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淺揚着脣角,掩藏了心底的焦躁、憤怒與無奈,不忍指責她擅自做主。
這幾日在戰場上,她見了太多血腥。滿城百姓關門閉戶,無一人蔘戰——這是她最期望的,也完美實現。
南贏王則要剷除月魔部衆。
烏羌城內潛藏着兩萬月魔精銳,此事既暴露於朝堂,定是皇外婆想把他連根拔除,把這消息透露給父皇的。
他不能讓月魔中人有事,更想借此良機,徹底剷除烏羌地下暗藏的狼人軍隊,否則大軍開拔回京,他還需得調用月魔軍隊,屆時籌集糧草,必然震驚朝堂溲。
烏羌城固若金湯,單單那座黑石城樓也不好攻打,黑曜石凸刃鋒芒銳利,守護城池的軍隊,往往都會在上面塗染見血封喉的劇毒,死在那城牆上的士兵,不計其數。
他不希望月魔有任何損失。
可惜……眼下,這機會,他是徹底失去了恧。
陌影看出他的笑並無歡喜,心緩緩地涼透。
她僵握着手中的藍色絲絨小盒,欲言又止,卻無法再送出手。
裡面的兩枚戒指,鑲嵌了一整圈流線型的藍寶石。
她畫了圖樣,偷偷量了他無名指的尺寸,讓任然找了烏羌城內最好的首飾匠做成的。
在他醒來之前,她悉心打扮,慎重準備,就是想告訴他驚喜,然後趁機求婚。
她想對他說,她不願他娶別人……哪怕沒有婚禮,她也想先訂下名分,讓孩子有個完整的家。
“百里玹夜,我是不是做錯了?”
他乏力地閉上眼睛,安慰握住她的手拍了拍。
“你做得很好。不過,你這樣不知限度地差遣任然任離,他們遲早會離開你。”
他這話何意?是任然任離離開她?還是,他會離開她?
“我沒拴住他們,若她們離開,我也不會阻攔。殿下若要離開,我嚴陌影,也是這句話。”
他疑惑睜開眼,側首看她,見她擺弄着手上的小盒子眼眶灼紅,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好好的說話,這是怎麼了?”
她氣惱地揮開他的手,起身下牀,隨手拉開梳妝檯的抽屜,把絲絨盒丟在了裡面,在淚落下之前,匆匆出去。
百里玹夜頹然坐起身來,嘗試揮展羽翼,整個身體都不聽使喚,只得又躺下。
帳外……
任然和任離從遠處奔過來,見陌影淚流不止,不禁疑惑。任然那本是一臉欣喜的笑,也因她突然滾落的淚花,僵硬地異常難看。
任離看了眼她沒有任何綴飾的手,“如果是尺寸不對,還可以修改。那工匠是這樣說的。”
她悶頭從他們之間穿過去,急急地大步朝前走,只想遠遠地躲開那座營帳。
裙襬冗長的錦袍拖曳身後,刮劃在枯草上,沙沙響。
髮髻上步搖簪垂下的藍玉垂珠,打得臉頰生疼,疼得她淚如雨下。
任然擔心地跟上來,“你幫他安穩了一座城,幫他收復薩爾的軍隊,他還不滿意?”
“那小子欠揍!”任離冷聲道。
“不怪他,是我沒提。”
一身沉重的行頭,壓得她再也走不動,地上都已是無人踩踏的枯草與石頭,也不便再往前。
南方,碧空下一團毒霧,籠罩的繞雲山,也籠在她的心頭。
她窒悶地喘不上氣,想起剛纔營帳內的一幕,此刻越是確定,他不只是生氣,那雙綠眸似看她一眼都懶得。
任她想破頭皮,也猜不透,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世上有一種衣服,是用毛線織起來的,織的時候,一針一針,艱辛複雜,還要耗費大量的時間。要拆除,卻一扯,好好一件衣服,就變成一堆線。”
她拿帕子按住眼,繼續說道,“兩人相愛,就像織毛衣,若有漏針,整個衣服便再穿不得了,若不小心扯了線,毛衣盡毀。”
任然和任離一左一右默然陪着她,越過她的發頂,無奈相視,兩人皆是不知該如何安慰。
“或許,我扯了一根不該扯的線。或許,江山,權勢,復仇,在他心裡更重要一些。”
良久的沉默,任然和任離手足無措。
她突然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一口濁氣,擦掉眼淚,扶了扶髮髻,轉身便搭住任然的手臂。
“走吧,去看看那隻小怪物。”
兩隻五千歲的吸血鬼訝然相視,不禁失笑,她這就好了?!失戀不是該哭得死去活來嗎?
