了她欲起的腳步,終於淡淡地笑了笑,“沒什麼。”那本來就是她籤的字,她只不過是承認了自己做過的事實。
關旗陸沒有問她爲什麼那麼做,她讀的是經濟,不會不明白把責任擔下所可能對她產生的後果,有首歌叫《一切也願意》,他清楚記得其中兩句歌詞,誰愛我愛得真,怎會一點也不知,而對安之來說,或許另外兩句更爲貼切,莫說爲你犧牲,死也願意。
就算曾宏收羅了百員大將,但,關旗陸有葉安之。
“最近睡得不好嗎?”他的嗓音愈漸柔軟。
安之張了張眸,終於擡眼看他。
關旗陸微笑,“你的黑眼圈出來了。”而且整個人似再沒有了以前那種朝氣,令他覺得微微心疼,也許這點纔是他還站在這裡的原因吧。
安之下意識擡手揉了揉眼睛,誠實應道,“是不好。”總在夢中驚醒。
“爲了司寇?”
安之忍不住笑了笑,並不意外他會這樣問,然而她也不想作什麼解釋,就當是默認。
“這幾天中午你好象都留在辦公室裡吃午飯。”
沒有想到他會細心留意,安之心口微微一顫,別開頭,“關總,還有別的事嗎?”
關旗陸眼底一黯,幾乎想張開手抱她,動了動卻是把手插進了褲子口袋,“司寇怎麼了?是不是對你不好?”
安之倏地掉過頭來,逆反地盯着他,“不關你的事。”
“小師妹。”他無可奈何地輕喚。
有生以來關旗陸何曾試過對人如此低聲下氣,但不知爲何此刻對安之就是硬不起來,彷彿心懷愧歉,對她只想寵着哄着,而他這似無限縱容她發脾氣的姿態,卻讓安之內心壓制已久的委屈衝胸竄起,眼淚當場就涌了出來。
她在淚眼中定定瞪着他,啞聲道,“終於把我弄哭了,你現在開心了?”
關旗陸心如刀割,凝視着她淚流滿面的臉龐,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他那麼渴望擁她入懷,可是卻又怕好不容易纔熬過來的堅持會前功盡廢,而讓兩人再度陷入痛苦深淵,備受煎熬折磨。
安之拭乾眼淚出去,門外萬沙華怔了怔,朝裡看去,關旗陸轉身望向窗外,然而只那一眼萬沙華已經將他臉上從未見過的痛苦之色一覽無遺。
在洗手間待了良久,直到眼內紅絲褪盡安之纔回座位。
聶珠說,“安之,曾總找你。”
安之一驚,心懷忐忑地去敲門。
曾宏正在收拾抽屜,見她進來,“坐。”看她一眼,“不用這麼緊張。”
安之幾乎不能反應,曾宏什麼時候曾對她和顏悅色過?
“今天是我在飛程的最後一天。”曾宏停下來,坐在大班椅裡,看向對面那個一臉謹慎和沉靜的人兒,“沒別的事,只是想找你隨便聊幾句。”
安之內心的緊張稍稍鬆懈下來,聽他這樣說,不禁又有些難受和愧疚,但這種時候卻又絕不適宜表現離情別緒,只得試探地輕問,“不知曾總去哪裡高就?”
