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荷哭嚷哀求,恐懼地嘶叫,還是被拖了出去。
百里尺素帶了吳桐等人出去。
始終未開口的嚴懷景,這纔在龍案一旁的盤龍麒麟寶座上開口。“影兒,你這是在教你母親忤逆宮規?!”
威嚴沉厚的聲音,似悶響的雷。
那一身黑底紫紋的錦繡袍服,光芒幽冷威嚴,徐徐一晃,欺近了眼前蠹。
陌影凝眉擡頭,對上那雙深邃冷俊的眉目,清寒刺骨的嚴苛,無絲毫慈愛之色,她心頭一驚,只覺得一座山壓在了脊背上,螓首壓得更低。
父親這話裡暗隱的意思,她已然聽出三分髹。
他也不同意百里玹夜留下,到了此刻,她纔看出,父王心底也是有憎恨的。
然而,那個害母親絕育的女子,已然死去多年,他們誰也放不下。
那些皇親國戚,越是盯着儲君的位子不肯放,他們也愈加憎恨,那害他們沒有兒子繼承皇位的女子。
而她,不論如何努力,不論如何牽就他們的安排,終是成不了他們的兒子,也無法讓他們安心。
“父王息怒,兒臣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教訓母親。”
“你是儲君,在外面荒唐便罷了,別把那些忤逆桀驁之事,帶到宮裡。”
從前,他們是有默契的,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一個教訓她,一個護着她,今日,他們突然一致對外,她還真是有些不太適應。
“請問父王,女兒哪裡荒唐?!不過,就是在林子裡睡了一男子而已,你們爲女兒選十位男寵,不就是養得女兒這般放肆麼?你們若非要把百里玹夜看成非同一般的男子,是你們小題大做了。”
嚴懷景冷笑兩聲,“也罷,你若把他看成一般的男子,我們便把鳳荷許了他便是。”
陌影頓時咬牙切齒,卻還是強硬地道,“既然父王如此決定,下了聖旨便是。”
鳳迤邐壓不住心頭的怒火,張口便要訓斥,嚴懷景忙環住她的肩。
“影兒,北寒王身居苦寒之地,被鳳隱冷落多年,此來定然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一入京,就拜訪所有在京的親王。你母親把鳳明池給你,也是避免皇族的麻煩。”
“女兒明白。”
“百里玹夜蠱惑鳳荷勾引鳳明池,是要接近你,還是要惡意毀掉我們血魔王朝,顯而易見。”
陌影聽得頭皮隱隱發麻,百口莫辯。
百里玹夜的確心機深沉,精於算計,但在這件事,她相信,他並沒有想這麼多。
而父王和母親,卻是不動聲色,見招拆招。
唯獨她,夾在中間,反而裡外不是人。她若去趕百里玹夜走,怕是會被他誤解成冷血無情。
“女兒要鳳明池便是,父王和母親不必如此爲難!”
鳳迤邐挑眉,與嚴懷景相視,見他點頭,才伸手把女兒扶起來。
“我不希望百里玹夜在血魔久留,看在你們的舊情,我與你父王給他幾分面子,不直接將他趕走,你勸他離開吧。”
“可是……”
鳳迤邐握住她的手,拍了拍,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如此一個居心叵測之人,一來便攪得我朝堂不穩,他久留無益。影兒,你要爲大局着想。”
“是!”
“我和你父王還有政務要處理,退下吧!”
水晶閣內的小膳房門前,宮女嬤嬤們候在廊下,聽着室內的動靜,皆是忍不住莞爾。
紅煞在廊下踱着步子經過,朝室內看了一眼,猶豫片刻,終是沒有進去打擾。
陽光穿透晶瑩璀璨的水晶窗,映得滿室明亮溫暖。
桌案上的琉璃盆裡,是大堆洗好的水果,葡萄,蘋果,哈密瓜,香蕉,鮮橙,五顏六色,馨香四溢。在陽光下瑩澤鮮豔。
百里玹夜寶藍色的龍袍袍袖捲到了手肘處,握慣了刀劍的修長白皙的手,麻利地把水果切成丁,紅的,黃的,紫的,水果摻在一起,分別盛放在四個精緻的白玉小碗中,煞是好看。
兩個小娃兒坐在桌案兩旁的高腳軟椅上,抑制不住地口水直流。
兩雙豔若寶石的大眼睛,星輝斑斕,專注盯着那忙碌的手,滿眼期盼。
小丫頭伸長了脖子,瞧着一堆花花綠綠的果粒,雙眸笑彎。一身粉色的小紗袍,映得白嫩的臉兒比桌上的果子更嬌俏。
御膳房準備食物,素來是每個小盤備上一點點,且嬤嬤從旁盯着,不准她吃個盡興,這回,她要吃個痛快。
“我要那個,最大的碗,要放好多好多。”
“好,給暖兒最大的碗。”百里玹夜寵憐笑看她一眼,拿了一塊兒蘋果粒遞到她脣邊。
小丫頭已然忍不住,先吃了解饞。
驚宸卻生生忍住,等待父皇的作品最後完成。
“還要等多久?”
