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裡的氣氛變得炙熱而膠着,郭越仍苦苦支撐,朝臣們皆爲各自在這場遽變中的得失,反覆衡量,優柔不決。
秦鴻謙雖怒其不爭,也只能耐着性子與郭越一黨周旋。
惠帝難得沒有再說昏話,撐腮坐在御座上等結果。
局面有些僵持。
恰時,殿外出現了一道明麗的身影,如烏雲密佈中一抹鮮活,惠帝眼前頓時一亮,忙呼道:「愛妃怎麼到這裡來了,是有何事?」
莞爾微笑,淺夕提裙而入,身後跟着的十八宮人,皆靜候在殿外。
「皇上,早就過了用膳的時辰了!國政雖要緊,也不能讓人不吃飯啊,內朝幾位老卿家,哪裡能禁得起這樣餓。」在丹墀下站定,淺夕溫聲道:「臣妾已命御膳房準備了簡單的飯食,就讓諸位卿家在殿上吃了再議吧。」
寬鬆的鵝黃鳳裙祥雲勾勒,雪狐毛的斗篷裹着欣長秀挺的身姿;微微從裙裾下露出的鞋尖上,綴着龍眼大的合浦東珠…一身違制的裝扮在淺夕穿來卻彷彿理所當然。[800]
見後宮寵妃,就這樣鳳儀巍峨,目光盈盈看着自己,秦鴻謙破天荒沒有出言反對。
飯食的香氣已經從殿外飄進來,尤其是如大司農這樣的老臣,早就已經飢腸轆轆,兩眼昏花,再聞到飯菜的香氣,不覺口舌生津,側目張望。
惠帝心情甚好,大袖一揮道:「既是愛妃一番心意,就擡進來吧。」
數十宮人魚貫而入,半人高的食盒擡進殿中,熱氣騰騰的膳食擺在諸人案前,縱然菜色簡素,卻也教人食指大動。
待一切安置妥當,淺夕便福禮退下,引人離去。
一徑撐腰緩行,羣臣恭送。
待行到少陽侯谷方案几前時,淺夕卻不慎踩住了裙帶,身子微微一個趔趄,幸而被瓊花牢牢扶住,纔沒有摔倒。
「叮玲玲…」
一支珠釵從淺夕發間滑落,滾落在案側,少陽侯谷方頓時眼珠微凸,死死盯住那支熟悉的點翠鶼鰈釵,心裡狠狠一顫。
挪身拾起,谷方雙手捧住珠釵,高高舉過頭頂。
瓊花扶穩淺夕,纔過去從他手中取了,重新替淺夕簪在鬢邊。
「娘娘天寒地滑,萬萬仔細鳳體啊。」瓊花含嗔提醒。
輕輕一笑,淺夕拍拍瓊花的手:「你素來有心,本宮省得!」
小小的插曲,無人放在心上。
待得看着淺夕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衆臣都開始拾箸用飯,唯有谷方的心,如驚濤駭浪裡的一葉扁舟,在浪尖上顛簸搖擺!
那支釵…上頭鶼鰈對舞,乃是他新婚時親手作畫,着人制了贈予愛妻。放眼東都,甚至整個大燕只此一支,他絕不會看錯!夫人芳菲也絕不會將這情定之物,隨意送給任何人!
那鬱妃又是從何得來?
九城宮門已經關閉,這種時候,鬱妃特意戴了這支釵來給他看,是什麼意思!告訴他已經給芳兒遞了消息出去?不可能…芳兒雖與鬱妃有些交情,卻還不至於能讓鬱妃冒這麼大的險,忤逆聖意,走露風聲。
那麼是脅迫?
粟米飯嚼在口中食而無味,鬱妃方纔的話彷彿又響在他耳邊。
「你素來有心,本宮省得!」
這,這是在給他…機會!
沒錯,脅迫也罷,拉攏也罷,鬱妃戴了芳兒釵來給他看,就是在提醒他顧念家中愛妻幼子,給他一個投誠的機會!只要他能從這場禍事中脫身,鬱妃必然保他。
說起來,在郭越案中,他受牽連是最少的,但儘管如此,郭越一旦倒臺,他仍然要跟着枉死,這教他如何甘心?
谷家乃世代武將出身,憑着軍功纔有了今日之地位。他除了心儀愛妻謝芳菲,對謝家並沒什麼特別感情;對於郭太尉,更是因位在其下,不得不從。
這次郭越所犯之罪,可謂禍及九族,秦相一徑咬着不放,皇上又冷眼旁觀,郭氏敗象已現,他又不姓郭,爲何要跟着陪葬…當務之急,還有什麼,比保住谷氏一族幾百條人命要緊!
況且,這不是還有鬱妃在背後作保麼?
看今日之情形,皇上對鬱妃的厚愛之情遠勝當年的婁貴妃,鬱妃本又出身高貴,身系兩國之誼,連秦相對她也多有寬待。
現在鬱妃身懷皇嗣,一旦誕下孩子,哪怕是個公主呢,憑此盛寵早晚也是貴妃。旁的不說,保下谷氏一族性命,不被抄家,應該沒有問題。
枕邊風有多厲害,谷方自己就是個寵妻之人,他還能不清楚麼?
一時飯畢,谷方已經拿定了主意。
衆臣都做好了拉鋸戰會一直延續到深夜的準備,強打精神。
谷方卻霍然出列,高呼一聲:「臣有罪!」
秦鴻謙老眼閃過精光。
憑此一句,他就知道僵局已破,連根拔起郭氏的機會到了!
有谷方爲證,郭越在幽州那萬畝膏田的來路,立時浮出了出面。
谷方想得明白。若要扯其他事,以郭氏的盤根錯節,無疑要將東都近半的官員都牽累進去…一旦這些人結成鐵板一塊,只怕秦相都啃不動。
只有幽州之事,遠離京師,牽連有限。在座的朝臣們也不會惶惑不安,怕累及自身,而爲郭越開脫。再說了,今日之事本就是由幽州田案所起,他單挑這層真相,全在情理之中,既可以一招制住郭越,自己和一干朝臣也可以撇清。至於接下來,牆倒衆人推…那可就與他無干了。
忽然柳暗花明,水落石出,惠帝大喜過望,一捶御案就怒道:「郭越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慫恿官員賄賂,買官鬻爵!枉朕對你信任有加,你卻做了國蠹!」
原來,據谷方所言,那些膏田本就是貪官贓物,郭越在裡頭八面舞動,一邊貪墨田產,替獲罪官員減輕刑罰,一邊大開方便之門收受銀錢,誘使新任官員瀆職賄賂,而後加以提拔升遷。是以,纔不過三五年工夫,連搶帶拿,泗水河畔的萬畝膏田就這樣都姓了郭。
偏郭氏還不知足,竟然趁國難當頭、朝廷體恤百姓困苦之際,將田產化整爲零,高價賣還給朝廷,又狠狠撈了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