“有一家美國公司會在國內設點,請我出任首席代表。”
“哇!恭喜曾總!”聞言安之由衷道賀。
曾宏是何等樣人,對於人心真假只一眼已然看穿,看出安之的祝福是真正發自內心,他不由得笑了笑,轉而既生感慨,“關總真是好運氣,竟然有你這麼忠心耿耿的下屬。”
安之心知他是想到了古勵,不知如何應話,也就只是陪了陪笑。
古勵臨陣和曾宏劃清界線,要麼是審形度勢識時務,要麼就是——他早被關旗陸收爲己用,毫無疑問,如果曾宏離開,銀通裡的最大得益者就是古勵,即使他不可能坐到曾宏的位置,但是某個事業部副總監或總監的職位大致跑不了。
可見在曾宏私下準備着扯杆子舉大旗時,關旗陸也沒有閒着,而早已布好了陣式。
曾宏隱起表情,又看了看她,忽然道,“象你這麼年輕,大概對一個人掏心挖肺時,沒想過他值不值得的問題吧。”
安之心口一凜,面上卻保持着淺淺笑容,“曾總,我不太明白呢。”
曾宏抽過旁邊的一份文件,“我今天還能行使副總的權力,所以從人事部要了這份東西,你看看吧。”
安之微怔拿起,卻是萬沙華的簡歷,她一眼就看見了底下關旗陸親筆寫上的薪酬,不管該剎那安之有什麼情緒或想法,也控制得很好,只是微訝笑問,“萬小姐的簡歷怎麼了?”
曾宏當然不相信她心底一絲異樣也無,不着痕跡地挑撥,“你比她進來早得多,工作也多得多,現在你做的事情和總助有什麼區別?可是不但職位級別不如她,連薪水也比她這個半途出道毫無經驗的銷售少那麼一大截,我是真爲你不值。安之,不是我曾宏自誇,如果今天你跟的上司是我,我絕對不會象他那麼對待你,公司又不是他開的,他用的都是老司的錢,就算給你多加點薪水當獎勵又怎麼樣了?他又不是沒有這個權力,我真想不通。”
安之的笑容已變得有絲勉強,曾宏這番輕重恰當的說話直接擊中了她的命門。
曾宏看她神色便知已有收效,進一步道,“我的公司新成立,很需要你這麼有能力又忠誠的人,條件你自己開,只要是我權力以內的都沒問題,你回去好好想想,如果有興趣隨時聯絡我。”
“謝謝曾總。”安之起身出去。
若是平時,她一定會讓自己先冷靜下來,但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情,她的情緒已煩倦抑鬱到了一種程度,從曾宏房裡出來後她直接就推開了關旗陸辦公室的門。
關旗陸並沒有如常一樣在桌後辦公,而是倚着窗柃望向遠處,側面上有種說不出的蕭索,彷彿他已經在這裡站了千年,見盡花開花落。
安之直接忽略心頭涌起的那絲異樣,冷道,“關總,我向你辭職。”
關旗陸回過頭來,見是她,微微笑了笑,柔聲道,“把門關上,有什麼事慢慢說。”
安之遲疑了一下,還是把門合上,爆發的憤怒也回落下來,她努力讓自己的說話不再帶上情緒,“這段時間以來工作一直很多,我覺得壓力很大,人很累,想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所以向你辭職。”
關旗陸輕皺眉頭,“怎麼這麼突然?”
“其實我心裡已經想了很久,只不過一直沒機會和你說罷了。”
他側頭想了想,忽然問,“是不是曾總找過你?”
安之聲調一冷,“和他沒關。”
關旗陸走回座位,“你沒必要爲他打抱不平,並不是你害了他,也不是我硬要逼他走。”他從文件夾中抽出一份遞給安之,“本來以曾總的資歷和能力,就算不能再留在銀通,也可以同級調去集團裡的其他部門或子公司。”
那是一份詳細的資金出入記錄,每一條都列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些數額大得令安之吃驚。
“他向塞曼體要了市場費用,同時又向公司申請了一筆,名義上是拿去攻關,帳面做得很妥帖,但實際上這裡面至少有三分之一通過各種方式轉手落入了他個人口袋,他吃水太深,董事長早就想查一查他,清河的事只是一個契機罷了,被我開掉的那些人其中一些就是幫他藏私做事,本身也乾淨不到哪裡去。”
一直以來沉甸甸地壓在安之心口的負罪感終於蕩然無存,那日她的一句說話保存了關旗陸,但卻連累一羣相對無辜的人丟掉飯碗,她心裡一直不太能接受他趕盡殺絕的手段,卻沒想到原來局中還有局。
“你們怎麼都這麼複雜。”她喃聲道,“我要辭職,我真的不適合。”
這份資料,如果關旗陸沒有暗棋,又怎可能查得那麼清楚,所有這些錢的出處都要以各種名目做入報銷帳目,唯一經手人只能是曾宏的私人秘書聶珠,而最後出具這份表格的核數人,自然便是許冠清了。
之所以曾宏只找她挖角,而絕口不提帶走聶珠。
原來一個個都已修煉成精,不動聲色地演着幾重角色,只她一人是笨泥扶不上壁。
安之扯了扯嘴角,“聶珠的手鍊就是你送的?”是不是也還有着不清不楚?