“這就好。”
百里玹夜說着,飛快攪拌均勻,淋在白玉小碗的水果上,給迫不及待的兩個小人兒一人一碗。
“嚐嚐吧。”
小丫頭見哥哥開吃,拿起小湯匙,挖起一勺送進粉嫩的小嘴兒裡,忍不住沉醉地“嗯”了一聲。
酸酸的奶汁,甜且味道不一的水果,吃進口中,每一口都有不一樣的驚喜。
百里玹夜也端起一碗品嚐,忍不住問他們,“好吃嗎?”
兩個小傢伙快樂地拉着長音齊聲答,“好吃!”驚宸忍不住問,“這叫什麼菜?”
什麼菜?百里玹夜脣角地笑微僵,“這叫酸奶果粒,孃親沒有給你們做過嗎?”
驚宸嚥下一口美味,意猶未盡地又挖起一勺,“孃親怎麼可能會做?她都沒有進過膳房耶。這膳房是鳳純爹爹專門給我們做美食準備的。”
百里玹夜環顧四周,拿碗盤杯碟,都是白玉雕花的,高雅剔透,美麗絕倫。就連鍋子,盆子等一應廚具,都是無一不精緻。
除了鳳純,普天之下,恐怕再尋不到第二個如此心思精巧之人。
“孃親從來不進膳房麼?”
小丫頭忙不迭地點頭,“是呀!鳳純爹爹會做好多好多好吃的呢,再說,晚膳我們都要去外公外婆的寢宮用膳,也用不着孃親下廚!”
百里玹夜頹然在椅子上坐下,想起陌影親手做過的美食,不禁搖頭長嘆。
原來,這三年,她恨到如此地步。
“你們孃親做得飯菜纔是最好吃的。”
小丫頭忍不住豔羨地問,“孃親給你做過?”
“她給我做過很多好吃的。關於這酸奶果粒,還有一個故事呢!”
兩個小傢伙好整以暇,一邊品嚐美食,一邊聽父親娓娓道來。
百里玹夜拿湯匙,優雅攪了攪白玉小碗中的甜品。
從前,他是最不喜歡吃甜的,分別三年,這味道,卻成了他最貪戀的。
“那年夏天,你們的曾祖母,因爲中毒,導致頭痛頑疾,沒胃口用膳。
皇宮裡,所有的御醫爲了哄太后娘娘用膳,用盡了法子,結果,太后還是提不起用膳的興致,而且病情加重,身體也越來越虛弱。
你們聰慧絕頂的孃親,就做了這種酸奶果粒,給太后娘娘開胃。
後來,她還爲太后解毒,醫好了頑疾。
後宮裡所有的皇子公主以及妃嬪,都愛上了這種東西。
有一位不愛吃甜食的皇子,也因此對她癡心不移,就算身在萬里之外,還是會思念着她。”
驚宸雖然第一次聽這樣的故事,卻還是可以想見那情景。皇宮裡,總是流言蜚語,說孃親得很多男子喜愛。
單憑這特別的甜品,也知道,大家不喜歡孃親都難。
“孃親好厲害呢!”
小丫頭卻拿小手捂着嘴兒,嘿嘿地笑,眼神古怪揶揄地瞧着父皇。
百里玹夜看了眼兒子,玩味瞧着古靈精怪的女兒,“暖兒笑什麼?”
“你就是那個不愛吃甜食的皇子吧?”
他湊近了在女兒頭上狠狠吻了一記,口氣誇張地誇讚道,“暖兒最聰明啦,竟然能猜對了呢!”
“所以,你們就生了寶寶?”
“是呀,所以,先有了哥哥,然後,有了你。”
想到從前,且能與兒女們談起這些,百里玹夜恍然一怔,這樣簡單的美好,如此輕而易舉的實現,卻正是自己從前最夢寐以求的。
“史官還曾爲此還在史冊上稱讚,你們的母親是靖周有史以來最美麗,最孝順,醫術最高明的郡主呢。”
“我也要做最美麗,最孝順,醫術最高明的小公主。”
百里玹夜寵溺拍了拍她的小肩膀,“咱們暖兒當然可以。”
小丫頭頓時發覺父皇的稱謂不對,“咦?我叫做晶珝,爲何你總叫我暖兒呢?”