呼延祈佑被帶回之後,安頓在任然和任離的營帳,兩人行動迅敏,無人注意到。
他被匕首刺中了左胸,心臟卻長在右邊。雖是重傷,卻還有氣息尚存,陌影給他服用瞭解藥,恢復成爲吸血鬼之後,那傷口便痊癒,卻始終昏迷未醒。
陌影入了帳內,讓任然和任離在外室裡等着。
她在小棺牀一側的椅子上坐下,又給他把了把脈,仔細檢查他的身體。
小吸血鬼沒有絲毫陳腐之氣,有心跳,脈搏,還有體溫,足可見,他不懼陽光。只可惜,竟長不高。
“嚴陌影,你又笑什麼?”幽幽的紫瞳突然警惕地睜開,映出她玩味的神情。
一醒來,就看到這美人蛇在笑,感覺糟糕透頂。
他恍惚想起薩爾殺自己的一幕,忙擡手摸自己的心口。
陌影看着他慌亂地舉動笑了笑,“已經痊癒了,你的心臟異於常人,長在右邊,就算是在痊癒功能受阻的境況下被傷得,也沒什麼大礙。”
沒什麼大礙?可把他疼死了!“這是哪兒?”
“軍營。”
“你救了我?”
“是任然和任離把你帶回來的,我只是餵了你解藥。”
“你倒是不居功。”
說着,他小手把住小棺邊沿,慢慢地撐起身體,看到屏風那邊,正坐在桌旁的兩隻吸血鬼,眼神卻似滄桑了幾千歲般,與這嬌小的身體,格格不入。
“多謝你們的救命之恩,我要離開,現在要去清理門戶。”
陌影打量着他嬌小的身板,不敢恭維地搖頭失笑。“站都站不穩,還想去找薩爾復仇?!”
那娃兒似地美麗紫瞳,驚現森寒的殺氣,“他背叛我,必須死。”
“薩爾對我來說,有大用處。我父王已經把他關在了囚籠內,要押送回京交差,你若要殺他,等我父王交差之後再殺不遲。”
呼延祈佑並非聽不出,她是委婉的勸他,不要去送死。
也罷,他力量尚未完全恢復,獨自去劫囚,凶多吉少。
“好吧。”要殺薩爾,倒也不必親自去,憑牽引一動,便可解決。
“父王收復烏羌,很快就回來,你留在這裡不方便。我給你一杯血喝,助你恢復力氣離開,你也給我一杯你的血,如何?”
呼延祈佑站起身來,整了整小錦袍,站在小棺內,優雅地挺直脊背,挑眉思忖她的話,“你應該知道,吸血鬼和狼人之血都有蠱惑之力,你若是服用了我的血,會愛上我。”
“我不喝,只拿來瞧瞧你的血有什麼特殊,好救治你這矮小之症。”
陌影說着,從靴筒內取出雕花紫檀小彎刀,在手臂上刺了一點傷口,拿茶盅來接了一盅,遞到他面前。
呼延祈佑看了眼她的傷口,沒有拒絕,從懷中取出手帕,給她把傷口包紮起來,才接過茶盅。
陌影看着手臂上的手絹,忍不住莞爾,這小子,還不算太壞。
喝下她的血,他又咬破手腕,還給她一杯血。
渾身力量瞬間恢復,看她的眼神,愈加不尋常。
陌影隨手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玉瓶,把血倒在裡面,按好瓶塞,收進袍袖,卻渾然不知,面前的小怪物,已經憑牽引,清理了門戶。
烏羌城內的囚籠內,薩爾——那衆人眼裡絕美的月魔尊主,突然爆成了一團血污,守在囚籠四周的護衛,被濺得一身血污,忙大叫,“王爺,囚犯自殺了……”
這邊,呼延祈佑懷疑地重新打量着陌影,“你真的能治好我?”