關旗陸微愕,“什麼手鍊?”
安之沒再追問,他看上去真不知情的樣子,但誰又知道是不是假裝,人生於世,每個人都隨身帶着很多種顏色,她現在已辯不清真僞。
她倒真的寧願自己辯不出真僞。
可是今時今日的安之,早已不是涉世之初的那樽白瓷,關旗陸教導和開發得很好,許多事情已不需他解釋,她自己便能敏銳地看明白其中複雜因果,她自言自語,“萬沙華……我一直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以她的職位根本不應該拿那麼高的薪水,如果你連我都沒有另眼相待,又怎麼會獨獨青睞她……”
關旗陸眼底暗了暗,安之已然慘笑起來,“我明白了。”她擡首看他,大眼中盈滿霧汽,“師兄,你就這麼急着趕我走嗎?沒有人比你更瞭解曾總的性格,你知道他臨走前一定會忍不住挑撥我是不是?或者說,甚至於連他爲我準備的優差,也是你一手安排的?”
他深呼吸,連續地,最後才說,“那你又有沒有想過,我爲什麼要這麼做?”
“是啊,爲什麼?”眼淚又流下來,她也很想知道爲什麼,爲什麼在她爲他付盡半生情心之後,到頭來他卻急不可待地要把她一腳踢開。
關旗陸再控制不住,身一探隔着辦公桌牽住了她的手,安之沒有費力揮開他,如果兩顆心已然隔在了水北和天南,此刻就算他將她禁錮在這房內永不再見生天,又能代表什麼。
她臉上深深的悲涼終於令關旗陸爆發,猛然抄起攤開在桌面的文件甩向牆壁。
“因爲只要看到你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我就無心工作!只要看到你不在位置裡我也無心工作!只要看到你中午從外面回來時臉帶笑容我同樣無心工作!每一次你躲避我不肯看我都會讓我至少煩躁一小時!而每次看到你和司寇在一起我都會煩躁整整一個下午!知不知道爲什麼現在我每天需要工作十二小時?就是因爲一點效率也沒有!你告訴我,安之,我怎麼再把你留在這裡?!”
她心口持續不斷地微微輕顫,終於不再躲避,轉頭迎上他失控中浸着暴怒的暗澤眸光,硬撐了半月的心防在酸澀中幾乎無聲軟化,但最後還是沒有,看着他,她的眼神極怪異,“師兄,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什麼?”
“我在想,奇怪,爲什麼你獨獨沒有利用我?還是你早利用了,而我根本不知道呢?”說着說着眼淚又流了下來。
關旗陸只覺得內心深處轟然塌掉一角,那點前世延續下來的血珠炸成了粉碎。
“我批准你辭職。”話聲戈然而止的同時他將她疾扯過來緊抱在懷,瞳心幻變凝縮如某種兇猛動物緊盯着唯一的目標起勢出擊,似已打定主意就算要耗盡畢生全力也勢將之吞食果腹,“至於我有沒有利用你,你以後有一輩子的時間去慢慢想清楚!”
驟然將她雙手別到背後以單手鉗住,另一隻手直接解開她襯衣上方的三顆鈕釦,在她的駭然驚叫中他將她攔腰抱緊,俯首在她鎖骨下方密密地強行植下吻印,他的情緒似動盪劇烈,又彷彿就算末日來臨哪怕以後會毀了她還是他自己也再在所不惜。
那小片細嫩肌膚迅速變成深紫,象是被烙上歸屬的獨特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