驚宸聰明地沒有插嘴。他卻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從前父皇在夢裡就取好的,而妹妹的名字,叫做百里暖。
女兒是父母最貼心最溫暖的小棉襖。所以,叫她暖暖。
可這小丫頭,卻是與父母最離心離肺的。
百里玹夜無奈地笑道,“暖兒,暖暖的,不好麼?”
“可是,我覺得晶珝更好聽耶!暖兒,不好聽,也好奇怪。”
鳳純取的這名字的確好聽,可他不喜歡,且華而不實又拗口,更不是他心中所念的。
百里玹夜堅持,“叫暖兒纔好聽。”
“爲省麼?”
“你有位表叔叫慕容珝,你若叫晶珝,便是不敬。跟父皇回去靖周,便更名爲百里暖。”
表叔,又是什麼東西呀?小丫頭吃了一大口酸甜的果粒,忍不住問,“鳳純爹爹也會去嗎?”
百里玹夜和藹搖頭,“不,他不會去,他和我們不是一家人。暖兒,你記住,父皇,孃親,哥哥,我們纔是一家人!”
小丫頭可不管那麼多,得一個父皇,要換掉名字,要離開美麗剔透的水晶閣,還要丟掉爹爹,見不到外公外婆曾外婆,她纔不要去什麼靖周哩。
“鳳純爹爹不去,我也不去,我不會離開水晶閣!”
“在靖周,你有屬於自己的公主寢宮。比水晶閣更漂亮百倍。”
“不要!不要!我不要!”小丫頭口氣堅決地說完,張開栗色的羽翼便要飛出門,卻不忘把白玉小碗捧在手裡一併帶走。
陌影正要進門,卻尚未邁過門檻,便被小丫頭衝撞滿懷。
奢華的龍鳳祥雲儲君袍服,從精緻的立領,到曳地的裙襬,足足有七十顆豔紅的瑪瑙鈕釦。
鳳晶珝吃剩的半碗粘稠的東西,便從花紋繁複的胸前撒了下去,那酸奶沿着前襟的鈕釦直往下流淌,果粒黏糊糊地蔓延到裙襬上。
驚宸咬着小湯匙,擔心地鼓起圓潤的腮兒,“啊哦——闖禍了!”
那對兒撲棱在半空的小翅膀,本就承擔不住圓胖的小身體。
見孃親一身狼藉,臉色難看,小丫頭自知有錯,這就恐慌地往下墜。
怕孃親責罰,她本能地一張口,就哇一聲大哭起來。
百里玹夜忙衝過來,心疼地把女兒接在懷裡,大掌護着小丫頭的脊背,安慰地輕輕拍了拍。
“暖兒乖,孃親沒有訓你,不哭……乖……父皇看到了,暖兒不是故意的。”
小丫頭卻還是懼怕孃親發怒,本能地摟住父皇的脖頸,一眼不敢看孃親。
陌影臉色的確不對,因自己的無能爲力,因女兒總牴觸她的生父,因父王和母親始終不肯接納百里玹夜……
她一團火,鬱結心頭,無處發泄便罷,卻還被澆了這麼一堆粘稠的酸奶。
她側身經過父女倆,進入膳房內,見兒子還再桌旁吃東西,冷聲問,“今兒課業還沒完,怎還貪吃?”
驚宸拿着小湯匙微僵,求救地看父皇,卻見父皇偏心地忙着哄妹妹,小臉兒頓時垮下去。
陌影拿了乾淨的抹布,沾了水,兀自擦拭衣袍,嚴肅地道,“吃完了就去太傅那邊,不準調皮,不準貪玩。”
小傢伙悶悶地應聲,“是!”
百里玹夜抱着女兒過去,忙道,“他沒貪玩,是我叫他們過來的。”
“這膳房我本是命他們改成練功房的,鳳純不在,我們也不會單獨弄飯菜了。”
百里玹夜並不反對她的決定,卻聽出她話中有話,“你這是也趕我走呢?”