“準備好十萬黃金,當診金,給我存在明月錢莊。”
“嚴陌影,你如此打劫,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我嚴陌影壓根兒沒有招牌,我有永生永世的時間,可以醫好你,你這病是打孃胎裡帶出來的,急不得。”
呼延祈佑不只是該哭,還是該笑。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改日我去靖周京城找你。”
“如果血液查不出病症,可能還需要挖取骨髓和骨骼,還請你全力配合。”
“好。”他靈敏如一隻小猴,躍出小棺。
繞過屏風之前,察覺到她視線隨於身後,他又忍不住回頭看她,卻似一個長輩看一個晚輩。
“嚴陌影,那天我對百里玹夜說的話,都是真的。”
“你是指……”
“百里珣殺了他的母親。我和他的母親是堂兄妹,在我被人追殺時,她曾收留我,幫我,是我最信任的人。也因此,天狼太后憤怒於她對我的袒護,才把她送去和親,甚至後來漠視她的存在,漠視她的死。”
陌影無言。
“我一直想爲她報仇,百里珣身邊暗衛如雲,屢次不成。百里珣在獵場對你說的話,有一半真,一半假。他或許不會把你送去和親,但一定不會讓你嫁給百里玹夜。”
“多謝相告。”
“嚴陌影,你應該相助他一統天下……”
“等他一統天下之後,他就不是我的了。皇宮裡,素來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屆時他妃嬪無數,子嗣成羣,恐怕也就忘了我嚴陌影是何許人。還有,他若一統天下,必要與父王爲敵,所以,我和他永遠沒可能。”
陌影一番話出口,呼延祈佑沉默,自己也怔住。
可笑她備下戒指求婚,到底是做了什麼蠢事?
任然和任離突然在屏風那邊站起身來,卻不是因爲呼延祈佑要出來的緣故。
簾幕被自外掀開,進來的男子裹着黑色狐皮披風,內穿一身暗金錦袍,是二皇子百里遙。
“陌影在嗎?”
任然和任離看屏風那邊。
百里遙看向屏風處,視線不經意地落在呼延祈佑身上,“這裡怎有個孩子?”
陌影忙出來,要把呼延祈佑扯到身後,卻一時竟沒扯動,側首一看,正見呼延祈佑冷眸瞪着自己的抓在他手臂上的手。
她尷尬地笑了笑,忙把手挪開,“二殿下,康復了?”
“已經無礙。陌影,還要多謝你。阿凜都對我說了,如果不是你及時救我,可能我早就死了。”
百里遙察覺氣氛異樣,說話間,視線不着痕跡,在幾人之間流轉。
陌影俯首,視線避開他的臉,“殿下不必客氣,這是陌影應該做的。”
“他們都出戰了,我備了午膳,一起吃吧。倒是沒有什麼好的,我親手烤了幾樣野味兒。”
“聽將士們說過,二殿下燒烤的手藝一絕,正想找機會嚐嚐呢!”
“這孩子一起帶着吧。”
“呃,他是……昨晚我去城裡玩撿回來的,說是找不到爹孃了,正好,剛睡醒吃飽了,我正要讓任離把他送走。”
這女人好大的膽子,竟敢把他堂堂三百歲世子比喻調皮的孩童?!
呼延祈佑隱忍揚起脣角,對百里遙客氣頷首。
百里遙因他優雅的舉動讚賞挑眉,頷首回禮,饒有興致地盯着他一雙紫眸。
“這孩子彬彬有禮,雙眸紫紅,容貌驚豔,應該不是一般的吸血鬼吧?”
陌影忙道,“他是混血兒,烏羌城裡吸血鬼和狼人混雜,有很多血統特殊的孩子。”
“原來如此。”百里遙頗有些惋惜地笑道,“昨晚,我真應該和你們一起去開開眼界。”
百里玹夜穿好衣袍,從帳內出來,正見任離牽着呼延祈佑的手出來,帶着他走向軍營大門。
而陌影,和百里遙走向軍營北邊的河邊,任然沒有相隨在後。
百里遙正在講一路行軍烤野味兒的趣事,正說到自己一開始烤野雞,弄得半生半熟的窘況。
那窈窕傾城的倩影,笑得前仰後合,遙遙看去,彷彿一朵隨風輕擺的藍色妖姬。
她察覺到背後冷如芒刺的視線,一時不妨,腳下被裙裾絆了一下,百里遙忙伸手,自後擁住她腰際……
“這麼大的人,走路竟也走不好。”
“讓殿下見笑了。”
“二哥,我有事正要找陌影。”
百里遙循聲轉頭,恍然失笑。
“老七,你嚇得陌影差點跌倒。”說着,他纔不着痕跡地與她拉開距離,手卻握住了她的手腕。
陌影避開百里玹夜的眸光,低頭看百里遙的手……
百里玹夜沒有理會他,盯住陌影的臉兒,沉聲命令,“陌影,跟我回營帳。”
百里遙笑道,“老七,什麼事這麼急?我正要帶陌影去吃午膳。”
“以後,我們還是不要在一起用膳的好,看到二哥,我就想到犧牲的一萬將士。”
“那件事已經查明!”