她被宣召去御書房呆了這麼久纔回,他已然猜到,鳳迤邐和嚴懷景反對他繼續留下。
“你的確應該走了。”
小丫頭卻突然就幫腔,“父皇還要陪我們玩呢!”說完,仍是不忘埋首父皇頸側,嗚嗚大哭。
她瞧了眼受了莫大委屈的小丫頭,嗔怒嘆了口氣。犯錯的明明是她,卻哭得這樣無辜跋扈。
都怪鳳純,把她寵的這樣無法無天,裝哭的本事,也越來越厲害了。
然而,拿眼淚保護自己,卻是所有女孩的天性。
她忍不住有些妒忌這無所顧忌的小丫頭。
當着一雙女兒的面,她終是無法強硬地趕百里玹夜離開,更無法承受他繾綣不捨的眼神。
她只得低頭繼續擦袍子,“後宮的人,都是欺軟怕硬,借題發揮的。這若是送去浣衣房,不知道又惹得多少宮人受罰。”
百里玹夜瞧着那一整排鈕釦,不禁詫異於這衣袍別出心裁的剪裁。
小巧圓潤的立領,金邊刺繡。緊緻的腰線,與魚尾似地裙襬,秀美端雅,大方得體。
那冗長的一排鈕釦,最是別緻,亦是顯得異常華貴,豐盈的胸前卻緊繃着,美得危險,似隨時會撐開……誘得他口乾舌燥,心猿意馬。
他視線繞在那一處,漫不經心地叫了嬤嬤進來,把一雙兒女送去太傅那裡。
門板關上,他把四周所有的窗簾拉上,慷慨地說道,“脫了,我幫你洗。”
她看了看被酸奶弄得黏糊的鈕釦,隨手把抹布丟在水池裡,刁難地笑道,“乾脆,你幫我脫。”
他上前捏住小巧的瑪瑙扣,被她一身馨香擾亂了呼吸,指尖觸到她柔嫩的肌膚,手微抖,竟一時沒有解開。
因他笨拙的舉動,她忍不住笑出聲。
釦眼小巧的不可思議,他廢了半天勁兒,才解開十顆。
“該死的裁縫。”
“不怪裁縫,這袍子是我親手設計的。”
“你?”
“怕某個男寵突然失控,我的袍子上一般都縫製上百顆鈕釦,這一套是鈕釦最少的。”
他沉吟咕噥,“可憐的男寵們……”
她好整以暇,仰着臉兒,欣賞他瀕臨失控的樣子,忍不住踮起腳尖,在他脣上輕吻,滿心地怒火,蕩然無存。
“狼王陛下,還是本宮自己來吧。”
“不必,朕有更好的法子。”
見他綠眸煞然灼灼如火,她忙道,“不準撕……”
瑪瑙鈕釦,伴隨她阻止的驚笑,嘩啦滾落滿地。
健壯的手臂撈住了嬌軟的腰身,沉重奢華的袍服,旋起一道美麗的弧度,下一刻,輕若無骨的身子被抱到桌案上。
她勾住他的脖頸,迎合他邪肆而來的吻,忍不住口是心非地呢喃,“你應該去看看鳳荷,恐怕她快死了。”
他迅速勾開她中衣的繫帶,“捨得我去?”
她咬住他的脣瓣,擡腿纏住他的腰際,八爪魚似地不放,挑釁笑道,“你的青梅竹馬,我有什麼不捨得?且看你舍不捨得。”
“妖精!”他低咒一聲,狂野將她撲倒。
陌影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寢居的牀榻上,身側已然冷涼,那股龍涎香卻還回繞不去。
牀側的小几上,放了一個白玉小碗,裡面是她沒有品嚐的酸奶果粒。
她攏着紗袍起身,端起來嚐了一口,不禁失笑。
酸奶不夠濃,卻酸甜可口剛剛好,是記憶中的味道。
卻吃着吃着,想到他在無人之處,循着記憶中的味道,兀自調配這東西,莫名地落下淚來,到最後,忍不住放聲大哭。
水晶窗外彤雲如火,她錯過午膳,錯過離別,卻不能再錯過晚膳。
母親聖旨在先,不管多忙,不管有什麼隔閡,一家人,晚膳總要在一起吃的。
然而,這一家人,並不包括鳳賢,鳳荷。
今日的晚膳,恐怕也要商議,鳳明池與她的婚事。
更衣梳妝之後,她急匆匆地趕到女王寢宮。
入了紫瓊殿的門檻,珍饈美饌的香氣撲面而來,宮人們正在忙着擺飯菜。
仙娥似地宮女,每人手捧一個紫檀木食盒,見她進來,整齊地默然行禮。
滿殿是嚴盈,嚴滿,嚴肅、嚴厲,驚宸,晶珝一羣孩子打鬧的歡笑聲。
嬤嬤們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後,不住地提醒,“慢點兒……”“別摔着了!”
聽到驚宸躲避着嚴肅的追趕,大叫父皇,她愕然微怔,視線追隨着奔跑的小身影,看向內殿,就見百里玹夜一身絳紫金紋龍袍,坐在高背椅上,俊顏內斂含笑,正對父王和母親低聲說着什麼。
---題外話---今兒有事兒耽擱了,對不住等更新的親們,感謝大家支持,明兒努力提早o(n_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