“可是在我看來,一切都是二哥造成的!”
“老七……”
百里玹夜說着,強硬抓住陌影的手腕,“我中了劇毒,事關生死,必須讓她給我解毒,二哥不會阻止吧?!”
“七殿下的毒無礙,睡一個時辰即可痊癒。”陌影揮手掙開他的拖拽,寬大的蝶袖,忽地一響,揮起一股幽冷奇香的風。“二殿下,我們去吃烤肉吧。”
百里玹夜頓時臉色鐵青,不禁懷疑,前一刻在營帳裡的一幕都是幻覺。
“嚴陌影……”這女人是故意的?
“七殿下公務繁忙,還是去忙吧!爲防任然任離離開我,我不會再差遣他們去做不該做的事,七殿下的事,以後我再不會插手。”
百里玹夜百思不解,他到底是哪裡又惹到她了?!還是,剛纔……她看出他隱藏了怒火?
河邊的火堆燃燒正旺,阿凜坐在火堆旁,剛烤上幾隻河蝦,見百里遙帶了陌影過來,他忙上前行禮。
“阿凜去拿點酒來。”
阿凜低着頭笑了笑,欣然領命,“是。”
山明水秀,暖陽澄明,美景如畫。
雪白的地毯上,除了烤好的野雞,還備了水果,湯盅,和一大束梅花,
陌影煩躁的心情,這才緩解。
百里遙見她好奇地看着湯盅,柔聲問,“喜歡嗎?”
陌影忙俯首行禮,“詩情畫意,還有精心的佈置,陌影很喜歡,多謝殿下!”
百里遙拉着她坐下來,把湯盅給她,“這裡比不得皇宮,也沒有名貴的食材,聽說你也大病了一場,我一早去山裡採得山菇。這是用山菇燉的骨湯,我請教過廚子,不油不膩,還能溫補。”
陌影接過湯盅,打開來,看到裡面的東西怔住。
乳白色的湯,一朵鮮潤的小蘑菇,還有兩粒枸杞子,這樣子竟和現代的一幕重疊。
那會兒,她總是熬夜加班。
錦年擔心她傷了眼睛,總是在煲湯時,放兩粒枸杞子,香濃的湯裡兩點紅,唯美溫暖,瞧着色香味俱全。
他側身靠近,拿湯匙舀起一點,遞到她脣邊,“嚐嚐味道。”
她看着湯匙又僵住,遲疑一下,還是藉着他的手喝下去。
香濃的味道,似乎是熟悉的,可悲……她已經忘了錦年燉的湯是什麼味道。
“鹹不鹹?”
“剛剛好?”她壓抑心底的難過,忍不住道,“殿下不如去開設一家酒樓,以後自己研究美食,自己賣。”
百里遙清苦自嘲,修長白皙的手,捏着湯匙,骨節蒼白。
“你是在挖苦我,失了當儲君的資格嗎?”
“陌影不敢,只是發覺殿下對廚藝有特別的天賦,有感而發……”
他又舀起一匙湯,遞到她脣邊,本是神光內斂溫柔的雙瞳,變得異常幽冷。
“除了當靖周未來的皇帝,我不會去做第二件事。”
她尷尬微怔,拿過湯匙,連同湯盅慢慢擱下,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前世裡,這男子的連鎖餐廳,開遍大江南北。每一道新菜品,都是他親手做來要她品嚐。
那樣的日子,寧靜美好,如今想來,莫說那美好,就連一份寧靜,也是奢望。
百里遙見她看着湯盅發呆,忍不住和緩口氣。
“陌影,我已經知道,母后被廢一事,是因爲你向皇祖母與父皇揭發了她的罪行。”
他這是怪她毀掉了他的嫡子地位?還是,他要爲皇后復仇?
“殿下……皇后娘娘的寢宮裡,有暗害太后所用的毒藥,還有,她和血魔王……”
百里遙擡手阻止她說下去,“我不會計較這件事。靖周律法嚴明,若是刑部嚴審了她的罪行,怕是斬立決都判得上。這餐飯,除了答謝你的救命之恩,我還想問你,是否……願意嫁給我?”
陌影看着湯盅裡面兩顆枸杞子,欲哭無淚。
說到底,他還是要她賠償他。
---題外話---
二更很快來……
庶女重生,狼王的毒醫皇后無彈窗